《梧桐雨》(第三章 现实与希望)5

中华新闻网 2024-11-02 11:52



江巧云
 
通过谭庆荔知道了姨妈的近况,  我心中颇为不安,  一回到家,  便向母亲一吐  为快,母亲听了也是无可奈何,唯有叹气而已。不过转回来却把江巧云夸赞了一番。 我问母亲:    "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

母亲却说:  "现在倒还没什么打算, 只是你老大不小了, 三十出头了还是单身,将来老了都没个陪你喝酒的人………你看这小江……若能来我们家我们家,  现在住得还宽敞,  且还安静……"

我闻言,  立马回道:    "你还说没什么打算, 这话里话外,  已经把巧云全盘算好了。 "

母亲闻言,  也是开心地笑了,  说:    "那你觉得合适吗?  "

我干脆地说:    "人合适,  但年龄我比她大了八九岁,  不合适!  "

母亲说:    "男大八,  看着发。 男的大点,  更成熟、 更稳重、更有经验,  夫妻 更和谐。 这是好事。 "

我说:    "那江巧云若是嫌年龄差距太大,不答应呢?  "

"那你拿出身上的零钱,去买半只盐水鸭、半斤兰花干、半厅油炸花生米回来, 我再叫刘妈炒几个大菜,  我们像样地请她吃顿饭,  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再说。 不过, 我们毕竟是军烈属家庭,即使她答应了,我们还是要把她的家庭和出身搞搞清楚。"

正如母亲预料的那样,  晚饭后,  当我私下向巧云征求意见时,  巧云竟拉住我 的手,  羞涩地连连点头说:    "我愿意,我愿意,  我其实早就对你说过了。  "

当我再追问她家庭情况和出身时,  她却是犹豫再三,  陷入了沉默。 就在我等 得失去耐心,  准备和她说,  你要实在不想说,  我也不勉强你的当口 ,她却语气沉 重地向我说出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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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老家在安徽和县农村,  祖上传下来几十亩地。 新中国成立后,解放军在 村里,  首先是建立了农会和民兵组织,  农会和民兵全部贫农和雇农组成,  但是这 样有一个问题,  贫农和雇农基本上都不识字。  为了工作方便,  就挑一些识字的中 农积极分子加入农会,  其中就有她的父亲。 因为她父亲小的时候读过私塾和洋文, 在当地也算是识文断字的文化人。

在解放军的主导下,  她们村开始土改和定成分。  刚开始的土改,  并不是把农 民的土地都收掉,然后按人头重新分,  而是在各家原有土地的基础上,  进行多退 少补。即把地主、 富农多余的土地没收掉,  分给贫农、雇农,  而中农的土地基本 上都不动。 中农还分为上中农、 中农、 下中农三种,  上中农即富裕中农,  是要没 收一部分地给贫农的。

定成分,  就是按人均土地的多少定的,  并不是说这家土地多就是地主,  还要 看人口多少,  是否雇用过长工,  自己是否劳动。

江巧云的父亲是兄弟三人,  已组成了三个家庭,  总共继承了祖上传下来的几 十亩地,  因此平均到每个人的地并不比别人多多少,  而且家里劳力多,  除了农忙, 一般也不雇用长工帮忙,   自己劳动,  自食其力, 本不应该被定为地主、  富农,  顶 多定个上中农。 然而,  就因为他们家的地都是良田 ,  而一些贫农的地都不好,  都 是山上的薄地,  收成不好,  家里人口又多,  平时要靠帮富人打短工度日 ,他们都 想分到江家的水浇地。  因此在定成分时,  便将江家定为了富农,  分走了江家十几 亩水浇地。 江巧云的父亲当时虽然心痛那些被分走的好地,  却并没有在意 "富农" 那顶帽子,  且觉得做农民的,  谁不想富裕呢?  田少了,   自己识文断字,  就去当教 书先生呗, 剩下的田地留给老二、老三种嘛!  自己做个眼界较宽、 很开明的乡绅, 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他向农会自荐,  当上了当地新学堂里的人民教师。  江家都觉得,  他算 是谋了职业正途,  为江家光了宗,  耀了祖。

时光在不经意间流逝,  转眼便过去了十多年。  一场运动席卷而来,  矛头对准 了地、富、反、 坏等  "黑五类"  。其中那  "富"  字,  恰指富农。 当地一些有怨愤 的年轻农民也乘机喊着  "打倒黑五类"  的口号,  到各生产队批斗大、小队干部和 定过性的地主、 富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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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里,  暑假期间的一天,  江巧云的父亲正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见有响动, 老人家睁眼又闭眼,  用芭蕉扇朝屋里一指:    "姆妈,  百合绿豆汤好嘲伐?喉咙出 火哉。姆妈,  咦,  啥事体这大声?快点弄好伐?  "

姆妈就是江巧云的母亲,  从水稻田里忙完农活回来后,  当时正在边熬绿豆汤 边看着闲书。 受了丈夫这个教书先生的影响,  她也成了一个爱看书学习的农妇。 身材也比一般农妇瘦弱。 听到丈夫的呼唤,  她细声柔气地说:    "好哉,  好哉,  依 勿要心急。  冷冷哦。 "

然而,  令他们始料不及的是,  一群年轻人已经破门而入,  冲了进来,  将这里 原来怡然自得的宁静彻底粉碎。 江巧云的母亲这才明白,  刚才丈夫说的  "啥事体 这大声"是指这些来人的脚步声。

巧云的父亲迎上去,  一双大脚拍打在地砖上吧嗒吧嗒地响,  头上顶一块湿漉漉 的毛巾,  嘴上.7着半截香烟, 含糊其词地问:    "怎么回事,  这样急匆匆进来?  "

来人中一个领头的说道:    "喂,  你是富农成分,  没忘吧? "

"这是农会给我划定的,  我当然没忘!  "

"那好,  我们找的就是你这样没忘的,  想搞复辟的  '五类分子'   。" "我可不是什么坏分子,  我也从来没想过什么复辟!  "

那领头的又说:    "还嘴硬,  给他戴上高帽子,  让他先游街,再蹲牢。  干脆把 他裤头也脱掉,  让他在关天化日之下现出  '黑五类'  的原形。 "

当江巧云的母亲端着烧好的绿豆汤出来时,  恰看见这帮人将自己的丈夫赤条 条地架出去游街了。

接下来连续不断的几场批斗,  将江巧云的父亲斗得奄奄一息。  而她的母亲也 由于悲愤交加、忧心忡仲而一病不起。

那时候,  江巧云正插队在安徽芜湖白⃞镇大江村。  她是在乌江镇中学毕业后, 响应  "上山下乡 ,  到广阔天地锻炼"  的号召来到这里的。  她选择到这里插队,  还 因为这里的沿江生产队的队长曾与父亲有过交往。

数年前的一天,  这拨十八九岁的男女知青,披着一身细雨来到临江公社。  汽 车先是开进公社大院,并未停下来,  只是象征性地围着中间的空场地绕了一圈,   从一些贴着被雨打湿的红纸标语墙边上经过,  就开了出来。 各奔东西,  送知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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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各自所要去的大队。

江巧云所在的车子于泥路上东倒西歪地行驶了半个多小时,  终于在沿江生产  队的队部门前停下来,知青们纷乱地下车,一起拥进阴暗的大队部,听大队长讲话。 大队长堆起一张表情生硬的脸,  拘谨地笑,  热情是有了, 但是不洋溢。他只简单  地讲了几句,  主要是背诵了两段毛主席语录,  就吩咐来接人的各个生产队的队长,   把大家的行李分别搬到来接人的拖拉机上。  知青们分别坐上拖拉机,  由于天冷,     大家哆哆嗦嗦,互相道别,然后在细雨中各自走人,一头扎进了沿江边的特角者兒。

分到沿江生产队的四男三女七名知青, 按生产队长老刁的安排,  分别住到七 户农民的家里。 沿江生产队这一年是第一次接纳知青,  仓促得很,  没有现成的知 青住房,  只能把大家疏散到农民家。 江巧云被老刁安排的这一家姓倪,  夫妻两个, 加一个三十岁的呆儿子。  江巧云后来知道, 这是这对夫妻近亲结婚所致。  江巧云 还了解到,  老刁把她安排在智障者家,  是事先考虑好的。 智障者不通人事,  不会 惹麻烦。 如果换上别的一家,像江巧云这么漂亮的女子,  在农村很难保证不出事, 老刁不放心。 起初,  江巧云想,  这老刁毕竟与父亲有过交往,所以给予她照顾。 她却不知道, 老刁对她另有打算,  想还给倪家一个人情。

江巧云第一次见到老刁时,  看他满面笑容,  皱纹在脸上层层叠叠,  堆出一个  大的喜核桃样。其实岁数不算大,虚五十吧,硬是被皱纹堆老了。他总是挽着裤腿,   走路一冲一冲的,冷天也不例外。老刁喜欢骂人, 当然是泛泛地骂,没有明确目标。 他在拼命敲响挂在树上的那一截铁轨召集社员上工时, 见大家总是迟迟不愿意出   门,  就会扯着嗓子骂:    "吃起饭来如狼似虎,  干起活来四郎探母!都是一帮懒东  西!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话,  用那口浓重的乡下土腔。 江巧云开始不习惯,   后来听惯了,  就在背地里笑,  笑出一股暖意。

老刁登门来,  对倪氏夫妇说:    "我们这地方, 鬼多,搭个梯子都想上天!  我 把这娃儿交给你们,  你们要多长一只眼,  晚上早关门,把门问紧了睡觉。  把娃哄 好了,  是我给你们带来的福气呢!  "

倪家是半截砖墙半截土坯墙,  坐北朝南的三间两头房,  中间是堂屋。 左右两 间都只有一扇门,朝着堂屋开。  前门 口是一片平地,  东边搭起一间厨房,  西边沿 着山墙搭了一间茅厕,  地上挖两个坑。
 
知青们来了后,  走动一多,  倪家也热闹起来。不仅男知青来,  生产队里有两 个在江钢厂工作的男青年,  大概是觉着自己吃计划粮了,  条件蛮优越,  也经常来 倪家串门。 串门的目的当然是明确的,  只是暂时说不出口。  倪氏夫妇早已洞悉了 这些人的意图,  他们刻板地履行队长交代的任务,不仅不给同生产队的小工人好 脸看,  就是男知青也不给好脸看。 只要他们一来, 夫妻俩必定就有一个夹在其中, 时刻注意着小青年的动向,  就像是公安局常年聘用的侦探。

倪家夫妻的过分举止,  弄得年轻人很扫兴,  常常是乘兴而来,  悻博而归。 不  多时,  男知青都没了兴致。 而那两个小工人,  在得知江巧云是出生在地、  富、反、 坏的家庭之后,  顿时也感到了害怕,  再也不敢来倪家了。

江巧云本就喜欢清静,  这一来倒好,  大家都不登门了,  真的是落得了清静。

唯有看见倪家长得非常高、  非常瘦的呆儿子时,  感觉他的眼神特别让人痿得 慌。江巧云比他小十岁 ,  但江巧云发现他看自己的眼光却像是比自己还小十岁的 稚童。他不喊 "江巧云"  ,不喊 "小江"  ,而是喊 "姐姐"  ,喊的时候嘴角往上撇, 肌肉在笑,但眼睛不动,  声音一拖能拖半天,  让江巧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起先,  江巧云认为倪伯倪妈的人情味很足。 一开始,  倪家夫妇住的是西边那 间屋,  让呆儿子住东边屋。  江巧云来了,  夫妻俩忙不迭地向老刁保证,  说坚决响 应队长的号召,  要处处为知识青年着想,  让组织上放心。  老刁不费吹灰之力,  就 把呆儿子安排进了倪家夫妇住的那间屋,  让他们一家三口合住一间。  这样,  江:巧 云就享受了特殊待遇,  单住一间。

那几个月 ,  江巧云风光得很。  这么好的条件,  其他六名知青想也不敢想!  有 一名男知青住在一户农民家,居然和农民的三个儿子挤在一间屋里!  逢着礼拜天, 有知青赶回家打一两顿牙祭,  在家里除了抱怨还是抱怨,  说乡下日子怎么怎么苦, 农活怎么怎么累。 唯有江巧云,  非但不觉得苦,  不觉得累, 农村倒像是成了她理 想的归宿,  没有运动,  没有批斗,  比自己家里安生。  她喜欢上那地方了,  在那大 江边提前实现了行为上的放逐和思想上的解脱。

春天刚一过去,  倪氏夫妻就在堂屋搭了一张床,把呆儿子支到了堂屋里。  儿 子毕竟大了,  虽说是个呆子,  跟父母住在一处也是不像样的。  倪氏夫妻向江巧云 这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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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沿江边一带凉爽宜人,  即便是一个局外人,  来到那地方,  都会充满了神  往。呆儿子仿佛是个田园诗人,  每日悠哉游哉,  充分享受着沿江边的田园风景和  夏日过堂风的清凉。 确实妙不可言、美不胜收,  美妙得无法用笔在纸上描绘清楚。 也就是说,  任何文字性的描述,  对于深藏于沿江边的风景来说,  都显得矫情,  显  得矫揉造作。 然而在那时候, 20世纪的70年代, 人们只懂得革命, 只知道斗争,     没有人去感知或体味近在眼前的风景,  只有倪家的呆儿子例外。

而就在那样的日子里,  江巧云反而异乎寻常地感觉自在。  除了累一点儿、 苦 一点儿,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论小环境, 一家四个人,  其实是三加一的关系, 都很单纯;  论大环境,  要是站在大江边,  打眼望去,  是真正的广阔天地。  乡里乡 亲关系虽然纠缠得厉害,  但也不算复杂。

所以,  无论是大环境还是小环境,  对江巧云来说,  都是不可多得的。她借此 机会,  也读了许多书,  懂得了许多道理。

然而,  正是在那个夏天,  倪氏夫妇已经开始绞尽脑汁,  为他们的呆儿子规划 着理想的未来。 而在他们的规划里,  是要把江巧云当作不幸的牺牲品。

当然,  开始时江巧云对此是一无所知的。 她只是发现这对夫妻经常对自己指  指戳戳,  窃窃私语,  感情像是比以前更要好。  女人有时还会伸出一双粗糙的手,     拉着她的手臂,抚摸来,抚摸去,有点嘘寒问暖的意思,却又说不出一句关心的话。 男人则常常冲着江巧云傻笑示好,  那模样, 都有点像他的呆儿子了。  有两次, 女  人见江巧云下了工,  困得眼皮直打架,  就执意不叫江巧云点煤油炉做饭,  而是和  他们一同吃饭。 当江巧云要付钱和付粮票的时候, 女人却说:    "小江你太外气了,   真是太外气了。 "男人则一个劲地摆手,  态度是坚决不收。

天看着就凉了。 离冬天还早,  倪家女人就当着江巧云的面和男人商量,  要对 住宿做新的调整。

"冬天就要到了,堂屋哪能再住人呢? 过堂风太大了!  "女人对男人说,   "我 家雨春呆是呆,  可他也是人呀,  是人就不能让他受罪。  "

"打不走的家狗,  总要有个安身窝。  是要想一点办法。  "  男人说,    "小江的 身子骨重要,雨春的身子骨也重要。  手心手背都是肉嘛 !"  女人又说。

江巧云觉得这女人虽然平时不大会讲话,  可跟她丈夫在一起的时候,  话讲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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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挺周正的。 夫妻俩一唱一和,  已表现得这么为难,  江巧云夹在中间,  就很难 堪了,  不知该怎么帮他们出主意,  只好悄悄地拿着锄头,  先去上工了。

等江:巧云晚上下工回来,  倪家的格局已经发生了变化。  呆儿子的床已被人从 堂屋搬到了东边的屋里,  也就是江巧云住的那间屋。  两张床平行,  中间隔了一米 多宽,  就在这一米宽的空间拉一根绳子,  往绳子上搭一道帘子,  算是把一间屋隔 成了两块。 那帘子实际上是一条破毯子,  上面千疮百孔,  伤痕累累,  使人产生充 满残酷的、 不安定的联想。

江巧云目瞪口呆,  一时手足无措,  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在别人的篱下生活, 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头三天,  江巧云整夜睁着眼,  听外面的风声,  听毯子那边的动静。

失眠的滋味很不好受。 失眠的时候,  眼皮打架,  头脑却清醒,  何况江巧云这 样的失眠,  简直就是人为的自我折磨。  睡意一阵阵地袭来,  可刚要入睡,  另一种 意识马上就救世主似的降临在屋梁上, 警告着她:    "别睡,  千万不能睡,要是睡 着了,  出了事,  可就再也恢复不到现在这种状态了……"

担惊受怕地过了三个黑夜,  当她确信呆子真的不懂人事了,  才安稳如死地睡 了一大觉。

然而,  江巧云发现,解决了失眠问题,  更大的问题又接踵而来。 队里嚼舌头 的人多,  很快就有流言蜚语纷纷传到她耳朵里。 有说雨春他妈的,说她真是精明, 人家知青娃儿上山下乡 ,  倒是叫她白捡了便宜。  有为江巧云打抱不平的,  说雨春 他妈真是瞎搞,  明摆着是欺负人嘛,  欺负人家城里来的女娃!  从表面上看,  他们 像是打抱不平,  但实际心理,  是嫉妒雨春他爸为自己修艳福呢。 队长老刁听见后, 倒是出面干涉了。

老刁开门见山:    "雨春他妈,  你这不是拿屁股往人家女娃脸上靠吗? 吃三年 稀粥,  你就想买一头黄牛啊!  你家雨春是什么?  他是牛粪!  那牛屎插上一朵花,   那成什么样哪!  "

"哟,看你刁队长说的,看你刁队长说的。"倪家女人嘴笨,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倪家男人尴尬地笑,  一边说:    "我也知道他是牛屎牛粪, 那你刁队长帮着想 想办法,  这泡牛屎,  我该把他往哪儿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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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刁说:    "这你还问我?船多不碍港,  车多不碍路。 你们俩的那间房子,  就 不能腾出点地方给他睡吗?  我告诉你们,  雨春虽然是个呆子,  不通人事,  可跟你 们睡在一起,  你们晚上也要克制,  少弄那事!  "

倪家男人也有过人之处,  即刻接话:    "我克制不了啊。  你刁队长晚上不如克 制克制,  就让雨春住到你和富贵他妈的房子里去。  也不要大,  加半张床就行。 "

老刁被他一句话噎住,  笑了,  是无可奈何的笑,  妥协道:    "人家娃儿在你家, 你不要起孬心眼,  留个越姐代应的后手,  千万要好好待她。  "  一边说,  一边就退 出门去。

倪家夫妻得了队长老刁的默许,  心安理得,  反而不在乎别人议论了。

过些日子,天真的冷了,倪家女人又过来和江巧云商量:   "我家雨春,你看他,呆是呆,  可他也是个人呀!光垫稻草肯定不行,  要想个办法。 "

江巧云看着她,  也不知道她用意何在。

可到了下工,  江巧云回来一看,  中间那个伤痕累累的帘子已经没有了,  成了呆儿子床上的垫单。

江巧云能说什么呢?那是人家的房子,  人家的垫单。所有财产,  都是人家的。………冬去春来,  端午节一天天临近。  江巧云手背上那紫萝 卜似的冻疮,  早已消退,  一双手一日 比一日秀气。 太阳暖洋洋的,倪家东边的茅厕被温暖的阳光照  晒着,发出一阵阵臭骚味。倪家女人就在这一阵接一阵的臭骚味里纳鞋底,晒太阳。 中午的时候,  倪家女人见江巧云吃完了饭,  出门去上工,便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  开始扯闲篇。 女人问:    "小江,  你今年多大了?  " 江巧云说:    "十九。 "

女人说:    "那虚岁该是二十了!  要是虚两岁,  就是二十一了。 "  江巧云点头。 江巧云要去上工,  心思不在倪家女人身上。

倪家女人盯着江巧云,  从她的头脸看起,  往下一直看遍了全身,  直到看得连 她自己都有点切⃞了,  才说:    "小江,  我看你就嫁了吧,  嫁过来,  也方便了。 "

江巧云一时没听懂她的话的意思,  听她一副水到渠成的口吻,  不由得吃惊,望着她,  半天才问:    "我嫁?………嫁给谁?  "

"嫁给我家雨春啊!  "  女人也感到惊讶,  对江巧云的不予配合感到惊讶,  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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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有点委屈,  嘴一撇,  一副埋怨的意思:    "你和雨春住一屋,  谁不知道?谁都知 道的。 "

江:巧云像是触了电,惊恐万分,  猛地抽回手,  一下子就被吓住了,  吓得魂飞 魄散,  连身子都微微抖了起来。

女人见她这样,  反而觉得很奇怪,  只好把悬着的一只手收回去, 一边继续低 头纳鞋底,  一边颇多疑问地说:   "小江你怎么啦?…你不愿意?……你这女娃 也真是的,  不懂事啊!  你爸是  '黑五类'   ,  被批斗得只剩一口气了,  你妈呢又病 恢慨,你说,  以后谁来管你?谁还敢要你? 我们家不怕!  我们家既然敢收留你住 下来,  还有什么怕的?  你……你怎么还不愿意嫁呢?  "

江巧云仓皇地站起来,  返身奔回去,  奔进她和呆子同住的房间。

她不晓得自己返身进屋的目的何在,  只是茫然无绪,  心扑通扑通乱跳。 当她 关紧房门,倚靠在门上的时候,  泪水已经止不住地溢满了一脸。

江巧云哭得极其伤心。 那是压抑的哭,  不发出一点儿声音的哭。倪家女人只 顾低头纳鞋底,  看不见;  如果能看见的话,  她会看到江:巧云哭得一脸妩媚。

……江:巧云一连哭了好几天,  想起来就哭。

倪家夫妇很快就注意到江巧云那双红肿的眼睛了。他们怎么都不能理解。  他 们不晓得,一个 "黑五类"分子的女儿怎么还会这样矫情?  她算什么哟?  一个 "黑 五类"  的女儿还能有什么自尊?  还有资格哭得这么伤心吗?

倪家夫妇完全没有被江巧云这样无休无止的抽泣哭寒了心。 反而加快了实施 那个蓄谋已久的计划, 先是把江巧云孤立起来,  给她住的那间房间的门上加了锁, 限制她的人身自 由。然后,  两个人合谋着,忙里忙外, 一会儿添置这样东西,  一 会儿添置那样东西,  准备着操办喜事。

当然, 江巧云从他们的一举一动中也早看出了端倪,  知道他们是想趁热打铁, 在一切准备就绪后,  趁着  "他们两个早住在一起了"  的流言蜚语正盛之际,  来个  "生米煮成熟饭" 的既成事实。在当地农村,人们对领不领结婚证倒是并不在意,   在意的是你办没办喜事。 只要办过事,  就一准认定你为夫妻,  不得再有反悔。

江巧云眼见着办喜事需要的东西越来越齐备,  便知道, 决定着自己人生命运 的日子越来越临近了。 此刻,  哭泣已经毫无用处,  求饶更不可能打动这对孤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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掷的老夫妇。 最重要的是,  让独处一隅的自己怎样摆脱倪家的掌控,  远离这里困 窘的氛围, 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  即便日子过得再苦,  劳作再累,  也能无怨无悔, 心情愉悦。

于是,  一天深夜,  她撬开了那间房间原本被倪氏夫妇钉死的后窗,  跳了出去,   慌不择路地向旷野里猛跑。  一会儿工夫,  就听到了追来的倪氏夫妇的喊叫声。  正  是这既疯狂又绝望的叫声,  让她肝胆俱裂,  向前狂奔起来。 直到来到江边,  她才  知道,  自己犯了方向性的错误,  此刻已是前无去路, 后有追兵,  一下子身临绝境。 她甚至恨自己,  早没有练一身好的水性。 然而,  若叫她再返回去,  她就是死也不  答应。就在追来的倪氏夫妇离她还剩下最后五十米的当口 ,  她不顾一切地愤然跳  入了波涛翻滚的江水之中,  只留给倪氏夫妇一个凄婉的背影。

因为不谙水性,  江巧云并没有向对岸游出多远,  在呛了几口水之后,  便失去了知觉,  也就随着江水顺流而下了。  以后的事情………似乎也被人救起过,  但这人不怀好意……后来又将她丢入江中,  直到漂至芦苇荡……见到救命恩人,其他就 不怎么记得了。

听完江巧云的话,  我不知为什么,  竟落泪了。 我不知道怎样和母亲说,  却 下决心,  要娶她,  要爱她,  要保护她。 她过去几年的插队生活,  对她来说可能 是一种煎熬,  如今或许她是刚刚看到生活的希望,  而我正是那个可以给她带来 希望的人。

好在我用避重就轻的方法向母亲汇报后,母亲只是叹口气,  说:    "唉, 天底 下竟有迭种事体,  听了都让人心痛呢!  这婚事就这么初步定下来了。  你去问问小 江姑娘,要不要回去和父母通报一声?  "

我把母亲的意见告诉了江巧云,她高兴得立刻就收拾东西,要动身回家去一趟。

我用自行车载着江巧云,  把她一直送到长江路上的长途汽车站,  让她在这里 坐车到安徽和县。 回转时,  我骑着车,  顺着中山东路走。  才出了中山门,  耳边就 传来了鸟雀的喝啾声, 它们冲破树林间的寂静,  把我带回了恬静幽美的月牙湖边, 让我的身心仿佛重新回到了宁静的田园。

在路口 ,  我竟然迎面撞见了阿燕。  阿燕主动喊住我,  且可怜巴巴地靠近我, 让我不得不停下车,  用一只脚踩着松软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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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我求你件事。 "  阿燕羞答答地说,  那声音和表情仿佛是个涉世不深、 不诺风情的少女。
而那会儿,  却正赶上我心情大好之时,  便说她:    "你不用这么吞吞吐吐的。

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说!  "

"我想见秉辰…"她观察似的盯紧我的眼睛。 "唔,  找他好了。 "

"我………想约他出来谈谈,  今晚七点半在三角草地等他。  我………怕见伯母。"

"怕啥子? "  我说,    "我妈前几天还提到你。  "

"不怕啥……我实在累得慌。说不清……反正, "她抬起头,又说道,  "这…… 是为了爱情。 你曾经说过爱情是至高无上的。  我没那么高尚的德行。 可我明白,我爱秉辰,秉辰他也爱我。  真的………我约他,  只要你带话,  他准出来。 " 我发现,她比先前更黑、 更憔悴,  也更易引起人们对她的怜爱。

"好吧,  我答应你。 "  我说,    "他是犟点,  不是小时候的秉辰了。  "

"好歹见一次。 心死了,  也就算了。 "  她说,    "其实……侯凯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坏。 "

"我知道。 干吗还要提他?还念及他的旧情?  " "我已经知道,  我被放出来,  是他帮了忙。 "

"那也不一定。"我说,  "人心思定。毛主席他老人家英明, 一定会扭转乾坤,   让社会重新安定。 "  其实, 我讲这个话, 还是听到了一些好的消息,  比如,  中国   恢复了在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合法席位;周总理在 1964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  "四个现代化"  建设后,  近期又再次提出;等等。

"那我的事情也可以解决了?  "  阿燕问。

"那是当然!  "我盯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睛再也不如先前的清澈明亮。 "那我和秉辰也能和好如初?  "她继续问。

"那要看你们的良知,如何引导你们相爱、相知。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吧,这世间总是善良的人更多。  "

"我是善良的人吗?  "  她反问我。

"当然是。 不过,  社会上有些人,并不因为你善良就会放过你,  只要你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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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惕,  他们就会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  "

我说这话时,  感觉自己太阳穴的部位猛地又跳了一下。

我一回到家,  便把秉辰喊到阳台上,  把阿燕约他在三角草地会面的事告诉了他。他冷冷地哼了一声,  说:    "是她亲口讲,让我到那里去与她约会吗?  "

我素知秉辰的脾气说一不二,  便肯定地点点头,  说:    "我可是把话带到了,去不去由你自己拿主意。 我不想让阿燕空等一场,  再次陷入失望或绝望!  "

我转头望向窗外,  此刻,  紫金山顶,  烟岚迷漫,  草木森森, 乌云集聚;  空气中更加湿闷,一场梧桐雨将至。刘妈又在喊:   "天灵灵, 地灵灵, 老天爷,唯你行。 日头一出天地新,  风吹雨打日月行!  "

翌日 ,  余老八突然登门拜访。  一见面,便迫不及待地对我说:    "郝秀云遭了 宋主任的暗算了!  "

我说:    "自从我和她曾经住过的那间新房被宋倪敏贴了封条,  我就知道,他 一定是对郝秀云恼羞成怒了。  "

"是的。郝秀云从东北大学毕业回厂后,  宋倪敏本以为他终于可以如愿以偿,   占有年轻漂亮的郝秀云了,却不承想,郝秀云对他变得极为冷淡,甚至常常不理他。 久而久之,  失去了耐心的宋倪敏便开始对她大打出手,  搞起了家暴,  导致遍体鳞  伤的郝秀云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  向上级机关告发了宋倪敏在担任厂革委会副主  任期间,  挟私报复你,  打击陷害那些不受政治干扰、  坚持发展经济、搞活生产经  营的基层领导和职工等种种劣行。  由此,  两人成了冤家对头。  就在前几天,  我突  然得到消息说几天郝秀云遭了宋倪敏的暗算,  现在生死未 卜。考虑到你们曾经夫  妻一场,  所以,  我特此前来求助,  看看能否一起去帮帮她。  "

就在我一时还举棋不定时,  母亲反倒劝我说:    "一日夫妻百日恩,  不管怎么 说,  你总该去帮帮她,  这可是做人的本分!  "

我听完母亲的吩咐,  若有所悟,  便反问母亲,   自己该怎么做。

母亲和刘妈商量了一会儿,  关照我去把郝秀云接来。  刘妈插嘴说:    "那可怜 的女人,  说不定已经为那个姓宋的指使的流氓所害,  坏人从来不会善罢甘休。  你 可叫上秉辰和你一起去,  他当过兵,  身大力不亏,  四五个流氓都不是他的对手。  " 母亲不满地瞅刘妈一眼:    "秉辰有啥特殊的本事? 只是人家落难,  我们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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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她罢了。 "

刘妈说:    "我也是这个意思。  我们是共产党的光荣人家。  有护身符在呢!  谁敢动我们家?试试看!  "

我带上秉辰和余老八赶到江钢总厂时,  已是中午时分。

我们在总厂办公室找到了正在吃午饭的那位大姐。 大姐问明我们前来的用意, 便说:    "你们还真找对人了,  郝秀云的情况还就只有我知道。  "

我便急不可待地问:    "她在哪里?  我们要去接她!  "

"郝秀云被宋倪敏定了个诬蔑厂革委会革命干部、  散布反动言论的罪名,  被一群不明真相的人抓走了。  "

我再问:    "她被抓走后,  关在了哪里? "

那位大姐让我们将办公室的门关严后,  才很神秘地告诉我:    "听说,宋倪敏 为了掩人耳目 ,将她关在一座寺内。  寺内住持早被造反派赶走了,  这座寺院便成 了他们的据点。 "

我谢过那位不愿透露自己姓名的大姐,  急急忙忙地就要前去救人。临走时,   那位大姐紧紧拉住我的手说:    "你也不要过分焦虑。  为了恢复安定团结的局面,   上面已有精神传达下来,  拨乱反正、 重回正轨的时候就快到了。 我同情郝秀云,   早就看透了,  宋小人得势终归不能长久。  还是毛主席说得对,  人间正道是沧桑。 " 大姐的话,  说得既解气又添力,  尤其是她给宋倪敏取的  "宋小人"  的外号,  说明 宋的所作所为已经引起了公愤,  不得人心。

我们赶到毗卢寺的时候,  已是下午。我们找到几个看守询问,  都说这里没有  这个人。 我不甘心,  将其中一个说话相对和气的看守拉到僻静处,  又往他衣兜里  塞了一卷钞票,  那个看守才悄悄告诉我,  前几天这里是关了一个叫郝秀云的女人,   但昨日 ,  她由于受不了把她剃成光头的凌辱,  乘看守不注意之时,  从二楼跳下,     头碰在地上流了很多血,被送到火葬场去了。我问他是哪个火葬场,他便不知道了。

我们兄弟俩迈着脚步沉重地出了毗卢寺。推着自行车没走多远,  后面追上来 一位老者,  清⃞面孔,  山羊胡子,  白衣黑裤,  喊住我们俩,   自称是寺内烧饭的。 他说那个从楼上跳下来的女人被送到了清凉山火葬场,让我们去那儿找,  或许能 有收获,  说完便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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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知这一噩耗后,  顿觉天旋地转,  即刻便要去寻她的尸首。  秉辰闻听了郝 秀云的遭遇, 或许是联想到了阿燕之事,  长期沉默寡言的他,  突然变得很激动,   且主动对我说:    "我套件军装去,  用我们部队上的话叫  '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  , 我们一定找到她。 我们到火葬场,  可以称是她的亲戚,  来领取尸体的,  看他们怎 么交代。 "

我觉得秉辰说得有理,  便让他赶快换上军装,  一起赶往清凉山火葬场。

老远便看见焚尸炉后面那根大烟囱, 气汹汹地指向老天,  一连吐出几股浓烟。 我向管理人员询问郝秀云的事。 管理人员想了想,  声称近来自杀者是有一些,  且  有男有女,  大多没丧主,  尸骨烧完之后扒出骨灰随手扔了,并指指火化间外面一  个小山坡下的骨灰堆,  说是你们要的话, 可以扒点去。

我和周秉辰走到小山坡前默立。  那堆骨灰,灰白中略带斑斑炭点。  我们视线 在那堆悲哀物上移来移去,  努力辨认她的骨殖在哪。

秉辰蹲下来,  木里木咕地捧起一小撮骨灰。  久久地凝视,  喃喃地说:    "酥, 真酥…无影无踪……人呢?  "  说着说着,  潜然泪下。 而后,  他两掌向下一翻, 骨灰飘落。 他说声:    "走吧,  一路走好,  远去天堂吧。 "

回来时路经清凉山公园,  周秉辰对我说:    "哥,进去看看。  "

"好,  看看。 "  我答。 于是我俩跨下自行车,  再推车上石阶,  进园。 寺门匾 额上  "清凉寺" 三字依稀可辨。 进寺门两侧有几间古朴的小屋,  均已破败,  屋前 杂草丛生,  倒是左侧三株高大的玉兰花树,  苍凉中反见生气。

我和秉辰顺左侧石板小径上山,  石板路尽头是一座小门楼,  门额上书  "古扫 叶楼"  , 左右两侧皆种小片青竹,只是干细叶黄。进门楼右拐上不几级石阶为 "半 亩园" 。又往上走几步, 到 "读画轩"  , 门紧闭,像人去楼空的亭子间,窗⃞皆破, 朝内窥探,  见正中原来的长条案桌、  两侧的高脚案几,  皆被打翻在地,  案桌前的 红木八仙桌和两张太师椅均被砸散,  说明此处也遭遇了造反冲击。  地上散落着许 多古字画的碎片,  说明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文物的价值。  我想,  若是昆山客龚贤早 知今日之境况,  大约要懊恼,  当初何必要在此筑半亩园呢?

于是循原路往回走。  本已心灰意懒,  发思古之幽情,  却鬼使神差让我俩又从 右侧的山径转上了山寺的后殿。 其寺殿如困兽伏卧,  第一道门楼前有几个年轻人

338  I梧桐雨

在练摔跤,  见我们便喝问:    "干什么的?  "

秉辰穿着黄军装,  一副威武军人状,  也就气壮如牛地答:    "你们自己不会看 吗?  "年轻人弄不清底细,不再言语。我们便直上崇正书院,书院内外皆晾有衣裳, 院内贴满字迹拙劣的标语,  正中还挂了一幅像,  左侧还挂着一幅天安门城楼的彩 印画,  城楼下的人群在拼命向上挥手。

有一个年轻人再问秉辰是干什么的,  秉辰没好气地仍回道:    "自己看。 "  双 方都觉没趣,于是,丧气敛声。我们稍看之后,便也原路返回了。秉辰忍不住骂道:   "小炮仔仔!  "

出清凉寺,  大门两侧石狮破败不堪,  虽仍安稳地蹲在那儿瞅人,  但早没了一 丝威严。 秉辰拍了左侧石狮一下,  呐喊道:    "成看门狗了吧? 人去楼空还看个什 么劲!  "

离开这六朝胜迹,  迎面撞见一个醉汉,  约莫四十来岁 ,  一脸大胡子,  赤膊,   右手抓衣,  左手提空酒瓶,  摇摇晃晃,  鼻子的两孔尤为突出,  着宽大的蓝布衫,   三折入裤也掩不住他鼓鼓囊囊的下身。 醉汉在高唱京戏:    "当阳桥,  一声吼,  喝 断了桥梁倒水流…" 秉辰问我:    "这狗日的唱那出?  "  我哪里有心思,  便随口 回道:    "大概是《法门寺》吧。 "  其实是《三国志》 里,  张翼德横矛当阳桥前的 一句。 秉辰呸了一口 :    "法门寺?  哪里还有法门?  王道成了霸道!  "

却不承想,  此言一出,  竟冲撞了大胡子醉汉,  他一下横在我们面前,偏要讨 个说法:    "谁是狗日的?  "  我忙解释,  这位小兄弟说的是气话,  因为现在有人无 法无天,逼死人不偿命!  醉汉似乎猛然酒醒, 问:   "死的是你们什么人?  "我说:   "一个女同事,  三十多岁年纪,  被造反派剃了光头。  "醉汉一拍大腿,  说:    "是 有这么一个光头女子,  在往焚尸炉里推时,  坐了起来,  当场就吓坏了火葬场两个 火化工。 还是我听说后大着胆子把她抱回了家。  "

我听到大胡子醉汉的一番醉话,  将信将疑,  想:    "也许郝秀云此刻已投身崇 山书院, 就在扫叶楼中端坐,  亦如她在钢厂高炉操作室内曾指挥若定一样。  "  我 不由得回头一望,  清凉山古朴犹在,  一阵西北风刮来,  犹如穿堂风之阴冷,  令人 急忙缩颈,  驻足,  却瞥见火葬场的烟囱又在冒出黑烟。  我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 出来。 秉辰一把抱住我,  说:    "你以为那些坏人会一直道遥在世不死?  其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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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报,  时候未到,  时候一到,  一切都报,  哥,  你要相信我!  "

天渐暗,  秋凉可感。 回首望清凉山似有雾霾笼罩,  肃杀、 缥缈。

我们随醉汉去了他家,  竟然与郝秀云劫后重逢,  不禁悲喜交加。  随即将她送进了工人医院,  直到伤痛痊愈。 为了吸取教训,  从工人医院出院后,  我立刻将她 送回了镇江老家她父亲的身边。

那天回到月牙湖时,  已是万家灯火、树影幢幢、竹林飒飒。母亲问及郝秀云, 秉辰抢先回答:    "她到老家与她父亲团聚去了。  "  母亲眉宇舒展:    "可怜见,  上 帝保佑,  大家太平。 "  我想,  她在父亲的庇护下,  终于可以暂时太平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  我在三角草地散步,  看见何静茜朝月牙湖缓步走来,  我 迎上去问她来这有什么事。  她说:    "我因父母的原因,  离开医院旬月 ,   回来后听 说了你前妻郝秀云的遭际,  很是不安,特来看望。不承想,你却在此散步,  说明 心情已有好转!  "

"郝秀云为了解救我,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  若不是她命不该绝,  现在也许 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  我无可奈何地说。

"越是这样,  我们对她的帮助就越重要!  "  何静茜坦诚地说。 我颇为感动, 认为她既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医者,  也是一个具有社会良知和觉悟的女性。

转眼又到了金风送爽的金秋时节。 月牙湖到中山陵,  早已经是赤橙黄绿青蓝 紫的缤纷世界,  其中尤以金黄为主基调。  金黄的梧桐叶铺满大地的每个角落,  金 黄的桂花香透全城的大街小巷。 这就是大自然赋予的秋天的美丽,  六朝古都至今 千年不改。 这季节也是城中亲朋好友互相走动的大好时光。  表姐宋昭信夫妇近来 就常到家里来串门,  每逢星期天更是必来。  大姐的两个孩子郭小兵、  郭小林,  亦 都有了小大人的样子。

表姐夫王志文本来就是话不多的人,  现在更加沉默。  每次来,  不是坐在客厅 独自看报,  就是和小家伙们下军棋。  他的塑料拎包里塞着许多的报纸,  从官方大 报到各地的小报。 他看报的瘾头特别大,  从早上看到晚上。  甚至连吃饭时间,  手 边也不离报纸。 昭信说他看报看呆了,变成了 "报蠹头" 。他却冲她说:   "不看报, 不懂世道,  自身难保!  你懂什么?  "

秉辰自从解救郝秀云回来后,  似乎对阿燕的态度大有转变。  不仅对阿燕的邀
约随叫随到,  而且把那些将阿燕称为  "阿飞" 的,  一概视为流氓。我赞许和鼓励 他说:    "普希金说过,谁能不迟不早地成熟,  逐渐对生活的冷酷不幸学会忍受,   谁就是幸福。  "
 
然而,  没过几天,秉辰突然听阿燕说,  她爸要把她嫁给一个五十多岁丧偶的 老头。她坚决不同意, 但她爸却说,  他已经收了那人许多钱,  说这钱足够他花到 百年终老,再不用出去低三下四给人下跪讨生活了。他求阿燕看在自己含辛茹苦 的养育之恩的份上,  必须答应他的请求。

秉辰闻讯,  急得直跺脚,  回家来请大家想办法。 母亲说:    "问你昭信表姐去, 她管妇联,  一定有办法。 "

秉辰向昭信表姐说了此事,  她也很着急,  说:    "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  他李 大夫还想变相地卖女养老,  在自家院里起火!  真是冥顽不化的老顽固!  你拉上阿 燕,  就去对他说,  老老实实安生点,  若是还敢像解放前那样,  做那逼良为娟卖女 换钱的事,  那就不单单是他们家里的事了。  "

秉辰素来听昭信表姐的话,  也服她这帖良药。  于是,他按照母亲的嘱咐,  把 刘妈也带上, 去了阿燕家。一进门,刘妈就毫不客气地指着李清泉说:   "啊肩啃!   七月半还真出鬼!  我听说,  你也想做个卖女换钱的老鬼头,  真是作死呢!  告诉你 吧,  我们家秉辰真死心眼,  偏偏就喜欢你家的阿燕,  这是你李大夫一辈子治病救 人都修不来的福分呢!  我家两个姑爷都是共产党,阿燕嫁过去,谁还敢再难为她?   当真王法被狗吞肚里去?  "

"刘妈,你老人家不可乱讲哦!  我什么时候想卖女儿?  我给她找个有钱的人 家那是为她好,  从此有个依靠,  虽说年纪大一点,  毕竟是过来之人,  更知道疼老 婆吧!  "  李清泉勉强地辩解道。

"是我乱讲,还是你乱来? 这话评到玉皇大帝跟前老娘也不在乎。  把姑娘往 火坑里送,  跟过去扬州把女儿卖到琼花堂里去当窑姐,  有什么两样?  阿燕这么个 好姑娘,  谁作兴把她弄到这地步?你说,  你说,  你是想学旧社会吗?这样没有人 性,  拿人当牲口 !  必是不得人心,  不得长久!现在共产党坐天下,  怎么会容你这 么干?  "

"鸣…"那李大夫被刘妈这么劈头盖脸地一通训斥,  竟然哭起来。 老实说,
 
江巧云  I  341

刘妈这一闹腾,  竟闹得大家都哑口无言了。

所以说,  姜还是老的辣。 母亲给秉辰出的这个主意,  确是  "唯才是举,  吾得 而用之" 的好办法。从此之后,  李大夫再也不敢打歪主意,  而是服服帖帖地认可 了周秉辰这个准女婿,  家庭又复归平安。 阿燕一家人都在等待着一段天作之合的 美满婚姻,  给他们带来和平安宁的日子。

那日傍晚时分,  大姐和姐夫郭亮来了。  在此之前,他们已把小林和小兵送到  家里歇夏。 他们在家里歇夏,  已是这几年的习惯。 一来,南京东郊这一带,  山林  起伏,草木森森,最是凉爽;二来,母亲极喜欢小孩,两个外孙又亲昵外婆; 三来,   家中事无巨细皆由刘妈调理仔细,  她其实也极疼孩子,  一生没有生养,  更是饱含  恋犊之情。 时至今日 ,  在孩子面前她已們然以祖母的姿态出现,  每到傍晚,  小兵、 小林若贪玩不归,  她便到月牙湖附近的林子里或者河湾边把他们寻回来,领上楼,   当着大人的面,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顿,  说是玩疯了夜里尽来尿。    "来尿" 是扬州   土话,  即尿炕。

晚间的绿豆粥煨得黏糊糊的,  清香缭梁,  加上葱花烙饼和盐渍黄瓜,  大人小 孩无不喜欢。郭亮呼噜呼噜地喝粥, 大口大口地吃烙饼,整瓣整瓣地吃蒜头,   "吧 唧吧唧"  嚼得震天响。 大姐用时捅捅他:    "你能不能自觉点? 吃起来别像猪样!  " 姐夫抹抹嘴 "1949年4月23 日进南京,第一顿喝的就是绿豆粥,就驻扎在孝陵卫。" 大姐说:    "你又来了。  谁听你的陈芝麻烂谷子。  "

"老话?  现在就有人忘记了过去!分不清什么是敌我矛盾,  什么是人民内部 矛盾,把这两种不同性质的矛盾一锅煮,  全当修正主义、  资产阶级、 走资派统统 吃掉,  岂有不乱的道理?过去,  我们不论搞什么斗争,  都要发动和依靠群众,还 搞统一战线,  所以我们才取得了胜利。  "

王志文插嘴:    "官当久了,  再忘记过去,  就会犯官僚主义、 教条主义的毛病,是要有人出来管一管了。  "

郭亮说:    "连我这样的大老粗,  也觉得该拨乱反正收一收了!  "

大姐对他不满地白了一眼,似乎在说,  就你那点文化基础,  打仗还凑合,  审时度势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我却从他们的对话中感觉到,  平静安适的生活即将回归, 过去每遇周末晚餐
时,  客厅里那种⃞筹交错、  欢声笑语的融洽气氛,  也许就快要回归了。
 
刘妈却说:    "周家的姑爷和哥儿都是好酒量,  所以才能干大事,  今日何不来 个一醉方休?  "  回头又对秉辰说:    "早些年,  你每次喝到意犹未尽时,  我刘妈总 会护你说,  秉辰,  这盅酒刘妈替你喝。 你多吃毛豆米炒小公鸡,  发育长身体,  早 长成人早报恩,  那是为你好。 今日就不用了,  反正都是要娶妈妈的人了,你也放 开来喝吧!  "

秉辰笑憨憨的,  从脸上一直红到颈脖子,双手捧起酒患送到刘妈面前:    "刘妈你先喝,  我今天先敬您!  "

刘妈应了一声,  似乎讨到许多快活,  一仰脖灌下去。

母亲说:    "喊得真亲。 该。 "

刘妈说:    "秉辰,  听话噢,  我喝完了。 这就替你盛饭。  "  秉辰点头,顺手也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母亲看着他们亲热的样子倒有几分羡慕,  竟忍不住说:    "我从来就护着秉坤 儿,  别人劝他酒,我就替他挡驾。  前次结婚时, 为这事,  我差点得罪了亲家公,   惹得郝秀云不开心。 这次他与江巧云办喜事,我一定让他一醉方休!  "

母亲的一番话,  令坐在一旁的郭亮有点羡慕嫉妒,便嚷嚷着:    "我也来说个 好消息凑热闹吧。 "

姐夫郭亮说的好消息,  就是他们一家即将南归。

原来,  刚解放那会儿,  郭亮由陆军转到海军工作,  在青岛海军基地供职。  如 今已调至江苏江阴一处舰船修造基地任职,  举家迁至离南京不过一百多公里的江 阴。交通方便了,  他们以后每月都会不定期地回到南京城月牙湖边来。  母亲早已 把两个外孙当宝贝似的终日拢在身边, 这下子,  就更方便  "乖乖长、 乖乖短"  地 疼不够了。

大姐自脱掉军装后,  仿佛就变回了做姑娘时的心态,  除了冬季,  都以各色裙 装示人。姐夫依旧保留着军人的风采,  甚至还习惯走到青青的高坡上,  伫立良久, 抬眼目视前方,  默视着潺潺的河湾,  似乎那河湾里正停着几艘鱼雷快艇在修造。 暮色中升起的雾气,迷漫了他棱角分明且威严的面容。  我猜想,  在他心中,  大约 永远会回荡着那首遥远而悲壮的《志愿军军歌》 ,  正是伴着这首军歌的血与火的

江巧云  I  343

 
岁月 ,  他们走到了一起。 一个横刀立马,  此咤风云;  一个救死扶伤,  天使降临, 都是最可爱的人。
自解放初起,  我们这个光荣人家引以为傲的家风、 家教、 家训,  就一直守护 着整个家庭,  欢乐和痛苦交织成一条色彩斑斓的锦带, 贯穿着父兄的嘱咐:相信 共产党人为人民谋幸福,  为民族求解放的初心永远不会忘,  不论风云如何变化,   岁月多么艰难,  只要有共产党在,  老百姓就有主心骨,   日子就会一天天好起来。
 
344  I梧桐雨

成婚
 
母亲在月牙湖的仁慈和厚道得到男女老幼的赞佩。  即使讨饭上门的人,  她都 会让他们果腹而去,  更别说街坊邻居手头指据时向母亲开口 ,母亲皆有求必应,   慷慨相助。 她似乎在履行父亲生前的一个承诺,  又似乎在为众晚辈做出表率。 反 正刘妈常说,  先生的阴德和太太的慈悲定会感动上苍,举甘露水来回报。  要不子 孙何以满堂?  日子何以幸福安详?秉辰何以方面大耳? 我秉坤何以灵秀聪慧? 姑 爷何以能做大官?对此说法,  经历过丧夫丧子之痛的母亲,  当然是大不以为然,   还特别关照刘妈勿要一说就是官呀官的,刘妈听了也不以为然,说:  "官有啥不好, 自古至今官府就是好,  消灾避难。 "
母亲笑了,说:    "你说到哪里去了? 周家人向来不做出格事,  又是革命家庭。 唯有反动派会给我们带来灾难!  "

郝秀云的坎坷经历,  使我们一家人都改变了对阿燕和江巧云的看法。母亲更 是从心存疑虑的排斥,  转变为悲天悯人的接纳,  且同意了我们兄弟俩与之联姻。

那段时间,  我已经开始默默地等待,  至于是等待形势出现重大转折的消息,   还是江钢总厂恢复我职务,  让我去厂里上班的消息,  我一时还说不清楚。  但是,   我相信, 冬天一到,  春天也就不远了,  这个日子也不会离得太远了。  我站在窗前, 常常会看见两朵既沉重又飘逸的云,  本来是越飘越近,  后来反而被风吹散了, 一 朵独自飘到紫金山的后面,深沉而凝重地休息去了。  我想,  如果可能,  当她回眸 望一望月牙湖,  望一望秋风中沙沙作响的竹林,会做何种念想? 也许她会说,  生 活并没有支离破碎,  也不是想象中的完美无缺。 生活就是现实,  就是存在,  是集 悲喜、 忧烦、快乐于一身的样子,  那其中的狂喜、  悲伤、恬静、 安适,原本就是 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成婚  I  345

那段时间,  江巧云在代销店干得越来越好。她帮助刘老板从安徽引进来杨山 梨、六安瓜片茶叶、 臭⃞鱼等,  赚了不少钱。

那天, 刘老板又拿了不少东西来孝敬母亲,  母亲没有什么东西回赠给刘老板, 便请刘妈加了几个菜,  留他吃个便饭。 饭桌上,  刘老板提议用古人配字饮酒的办 法来解闷。偏巧母亲在明朝冯梦龙写的书里看到过这种玩法,  便应允了。

刘老板便说:    "是我提议的,  我就做一回东。 只要我能说出配对的道道,  便 是有缘,  两人都要罚饮酒。 "

江巧云本不想喝酒,  就想也不想,  在手心里写了一个  "江" 字,  而我却是随 便在手心里写了一个江水的 "水"字。刘老板看过说:   "有篇《万事足 ·巧计进妾》 ,  '只听得语低低,  声细细,  帐儿摇, 床儿响, 一会颠狂, 借车过水,美不可量'  。 这  '江'    '水'  正好与  '借车过水'  一样,对上姻缘。  "

大家一时不解,  便问这  "借车过水" 是什么意思。

母亲反倒抖起书袋,说:    "这可是表示男女和欢,  那可是最佳的姻缘呢!  "   于是,  大家立刻起哄,  不仅让我和江巧云都喝了酒,  还逼着我抱了江巧云一下。 其实这种男人和女人间的测字游戏本是极平常的事,  却引出我和她的宿命,缘分 就是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 一刹那,  我把她抱在了怀里,  她没有吃惊,  没有讶异, 只有感动,  她似乎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勇气。

晚餐过后不久,  刘老板就走了,  没有继续留下来品若和闲谈, 却似乎给母亲 留下了一桩心事。她坐在客厅西窗下的一张藤椅上,  看似闭目养神,  实则在静思 劳神。这时谁也不会去打扰她,  她也不会理睬任何人。  我猜想,  她正在为我的婚 事操心。

秉辰吃过晚饭也走了,且没有骑车。 我站在阳台上目送他朝月牙湖南岸走去。 我明白他不会走远,  不过是去河湾和三角草地等处找阿燕约会和散心了。

刘妈在厨房水龙头旁洗衣服。 她不仅洗母亲的衣裳,  也洗我和秉辰的衣裳。 如果我和秉辰自己动手洗,  她会说:    "这像什么话?  自打先生、 大公子在时我就 洗到如今了,  还差这么一件两件。 "

不过有时她也发点牢骚:    "一个个没良心,  嫌我刘妈老了,  拿我不吃劲。 哼, 翅膀硬了都飞了。 飞也好,  哪个要巴结你们。 娶妈妈吧,  哼,  没得这么宜当!  "

346  I梧桐雨

 
母亲就和颜悦色地对她说:    "秉坤、 秉辰的衣袋让他们自己洗,  别惯坏了 ! 不学做点,  自己照应自己,  日后哪里能办大事?  他们总归是要走的。 "

有一次过衣裳时,  秉辰一句话不说,  赤着上身,就呼啦呼啦地相帮她。 过完  了还要晾,  刘妈就劈手夺过,  说:    "秉辰,  过衣服的水, 还浑哩!  真是王小二帮  忙越帮越忙。 "说完刘妈又过了几遍,  才加重语气说:    "衣不过清,   日后难洗,     人无净心,  日后难理!  周家人向来从里到外都干干净净,走出去做人做事才体面。 以往陈婆子料理,  粗人一个,  哪里做得好生活?  害得周家人出门不鲜亮,  这都是  做下人的责任。 "  这个理论从刘妈嘴里说出来,  倒真如同她仔细利索地洗衣裳,     水声哗哗响,  落地有声音,  话净、 理净、 人净。就跟十多年前一样,她的两条胳  膊依然白净有力,  只不过随着岁月 的流逝,  她的经验之谈越多,  两鬓出现的银丝  也越多了。

我离开客厅走到厨房门口瞧她,  她也侧头瞧我,  问:    "秉辰哪里去了?  "

"河湾。 "  我回。  "这事怪他心眼死。  "  她甩甩手上的水珠,    "他发脾气,   赌狠,  其实骨子里还是爱她的。  "  接着她又说:    "但凡男人对女人恨,  女人就有 福气。都说打是疼,骂是爱,若是男人在女人被人作践时,屁都不放,那就坏事了, 女人就不如条狗,  失宠了!  阿弥陀佛,  认命吧。 "

我困惑地盯着她。    "懂吗?  "  她的语气很急迫的样子。

"一点都不懂。 刘妈。 "我的回答却很平淡。

"你呀,  胎毛没干透。 "她继续有条不紊地洗衣裳,    "我家何秃子几十年从不跟我发狠。 那时还没到你家来,  我们住在下关,  靠他做小生意糊口。 街坊上有个把油头小光棍欺我…那阵子年轻水灵………何秃子明知人欺我,  不但不护我,连问都不问我一声,  连一点醋味都闻不到。  这种人也叫男人?  "  她叹口气,  洗衣  的动作显然也慢了下来,  "坤宝,我倒有个主意,先说给你听, 有机会再跟秉辰讲。 讲通了,  再跟太太、 大姐她们说。 "

"主意?  什么主意?  "  我不解其意,  且估计她老了,  手上虽能做,脑筋已经 不清爽,  有时难免瞎七搭八,  胡言乱语。

她先是嘿嘿一笑,  掠了掠散在额前的几根银丝,  然后狠劲地甩甩手上的水珠, 仿佛要把一切烦恼和不安抛尽,  决绝地说:    "干脆你们兄弟俩同时把阿燕和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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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娶过来!  "

"阿燕和巧云,  一起娶过来?  "我明知故问。

"秉辰对阿燕不假,  阿燕对秉辰也不假。  假就假在这混账的被扭曲的世道,   坏就坏在那个欺负阿燕的下流坯。你对巧云有意,  巧云对你上心。 你们做啥拿别 人的罪恶惩罚 自己,  叫自家有情人难成眷属,两面悬心? 叫人家吃了苦头,  还要 受尽磨难?  救人救到底,  干脆明媒正娶把阿燕和巧云都娶过来。  我看哪个小娘养 的敢到周家来闹。这不两全其美,  上下左右喜欢?  隔年给太太和我抱俩大白胖孙 子享享天福。 要死要活痛快活,  做啥有气不吐憋着活?坤宝,  对不对?  "

没想到刘妈说出的是这主意,  正合我的意思。 我由于同情江巧云的遭际,  到 爱上江巧云,  已是心之所系。 那秉辰自从目睹了郝秀云的惨痛经历,  对阿燕也生 出了诸多的好感和怜悯。 我们都不想再被感情上的痛苦折磨下去。 我甚至想,  选 个良辰吉 日 ,  就毫不犹豫地将巧云娶过来。  什么不正经、 不本分、 出身不好、 反 革命家庭,  这一切都统统见鬼去吧!  重要的是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  重要的是患 难中见真情,  见爱情。 彼此爱得深,  爱得弥坚,  这是男女结合的唯一理由。  只要 彼此确定要爱,  那么无论经过多少曲折和痛苦,  也无论对方有多少过错,都有理 由继续追求下去。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爱只在于自心,  不在取悦于人。  只有懂得 爱情,  才能真正懂得人生。

"你说话呀!  "  刘妈几乎在喊。

"我一定要说服秉辰,说服母亲。  "我口气坚定地回答。

"阿弥陀佛!  "  她哈了一大口气,    "你去寻秉辰谈谈,  弄个真心实意的女人 不容易!  "

"你不是讨厌阿燕吗?  "  我问。

"唉,  那是恨铁不成钢啊,我不会看走眼,  阿燕是个正经姑娘,  小时候就乖 巧机灵讨人喜,  嫁过来会好的。 这阵子搞运动,  就好像鬼子又要打进中山门,  又 要忙  '跑返'  。玉皇大帝怎么把人捏成这个鸟样。  我和太太一样,  命苦。这辈子 活得不容易,  人世太难。 你看他郭亮姑爷前几日晚饭时那副脸,  铁板。 人大概再 不相爱相和谐,  就要发疯了。 "  刘妈说着说着,  就又开始胡说了。

"坤宝!  "母亲在客厅唤我。我缓缓走到客厅,站在母亲身旁。她问我:   "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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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还没回来?  "  我答:    "是的。 "  她又问我:    "刚才刘妈哇啦哇啦喊的啥?  "我 心中不由得咯⃞一下。难道妈妈都听到了,  明知故问? 她耳聪目明,慈祥归慈祥, 老人家还挺精哩!  于是我便说刘妈没喊啥,  不过因为自来水开不大,  水流少,  发 了点牢骚。 母亲睁开眼,  问:    "这几天城里是不是一天比一天太平?  "

我明白母亲问话的用意,  便说:    "是的。 上面好像有精神传达下来,要搞安 定团结了。  动乱总是不得人心!  "

母亲又问:    "坤宝,  那我们家里是不是也应该大喜临门哪?  "

我说:    "你一定是听到我们的对话了!  "

母亲叹口气说:    "唉,  我等着太平盛世到来,  转眼就已到花甲之年。  毛主席、 共产党的话,  就是你父亲的话,  一定要听,  勿会错。好日子要来了,  你也该再次  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  我赞同地  "嗯"  了一声。

母亲端起茶碟,  掀开茶盖,  暖着嘴,  轻吹浮叶。她吹呀吹的,  犹如竭力要把 满腔的怨气吹出来。 我瞧着她。 感觉已过花甲的母亲依然不失端庄灵秀之美,  岁 月沧桑,  让她越见柔韧、 慈爱、宽容、 平和。尤其是她的眼神,  瞧起人来总是那 么温柔和善,  即便对待她不屑的人亦是如此。 在我的记忆中,  母亲从没对别人发 过脾气,  更没有粗言恶语,  对我们晚辈就更不消说了。  母亲一生惧怕苦难,但她 却在苦难中一步一步挨了过来,  提心吊胆的生活伤害了她的身体,  使她在四十多 岁时就得了心脏病。 疾病使她不能受惊吓,  然而,她却在几次过度的惊恐考验中, 泰然自若地一次一次顶了过来,没有倒下。岁月的艰辛也越加体现出人性的韧性!

我把母亲的话说给秉辰听,  且告诉他,  母亲和刘妈都改变了对阿燕的看法,   都同意他娶晓燕。 秉辰说:    "亏她们有了这样的认识,  我今后应该多听母亲的话, 不再让母亲为自己难过了。 我马上去告诉阿燕。  "

入夜,母亲先走进侧房,  看看俩外孙的蚊帐有没有掖好,  又无声无息地退出, 轻轻地带上房门,  见我坐在客厅愣神,  便嘱我快去睡觉。

我说,  我还不困。 母亲其实也无睡意,  脚嚼一会,便说:    "刘妈刚才说了秉辰和你的事!  我都听见了,  我赞同呢,  你们准备起来吧!  "

"妈,  你同意啦?让我们筹办起来?  "我明知故问。

"也罢,秉辰回来你跟他也说说,  就说妈讲的,  只要他对阿燕还有情义,  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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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让阿燕再难受,再拖下去了。  "  说完,  母亲深情地凝视墙壁上的毛主席像。 闭眼静默片刻。 嗣后,  她便无声无息地回房休息了。

我把藤椅搬下楼,  放在靠近台阶的一株广玉兰树下。  以前父亲常和我们坐在  树下稍事歇息,  大家听大哥讲梁山好汉的故事。 秉辰依偎在父亲的怀里,  不住地  摸他的大胡子,父亲就"啊鸣啊鸣"学老虎叫。现在这大胡子却长到秉辰脸上去了。 所以,  我时常会凝望秉辰的脸,  并劝他别刮胡子。男子有一副大胡子,  该是美须  公的模样。 秉辰说:    "月牙湖寻不到我这样漂亮的大胡子。  "  但他依然时常刮掉。 好在要不了几天,  胡子还会长长。

草丛里秋虫嘶鸣。 尤其是那金铃子,  叫声挺能让人宁静,  也会给秋 夜增添几多深沉。夜幕凝固了,星儿离开不远,就似举手可摘, 又像我梦中的幻星, 越看越呆板,  越瞧越觉得众星上下层次不分。

四周模糊一片。树林、竹林唯存幽静,  却难免归于阴森。 我蓦地想起,  小时候  刘妈带我们去夫子庙飞龙阁戏院看扬剧《张郎休妻》 的事。我自始至终都觉得,  不  论在何时,人们都绝不应该将优秀传统文化抛弃,因为它维系着民族的根须和血脉。 人的伟大,不仅是因为可以上天入地,  从浩瀚宇宙到微观世界,  拥有高级的思想,     而且可以知行合一,  在适应和改造世界的同时,  绝不与这个世界发展的自然规律背  道而驰。不论现实如何残酷,  我都相信真理终将战胜邪恶。

脚下的草地依旧是那样松软与坚实,  黑⃞敷的天空依旧是那样安宁。  宁杭公 路上偶尔有汽车驰过,  月牙湖边这几幢小楼依然静静矗立。

白露以后,  天凉了,  地凉了,  身体的燥热却并没减弱。  忽然,  我本能地觉着 背后有人,  回头一瞧,  一个慢吞吞的暗影朝我移来。  我喊了声:    "妈。 "母亲已走到我的身边,  我站起来扶母亲坐在藤椅上。  母亲说:    "今夜隔壁头 刘妈的鼾声特别闹猛。  勿晓得哪里纠缠她。  "
我说:    "我们让她闲了半辈子。  "

母亲说:    "坤宝,  勿好这样讲的。 我们也苦了她半辈子。  "

我站在母亲的侧旁,  让母亲安然静息下来。  我深知母亲的习惯,  从我记事起, 就经常看见母亲独坐养神。  父亲和大哥牺牲之后,母亲更常常独坐沉思,  一坐就 是几个小时。 她没有叹息,  也没有烦躁,  只是一会儿闭目养神,  一会儿睁大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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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睛,  瞧着生机盎然的月牙湖,  露出对斗转星移、 春花秋月变化的疑惑和诧异,   但双眸却是笃定清澈的。 大姐就说过,  母亲像是修道院出来的。  听这话,母亲莞  尔一笑:    "我哪里够资格。 勿要亵渎修女。 " 大姐帐然失色,  一声不吭地低下头。 "这庭院原先并不茂盛。  "母亲宛如对黑夜中的花草树木倾诉,    "那年搬过来,你父亲说树少花少,请了花匠, 买了树苗,造起这好地方。两棵广玉兰是老的, 原来就粗大,  如今并未见长多少。 你和秉辰倒长大了。  "

我感觉到秋夜的暗露在浮动,便劝母亲上楼休息。她全然不理,继续说:   "中 秋节一家人总是在庭院里看月亮的。  奇怪!  八月十五总是好天气,  苍天也慈悲为 怀,  让一家人得以团聚呢。  家义他总是爱喝绍兴花雕。  秉乾从小好酒量,  大了也是好人品。坤宝你要记着。  "  母亲终于没忘记我的存在。
母亲又问:    "秋天青蒿疯长,  是吗?  "  我答:    "庭院里没有青蒿啊。  "

母亲没作声。 我明白她又闭目养神了。  她突然提青蒿干吗?  我正在纳闷,  母亲又自言自语:    "青蒿,  青蒿,   《诗》云,  呦呦鹿鸣,  食野之蒿………终归是青的,青青的。  《本草纲目》李时珍日,  可治疟疾寒热之症………就由它去吧。  "  母子的心灵息息相通,  我终于悟出母亲提青蒿的用意,不过是顺其自然之谓,  于是禁不 住心头一热。

又过了片刻,  母亲叫我扶她上楼。  她是不用劝的,  凡事她皆有自己的主张、 自己的行为方式。 我把母亲扶上楼,  她说:    "你候秉辰。 "  于是我又下楼,  坐在 藤椅上,  一边默默吸烟,  一边仰望星空。
脊梁骨滑爽,  飕飕地凉。 我已感身心疲惫,  便也闭目养神。 磁磁作响的蓝色  的幻觉,化成巨大的橘红色的铁流。继而,   "沙沙沙"变成了 "咯咯咯"  ,  很轻微,   只有我才能察觉。 石板小径泛着灰白的夜光,  动人极了,仿佛世界本是这般清爽。 因为混沌一片,所有的景物融为一体,它们匍匐在大地上,让你眼前只见灰白的光。 因此我感到孤独、 单调、 清爽,  开始怀念高炉生产时,  那耀眼滚烫的铁水的激情,   怀念铁水在眼前奔腾流淌的气势。 这不啻是一种上天神妙的暗示,  告诉我:  重返  钢厂的 日子不远了。

我精神上来,  瞌睡收敛。 于是集中精力看那石板小路。  亲缘关系是否有特殊 的灵性?  多少次父亲或秉乾大哥的脚步声就这般响过。  在月光下,  在晶蓝的冰雪

成婚  I  351

地上抑或是乌沉沉的阴雨日子里,  母亲和我站在草坪上,  冀望这沙沙的脚步声。 这是哪一夜? 怎么如此熟稔?  我还隐隐记得那时临近解放,解放大军正雄赵赵、 气昂昂地渡过长江。

此刻却是秉辰的脚步声,  也有着军人踏步的铿锵。

石板小径最近端两旁是幽暗得令人发忧的竹林,  秉辰的影子就出现在那里。 这影子同样也只有我才能看得出。 秉辰终于走到我的面前。

"去河湾的?  "  我问。

"栓子和根生今晚运气好,  "秉辰蹲下说,    "下了不少钩,  钩钩有。 足足十 多条黄鳝。 "  他把一串东西朝地上搁。

"本事真海,  比你都能整了。 "  我说。

"所以我左右开弓给了他们两巴掌。  "  他平静地说,  仿佛在叙述一件理所当 然的事。

"为了阿燕?  "

"当然。 不该为她吗?其实也为了哑巴桂花。  江:巧云现在对哑巴可好了!  " "他们认输了吗?  "  我担心地问。

"栓子。"秉辰猛力吸烟。烟头忽明忽暗,如天上的星儿。他添油加醋道:   "小 子胎气,揍不叫,打不倒。倒也能吃得消我这蒲扇巴掌,嘴角淌血,过瘾。我没骂他, 对他说继续逮黄鳝。  末了,  他反而送了我七八条大的。  喘,  "  秉辰拎起那串在月 光下黄闪闪发亮的黄鳝,    "明天叫刘妈露露手艺。  新鲜哩!  "  他嘿嘿地笑。

看看时间太晚,  我迫不及待地问秉辰:    "你把好消息告诉阿燕了吗? "

"是的,  我先去了她们家。  一进门,  也许是因为兴奋,  心里乱哄哄的不知道 怎么开口。 "  秉辰说,    "她则坐在床边,  也是始终低头不语。让我只看见她眉毛 浓浓、 睫毛长长、 皮肤黑亮亮的。 真邪门,  总让人觉得喜欢。  "  月色下,  秉辰的 眸子尤显灼亮。

"不管怎么,  你要把家里人的决定告诉她:  不论外面流言蜚语怎样骂她,  我 们老周家不信别人的谗言。  就相信她是个好姑娘。  "  我说,    "阿燕倔起来跟你一 样,脾气更硬,  讲话也冲。 你不用话解开她的心结,传达我们一家人对她的真意, 恐怕会弄巧成拙,  让她不高兴呢!  "
 
"我没拿她当外人,我一直拿她当妹妹。  "  秉辰继续说,    "所以这次,  我对 她说了真心话。 我说,  我不是可怜她……我根本是爱她。  任何一个姑娘都不会让 我像对她那样动心。 只有她……阿燕……让我见了就激动,就想吻,  就想搂,  就想跟她讲一切…………想跟她亲热………哥,  你知道我的心……"  秉辰说着,  竟激动地哽咽起来。

然后秉辰一把抱住我继续说:    "接着,  我就把家里的决定和她都说了。 而且 告诉她,我们家可不管什么家庭背景。母亲和刘妈都希望我娶你。你听了高兴吗?   然后,  我就见她直点头,  说  '高兴,  高兴'   !  "

我说:    "看把你也高兴的。 既然已是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那我们就要赶快 准备起来才是。 "
"大家都说好了,  难道还要准备什么吗? "

"哥是过来人,  太知道要准备什么了!  比如新房,  比如婚宴。 只有都准备得 妥妥帖帖,  方可迎娶新人入洞房。  "

"真要这么麻烦吗?  "

"那就看你是不是真心爱阿燕,  想对她好了!  我反正是要对江巧云好,  要为 她精心准备的!  "话虽这么说,  其实,  当时我心中也是没数的。

翌日天刚亮, 母亲就走进我睡觉的房间,  我赶忙起身, 边揉眼睛,边问母亲:   "有何见教?  "  母亲不由得暗自好笑,  摇摇头说:    "这真是,  皇帝不急太监急。 我这里可是一夜困不着觉,  一大早就想问问你,  你们兄弟俩商量好了没有?  "

我只好老实回答:    "秉辰是只知道开心,  至于要准备什么,他是一概不知道。 而我虽是想了一夜,  还有很多不知道。 "

"秉辰就是这个脾气,  起先,  大家说他倔,  后来人们又说他  '木古'   ,  当然 这是南京的方言。 再后来,  便都觉得他迁和木讷了。  我们先不管他。 我倒是要听 听你究竟还不知道什么?  都给我说说看。 "  母亲说。

"不知道婚房在何处,  不知道婚宴如何办……" 我话音还没落,刘妈倒已经 搭上腔,  说:    "秉辰有车,  让他到汤山林场去拖车木料回来,  再请个木匠师傅到 家里来打两套家具。  自己动手,  把秉辰和你的房间都粉刷一下,  再到你们钢厂找 两根大角钢,  请个电焊师傅来做两张双人床。婚房就都妥帖了。  至于婚宴嘛,  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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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里摆两张八仙桌,我来请个厨子,烧个两桌大菜,也就像像样样地搞起来了。 " "刘妈说得对,老周家没属头,  个个都是有本事的,  这点小事情还能难得了我们?  "母亲说。

秉辰大约听到了我们的讲话,  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一旁,  边喝着冷茶, 边仰  在沙发上,  吃着母亲为他煎的荷包蛋。  听到刘妈如是说,  不由得连连点头称是。   母亲觉得自己絮絮叨叨了一阵,  如今诸事已都安排妥当,这才重新回房睡觉去了。

秉辰吃完荷包蛋,  嘴巴据几捉,  顺手把罩住半边脸的头发往后一拢。  带着一 半疲惫、一半泛着青光的脸庞,迈着大步走出了家门。他要开车去汤山林场拖木材, 来家打沙发、 五斗橱、 桌椅板凳,  凑出两套家具,填充两间婚房。  一丝喜气正在 他脸上逐渐形成。

"秉辰你早去早回,不要让我们为你担心。  "  我说。

"帮我倒一大壶水,  带着路上喝。 "  他瞪着兴奋的眼睛,用一溜喜悦的目光射 向我。天哪!  这是秉辰吗?  !他完全像换了一个人,  青春的热情正洋溢在他全身。

此后,  我们兄弟俩在刘妈和江巧云的帮助下,  整整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请木 匠师傅来家用样木打出两套结实的家具,  并将两间新房粉刷修葺一新,  且在窗玻璃上贴上了江巧云剪裁的大红喜字。

母亲看后,满面喜气地对秉辰说:    "你该去阿燕家,  把新娘子接来看看了。  " 秉辰闻言, 竟然怕自己磨不开面子,  定要拉上我和江巧云一起去。

由此,我和江:巧云随着秉辰,  第一次踏进了位于凤凰西街上阿燕的家。  那是一幢与我们周家一模一样的小楼。 不过,  她家只占据了小楼的一部分,  住在楼下 最里面一间。

我们几个不速之客走进小楼,  沿着楼下的雨道往里到底,  敲响那扇旧木门。 只见李清泉慌慌张张地开了门,见了我们,现出一脸的惊讶之色,张口就问我:  "秉 坤兄弟,  是为你姆妈的身体来请我出诊吗? "
我向他笑笑,  说:    "哪能总为了请你去看病呢!  我们今天来,  可是为了阿燕 的喜事呢!  "

他听我如是说,  大约立刻就回想起了被刘妈无端训斥的场景,  于是,  立刻像 被霜打的茄子一样,  蔫头每脑地拐到自己住的左手边那间大房间里去了。  而秉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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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  右手边两个小房间才分别住着阿燕和阿贻。  李大夫这些年,  虽然有点穷困 潦倒,  住房倒还宽敞。 阿燕的房间在前,  紧靠大门。 我们刚进楼时,  看见阿燕的 窗户紧闭,  窗帘拉严,  好像人去房空,  无人居住。

我们随李清泉先走进他住的房间,  秉辰乖巧识趣地向未来的岳父大人连声问 好,  且将丰厚的见面礼一一呈上。 李大夫见我们除了问候,  完全没有兴师问罪的 意思,  这才放心,  惧色收敛,  礼让一番。 使我们大惑不解的是,他的房间里竟养 了几只大公鸡,  一个个红冠竖起,  雄赵赵、 气昂昂、 咯咯咯地踱着将军步,  仰头 观望我们。我心想:  搞啥玩意儿?  李太太这么一个爱干净的人,难道竟能忍受这 脏兮兮的一地鸡毛和粪便?  你李先生的生计尚无着落,  却有心饲养大公鸡玩?  不 过,  后来我才知道,  那时候,  许多私人诊所,  都在施行一种  "鸡血疗法"  ,说是 定期往血管里注射鸡血,  便能延年益寿,  包治百病,  笃信的人还不少。

李清泉  "噢去,  噢去"地把大公鸡吆喝到一边。  也别说, 那几只鸡真听话,   果然钻到大棕棚床底下。 李清泉挡了十几粒米,  小心翼翼地撒在鸡群中,  并自言 自语道:   "吃吧, 多养点血, 阿拉勿亏依。 阿鸡阿鸡帮帮忙。米吞吃了,勿要浪费, 作孽。 "

我以为李清泉的神经有了毛病,便与秉辰交换了一下眼色,  意思是让他冷静。 秉辰则还以撇撇嘴、 耸耸肩的动作,  表示自己随他去,  既来之,  则安之。

这时阿贻已闻声而来,  他似乎没睡醒,  且没吃饱,  满面饥色和疲态。 见了秉 辰,脱口便说:    "来一支。 "  秉辰掏出南京牌香烟,抽一支塞给他,  阿始蓬头垢 面,  山羊胡子老长,  毁着黑色的塑料凉鞋,  鞋⃞断在一边拖拉着。  秉辰说:    "头 发太长了,  去理理吧,  快成阿飞了。  "  阿贻摘下眼镜,  揉揉金鱼似的泡泡眼:    "我倒想做阿飞。 可惜,  "  他拍拍干瘪的肚子,    "比他妈孔乙己还不如。  "  秉辰 说:    "阿燕在家吗?  "  李清泉哭丧着脸,  说:    "半条命,  在房间里。 "

秉辰不响,  立即走到阿燕房门外。

秉辰敲了半天门,  里面不应。 秉辰急了,  用肩臂使劲向门撞去,  门撞开了。 秉辰冲了进去,  我和李清泉、 阿贻、 江巧云紧跟其后。

阿燕床上的蚊帐放下了,  床前一排白塑料拖鞋,  我觉得很像郝秀云曾穿过的 那双。一股发霉的清凉气息扑鼻而来,  秉辰虔诚地拖着步子挨到床边,  回头对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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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睁大眼睛,  似有怨恨地望望他。 李清泉却已掩面而泣了,  唯有阿贻麻木地喷 着烟圈。 我再次用眼神示意秉辰,  绝不要放弃。 秉辰也用坚定的眼神告诉他:  阿 燕的难事由我承担!

只见秉辰慢慢掀开帐子,  用帐钩把两边帐门钩住。

阿燕仰在床上,  乱发蓬散在枕头周围,  眼皮红而浮肿,  紧紧报着发白的嘴唇, 下巴瘦而尖,  整个脸庞毫无光泽。 上身穿一件粉红色的短袖衬衫,  下身是一条玄 色绸裙。 要不是那高耸乳峰显示出蓬勃的青春活力,  简直像一具僵尸。我不由得 心中一阵绞痛:这还是曾经的艾丝美拉达吗?  她生病了吗?
秉辰因为多少有点思想准备,  所以并不显得过分吃惊,  只是伫立在床边,  脸 上虽一阵阵抽搐,  却没有声音从他那紧紧咬住的嘴唇间发出。 我主动走近细瞧,   发现阿燕双眸呆滞地望着帐顶, 宛如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秉辰轻轻扰摸着阿燕的 秀发呼唤了她几声,  她仍然一动不动,  连眼皮都不眨一眨。  泪水终于从秉辰的脸 颊上滚落下来,他突然伸出强有力的双臂,  喊了一声:    "阿燕,  我来了!  "将她 紧紧抱在怀中。

秉辰把阿燕抱在怀中出了门,  回首对李清泉低沉地说:    "我不愿她再回来忍 受你无休止的精神折磨!  不过,  我今天还要喊你一声李伯伯。 不!从现在起我喊 你岳父。 "

李清泉呆愣了,  阿燕呆愣了,  而我的心在哭泣,  我心里面多少有点明白,郝 秀云在委身于宋倪敏后,  精神上要忍受多大的折磨。  这亦是导致她跳楼自杀的原 因之一吧!

秉辰抱着阿燕,  昂首挺胸地走在月牙湖边的大道上,顿时引起一片惊讶和唏 嘘。 阳台上、 窗口、 路边都竖着几个莫名其妙张望的人头。  还有不少人跟在后面 瞧热闹,  其中不乏那些曾对阿燕恶语相加、   口出污秽的年轻小纰漏。 阿燕猛地抱 住了秉辰的颈子,  把头埋在秉辰怀里,  身体一阵剧烈地抽动。秉辰满含笑容向周 围的人不住地点头,  眼眶里却盈满泪花。 连我心中也为秉辰暗暗叫好,此时此刻 我真想放一申鞭炮,  予以庆贺。

母亲在刘妈的搀扶下走到门口 ,  惊讶地看着向家门涌来的人群,  不知发生了 什么事。 秉辰抱着阿燕走到母亲身边说:    "妈!  我把你的儿媳妇接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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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本来是坚决反对这门亲事的,  看到事已至此,  只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跟秉辰说:    "弟弟,  但愿你们能够幸福。  "    "姐姐,  会的!   "秉辰坚定地回答。

第二天,秉辰和阿燕, 我和江巧云,  在母亲的催促下,  到街道办事处登了记, 领了结婚证。

刘妈说要好好办一办喜事,多请一些人来热闹热闹。秉辰说:   "算了吧,  刘妈, 这是我和阿燕、 哥和巧云的事,  干吗要让外人来沾光?依我说,  连领结婚证都是多 余的,不领也没关系。难道我和阿燕、哥和巧云的结合,还需要别人的恩准?笑话!  "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让那些人看看,  阿燕在咱们家是有地位的,  看还有哪个今后还敢说三道四?  "刘妈说。

母亲也说,  大姐的婚事,  是在部队上办的,  月牙湖的人不知道。  这次秉坤和 巧云、 秉辰和阿燕的婚事,  非好好办一下不可,  不为周家的体面,  也要为巧云和 阿燕着想。 母亲先把两枚钻戒诚挚地给了我和秉辰,  嘱我们在婚礼上给巧云和阿 燕戴,  而后又把自己贴身带的金十字架项链亲自戴在秉辰的颈子上。  这三件饰品 皆是父亲和母亲的爱物,母亲平时非常珍爱。秉辰说他就喜爱十字架,它不仅珍贵, 而且还可以赐予他幸福。  现在金十字架如愿以偿地戴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谢母亲 说:    "妈,  为了儿子的幸福,  您真是可以不顾一切的。  "母亲则说:    "这项链能 帮你守住爱,  圈住心。 为此连娘都不要它了!  "

秉辰笑着说:   "妈!  您尽管放心, 十字架项链会代表你全部的爱守住我的心!  "

婚礼如期举行,  那天舅舅、 舅妈、 大姐和昭信两家都赶来了。  秉辰和我的朋 友也来了好多,  其中,  母亲不仅从安徽请来了江巧云的父母,  还把李清泉和李太 太也请来了。 李清泉和李太太见了母亲,  双方先是尴尬得不行。  李清泉赶紧笑眯 眯地请罪说:    "先前我是有眼不识泰山,  多有得罪了老夫人。  还望看在阿燕你儿 媳妇的面子上,  看在我多年为老夫人诊治的面子上,  高抬贵手,  原谅我的大不 敬,  我给您叩首了!  "说完,  就做出要下跪的姿态。

母亲见了,真是吓了一跳,连声说:   "不作兴,不作兴!  今日大喜,你是亲家, 又不是新郎,  哪里就轮得到你来拜天地?  !  你省省吧,  从今往后,  多多行善积德, 善待你女儿吧!  恭喜贵小姐今日大婚之喜!  "
李清泉闻言,  先是一愣,  随即收了印首的架势,  点头哈腰地回答:    "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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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喜!  "

这时郭亮和王志文走了过来应和道:    "对对!  今天是大喜的 日子,  大家都要沾沾喜气,  共同皆乐,  一醉方休。 来,  干!  ""干!  干!  "语音落处,便是一阵⃞筹交错。

我和江巧云各端着一杯酒,  秉辰和阿燕也各端一杯酒,  一同走到母亲面前,   说:    "妈!您把我们拉扯大,  为我们操了一辈子的心。  今天是您两个儿子的大喜 之日 ,  是道道地地的双喜临门。  这第一杯酒应该由您来喝!   "

母亲却收敛了笑容说:    "这第一杯酒应该敬敬你们的爸爸,  我来代他喝。 "   说这话时, 眼里分明含着泪水。 话音落处,  母亲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 第二杯酒,  母亲又提议敬大哥,  还是由她代喝。 直到第三杯酒,  她才同意让我们 来敬她。 待大家都喝完这杯酒后, 母亲又提议让我和秉辰敬敬刘妈。  于是,  我们 又倒满第四杯酒,  来到刘妈面前,说:    "刘妈,  平时您最疼我们,  也为我们吃了 不少辛苦,  这第四杯酒应该由您来喝!  " 刘妈赶紧接过酒杯,  眼里闪着泪花,说:   "刘妈盼这杯酒已经多时了, 今天终于盼到了,  就是死也膜目了。 "

阿燕赶紧拉拉刘妈的衣襟,  轻声地说:    "刘妈!  "  刘妈恍然大悟:    "噢!  对, 对,今天是你们的大喜日子,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刘妈一边擦眼泪一边说,   "我 一高兴说话都走了岔。  "

这时有人提议让新郎新娘再倒酒,  顿时得到大家的一致赞成。  我和秉辰各穿 了一身崭新的蓝色中山装,  显得英俊、潇洒。 江巧云和阿燕各上身穿粉红色衬衫, 下穿玄色绸裙,  显得俊俏、 妩媚,  婀娜多姿,  还都有点消瘦的脸颊羞涩、  绯红,   难掩做新娘的喜悦之色。  待大家的酒都满上之后,  我们便来到各位来宾的面前 ——敬酒。

当我和江巧云端着酒杯来到江巧云的父母面前,  欲给他们敬酒时,  却被江巧 云的父亲伸手挡住了。 江伯父竟把因身体欠佳而一直坐着的老伴也拉了起来,  对 我感激地说:    "我们要先敬敬女儿的救命恩人呢!  "

我连说:    "不敢当,不敢当!  都是巧云她命大福大,  再加上我们有缘罢了。 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  我要改口叫阿爸、  阿妈,  感谢你们培养了一个好女儿,   今天又把她嫁给了我。 我敬你们一杯酒,  喝完从此就是一家人。  我会一生一世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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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云好的!  "

这时,  又有人提议让两个新郎给大家散喜烟,再由两个新娘点烟。  又是一致 通过的赞成声。 我和秉辰只好又忙着散烟, 江巧云和阿燕则忙着点烟。 有的人故 意使坏,  把火柴吹灭,  嚷着烟没点着,  结果一盒火柴划光,  才点了七八根烟。  烟 还没点完,  又有人提议让新郎新娘唱支歌。 当时社会上正风靡的是毛主席诗词歌, 我和秉辰都会唱,  张口就来: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晒直上重霄九。  问讯吴 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  江巧云和阿燕却不会唱,  接不上。 江巧云和阿燕 会的,  我和秉辰又不会。  我就做主为大家点了一支工人老大哥唱的歌,  巧云和阿 燕一商量,  还都会。 于是,  四人就为大家合唱了一首《咱们工人有力量》 。

婚礼一直持续到夜深人静时,  人们才渐渐散去。

这一夜我也是异常激动,  因为我认为我和巧云、秉辰和阿燕的结合,  都是幸  福的,都是历经磨难方成正果的。 只有经历了挣扎和艰辛,  才能真正理解爱情的  价值与重要性。 爱就像是一位导师,  引导着我们跋山涉水,  攀登险峰,  创造出人  与人之间的互敬互爱,  以及尊重与公允。 只有懂得爱的人,  才配拥有幸福的人生。

记得解放初,母亲在耶稣受难十字架像的对过墙壁上挂了一幅毛主席像。  大  哥回家探亲看到这情景忍俊不禁。 大姐说:    "劝过几次了,  要么把耶稣像挂到房  间去,要么把毛主席像挂到房间去。她勘哩!  "大哥也劝,说客厅里最好挂一张像。

母亲说:    "那就挂毛主席的像。  毛主席像挂在客厅,  醒目。毛主席是真实的 圣人,  不论何时都是他带给我们幸福的人生。  "  说完,  她就把耶稣基督像请到房 间里去了。

此后,  在客厅,  我就看见母亲常给毛主席像鞠躬,犹如此前在耶稣像前那么 虔诚,  口中还念叨着  "……家义……秉乾…"

直到现在,  毛主席的像仍在客厅里高悬,  连造反派看见了都肃然起敬!  没人 再质疑她的决定,  甚至都认为她这个老太太办事情有前瞻性。  别看她从来不发脾 气,  居委会也好,  派出所也罢,  都不敢冒犯她,  其实是都认可她的做派和果敢。

结婚后,我和秉辰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作为丈夫应承担起的养家糊口的责任。 从蜜月开始,  我就开始为复工复职做着准备,  找来一本 《现代化高炉管理》  ,  认  真地钻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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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秉辰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在阿燕的帮助下,把自己的新房又改造了一番。 母亲和大姐要将对过的一个房间也腾给他。秉辰硬是不要,  说任何一个房间都住  不惯,  说他跟阿燕住在这间房里非常幸福美满。

他们把大房间用块蓝色帘子一分为二。 后半部是他夫妻俩的卧室,  前半部是 他的画室。 画室的门是天蓝色的。 门楣上饰有蛇形图案。  一走进画室,  只见四壁 上画有各种既像机械又像人体的图案。 这些图案宛如树枝和变形的颈子、 头、身 躯和脚,弯弯曲曲。但有的线条雄浑粗壮,色彩不但鲜艳,而且冷热明暗对比强烈, 令人感到光怪陆离中有一种升腾的活力。

画室内靠窗左边一个角落里立着几个长颈瓶子。  瓶里盛着亚麻仁油、  核桃油 等油画颜料。 在右边一个角落里,  放置着一张小木桌,  桌上堆了不少本色坯布、 木板、木条、厚纸板,  小木桌旁的地板上搁着一个长方形带拎把的木工工具盒,   盒中有长短不一的各种钉子,  一些破碎不齐的骨胶,  几张砂纸以及斧子、  凿子、 锤子和刨子。 一把细齿锯战在桌腿边,  桌下地板上散乱地放着许多支用过的软管 油彩,  好似一支支五彩缤纷的大牙膏。

画室中央是一个大画架。  画架的四边用活动羊角旋钉坚固,  可随时按需要调 节尺寸。 画架的旁边有一蓝色的小塑料桶,  桶里浸泡着画笔。 画架上拴着一个小 木盒,  里面放着许多炭笔和各种铅笔。  两块调色板扔在画架下面。

这奇特的新房还有一个奇特之处:  蓝色的窗帘一天到晚拉严。  这倒不是秉辰 和阿燕结婚之后才如此。  秉辰习惯蓝色,  他要求只要可能,  一切都应是蓝色的。 所以新房的天花板和四周墙壁的上半截,  都是蓝色的形态各异的花。  可是我却觉 得那些花画得试狂忒浑,  缺乏纤秀之美,  就如秉辰其人。

新房里没有多少家具。  朋友来聚,  把小木桌挪到画室中央,  再搬几把椅子便  解决问题。 秉辰不喜欢把朋友往楼上带,  他又极喜欢朋友来聚聚,  随便围坐即可。 秉辰结婚后,  阿贻、 袁力力、袁伟伟、 袁兰兰等朋友仍经常来玩。  大家清茶一杯,   天南海北,  聊得有滋有味。 聊得最多的是艺术、  文学、 绘画、 摄影、雕塑、 音乐、 书法、 电影等,无所不谈。  但重点议论的是文学和绘画。 这些朋友有的是秉辰的,   有的是我的。 后来大家都成了朋友。  他们把秉辰的房间当成了谈论艺术的沙龙。   而我却知道,秉辰重操旧业,  是在追逐童年时的梦想。 所以常常会搞得废寝忘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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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一吃完,  就钻进他的卧室兼画室,  忙到吃晚饭还不见他出来,  引得心疼他的 阿燕埋怨不已。

我对阿燕说:    "让他去涂抹吧,  反正油画的凹凸块面,  最能排遣他心中些许 的不快。 至于画得好不好又何妨?  每个活在人生大画布上的人,  都在自觉和不自 觉地涂抹着自己人生的画面,  只要是自然的,  就一定是生动的,  就一定是他心灵 的真实流露,  就一定有别于那些假、 大、空的欺世盗名的东西。  "

自从大姐夫调来江阴,他们一家也经常从江阴赶回来陪母亲。 秉辰对面的一 大一小两间房,  本是为大姐夫妇准备的。 这套房间甚至比他们在单位的公寓房还 要宽敞、 舒适。 里面的老式家具也是新中国成立前家里就有的。  我忽然感觉,  老 周家又恢复了人丁兴旺的热闹气氛。

阿燕自从嫁过来,  便算作革命家庭的一员 ,  立刻受到了各方面的保护,  没有 人再敢来骚扰她,  不消一个月 ,  又变成了美丽、漂亮、  丰腴的  '艾丝美拉达'   。 爱使她又回到了过去充满青春活力的时候。  她善做家务,  里里外外一把手。  刘妈 说阿燕像她养的。 母亲则把阿燕当宝贝 ,  关照她少做家务,  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自从阿燕嫁过来后,  母亲的眉宇舒展了许多,  成天跟阿燕说话解闷。  两个小男孩 也跟阿燕挺热乎,  他们仍然喊阿燕,  而不喊舅妈。这倒不是孩子眼光大,  因为喊 舅妈拗口 ,  不好意思。 由此,  窗户似乎更显明净,地板也更显光洁。  阿燕的胆子 也变大了,  不再怕月牙湖的人说三道四。  她每天早晨都骑车去买菜,  说起话来既 甜润温和又理直气壮。

可也真怪,  秉辰和阿燕的结合只在月牙湖掀起一阵微澜,  还未及阿燕完全鲜  亮复活,  闲言碎语便已烟消云散了。  连月牙湖的碎嘴大王陈婆子,  人前背后对阿  燕也是一片褒奖之词。 有几次闯到周家,  竟主动要替家里拆洗被子,  却遭到了母  亲的婉言谢绝。 陈婆子对母亲说:    "我老早就说过,  阿燕是个能做的贤惠姑娘,     多亏秉辰下狠心把阿燕娶了回来。 "幸好秉辰不在家,要不陈婆子准被他轰了出去。 阿燕不理睬陈婆子,  直拿眼瞪她。

人的感情是处出来的。不管大姐先前对阿燕有多少成见,待阿燕嫁过来之后, 大家和睦相处, 再见识了她那种贤惠、 勤劳的品格,  大姐也就渐渐转变了对阿燕 的看法。 至于阿燕,  不论周围人摆什么面孔,  多么冷淡,  她也学会了逆来顺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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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  大姐毕竟有知识,  参加过抗美援朝,  为人正直、 心地善良、 坦荡达观,  又 是国家干部,  绝不会情强凌弱作践人。  与其说她对阿燕的生活作风有成见,  不如 说她因秉持正统道德观念对李家的阶级出身保留了看法。  但也没办法,  阿燕嫁过 来,  弟弟秉辰爱得发狂,  夫妻和美恩爱,  全家人亦欢喜,  就连舅舅和昭信也说阿 燕讨喜。再者,阿燕确实贤惠,本质不坏。生米煮成熟饭,喷喷香!  她就是不想吃, 也忍不住要尝,   自己工作在外,  家里的事还得弟媳妇来扛!  大姐清楚,   自己与阿 燕的关系已成家庭和睦的关键,  尤其不能使老太太生气。  于是,  大姐审时度势,   大度地做出了让步,  很快地转变了对阿燕的态度,  使两者的关系融洽起来。

大姐的态度也决定了郭亮的态度,  昭信表姐的态度也左右着王志文的态度,   不用说,他们也都来了个 180度的转变。 郭亮说:    "秉辰在部队没提干,  当了五 年兵,连党员都不是。  他要娶阿燕,  我们管这摊子事做啥?  这叫萝 卜青菜各有所 爱。俺就是喜欢啃大蒜大葱。  "  大姐一听这话火了,训斥道:    "你又喝多了!  净 讲浑话!  "  别看郭亮长得魁梧粗壮,  标准的军人风范,  说起话来蛮冲,  但在大姐 面前,改不了惧内的毛病,  听到大姐的训斥,他只好无奈地苦笑,  回头对母亲说:   "大姐一会儿红脸一会儿白脸,像秋天地里的红高粱,  俺怕呢!  "  这话一出口 ,   连阿燕也忍不住笑了。秉辰不解,报以眉飞色舞的傻笑。他自娶了阿燕,心满意足, 家里人怎么说都成,  而且还都是当作好话来听。

秉辰一扫过去的暮气,  一天刮一遍胡子,  还抹点雪花膏之类,  烟酒皆减量,     成天嘻嘻哈哈,  笑话不离嘴。 厂子里上班还没恢复正常,  他每天骑车到厂里点了  卯便溜回家, 跟阿燕躲在屋里不知搞啥名堂,  也许他作画时需要阿燕红袖添香。   有时阿燕在楼上做事,秉辰在楼下喊,母亲和刘妈就将阿燕轰下楼。 刘妈说:   "黏  哩!  阿燕不愧是  '爱死没话说'  ,  把秉辰调教得服服帖帖。  "母亲报嘴笑而不语。 知道刘妈不会说艾丝美拉达,  只会说爱死没话说。
 
立冬已过,  全家人都穿起了厚毛衣。 初冬凛冽的寒风把街两旁的梧桐树吹得 枝叶凋零。就在我甚是担心钢厂的高炉和生产时,余老八给我带来了好消息,他说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  重新确立了解放思想、  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 作 出把党和国家的工作中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  实行改革开放的历史性决策。  江 钢总厂为此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  会上不仅传达了中央的文件,  而且宣布了对宋 倪敏做出的 '双开'的决定。真是大快人心。洪厂长特地让我来请你回厂上班呢!  "  我听完他的话,  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  他却接着说:    "把工作中心转移到经 济建设上来,  实行改革开放,  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党的历史上具有深远意义的伟 大转折,  标志着党胜利地完成了指导思想上的拨乱反正。  这是不是意味着,  我们又可以在一起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  !   "

我赶紧回答说:    "是的,  是的。 我们又可以大干一场了!  你看我连对高炉施   行科学管理的书都准备好了!  "说完,  我就向他举了举手中的 《现代化高炉管理》 一书。

从此后,  每天清晨,  我又成了月牙湖这里起得最早的人了,  因为我要骑上一 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才能到达江钢厂。 每当推开窗户 ,  闻到一阵新鲜的青草混合着 湖水发出的味道,  我总是觉得月牙湖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且是洋溢着新的活力的 一天。

早晨从家到厂,  下午从厂回家,  我又重新登上高炉,开始了  "炉火照天地,   红星乱紫烟。 搬郎明月夜,  歌曲动寒川"  的生活,  这生活看似琐碎平凡,但心情 上却是大不相同,  以往那种受压抑的、  戴着枷锁跳舞的感觉,  竟然一扫而光,  就 像是大江大河那样自 由奔放。
 
除夕之夜  I  363

我重新履职后提出的炉长负责制的改革方案, 也得到炼铁分厂广大员工的支 持,  所以很快就得到大家的积极响应,  劳动热情空前高涨,  你追我赶,  比学赶帮, 高炉上不仅恢复了正常的出炉和生产,  而且高炉利用系数也是屡创新高,  天天敲 锣打鼓地向总厂送去报捷的大红喜报。严冬季节,数九寒天,高炉上竟是热火朝天, 铁水流淌,  滚滚热浪,  耀眼夺目 ,  万道金光。

有人说,  四十来岁的男人事业辉煌,  三十来岁的女人情意绵长,  这似乎就是 给我们这对夫妻下的定义和褒奖。 我觉得,  我们既懂得了爱,  也懂得了如何将其 珍藏。

我正是在年届不惑之后,在又一春的境遇中, 思想得以解放,  身体焕发青春, 行为通达自恙,  真正体验到了爱的绵长。  夫妻间有说不完的话。  那种浓情蜜意的 时间,  竟然持续了一年时间,  才慢慢平静下来。  平静以后的爱,  也许更能称得上 是爱。然后,她对我说:  "我想要孩子了,你不抽烟,很好,我希望你把酒也戒了。 " 我问她戒多久,  她说:    "这你应该懂,  时间不会太长。  "  我很听话,  那段时间真 的戒了酒。 然后,  大约过了两个月 ,  巧云真的怀孕了。

比起当年我和郝秀云结婚时的日子,  现在真是好过多了。 我在家里的这套住 房,  比巧云在她父母那儿的住房还要宽敞。  结婚后,  我主要住在城里,  有时,  为 加夜班或搞抢修,  我也会住在原来的那间宿舍里。  后来,  因为生意上的关系,  巧 云在为代销店采购咸板鸭时,认识了江北一位人称"大萝 卜"的养鸭专业户。那 "大 萝 卜"  是个老牌的中专毕业生,  五十多岁 ,  经营着江北近郊的几十亩水塘,  专门 利用江水放养鸭子。每年到了鸭子上市的季节,他挣了钱,也不乱花,也不存起来, 全都捐献给一所聋哑学校,  甚至连名分都不要。巧云把他那里作为主要的进货渠 道以后,  就连他资助聋哑学校的事情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有一次,  巧云就问他为 什么要这样做。 他说:    "有个革命家叫彭湃,你听说过吧? 人家彭湃当年为了实 现共产主义,  回到家乡就闹着要分家产,  家产刚一分,他就把自己的一份全部拿 出来,  分给了当地农民。  我光棍一人,  我要钱有什么用?  "  巧云说:    "既然要钱 没用,  那你干吗还拼命挣钱? "  他说:    "我有这个技术,  不挣也浪费了,  闲着也 是闲着。 "  问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他说:    "这两年养鸭子的人很多了,  生意难 做,  钱一捐出去,  身上又空了,  就想在这里附近再找间房子,  联系业务也方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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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 ,  我正好为了高炉上的抢修没有再赶回城里。所以巧云离开  "大萝 卜"  之后, 便也来到我住的那间宿舍,  说是来陪陪我。  其实,  她想帮帮  "大萝 卜 "   ,  她认 为,  南京话里的  "大萝 卜"  ,  都是指那些老实得近乎木讷的人。  巧云她见到我 后,  便说:    "我看  '大萝 卜 '  人不坏,  境界也高,  我们这里正好两间房,  多出的 外屋可以腾出来, 先借给他用,  这样我今后跟他的生意也更好办一点。  "

我开玩笑地对她说:    "怪不得你生意做得好,  原来是你有前瞻性,  为以后做 准备呢!  "

她倒是毫不客气地说:    "那是当然,  以后我若是怀孕, 这生意上的事情,  就 只能靠老关系来帮衬了。  我们都是成年人,  都有自己的世界观 ,人家大把大把地 捐钱,  我们不过是借出去一套房子,  也算是从长远打算吧。  "

没想到,  好心自有好报,  就在我们把房子借给  "大萝 卜"  不久,  巧云果然就 怀孕了。

当巧云肚子隆起来的时候,  我便常常陪着她,  在中山门外通明孝陵的那条梧 桐大道马路边的人行道上散步。  一半是臃肿,  一半是优雅。 母亲说,  岁数大了,   生孩子肯定难度大,  所以要多活动,  多走。

我瞧着巧云优雅的步态,  不禁从内心深处涸透出一种幸福的感觉。  这也许就 是相濡以沫的爱情吧。
有时候,  爱情不是靠语言就能传达的,  它永远是一种感受,在心的深处。  两 个人的时候,  我喜欢揭开巧云的孕妇衫,  仔细观察并扰摸她的肚皮。  由于下一代 的牵累,  她的腹部皮肤已经明显地被拉扯开来,  就像熟瓜一样,  现出一道道清晰 的妊娠纹。瓜已经熟了,  只等着蒂落。 这时候,  我会探过头去,将耳朵紧贴在她 的脐下,  像个顽皮的孩童,  小心翼翼地获取里面的信息。

巧云和她母亲眼见着都忙碌起来,  忙的全是琐碎之事——买奶瓶啦,  买小软 鞋啦,  买小摇铃啦,  缝尿布啦,  缝小衣服啦,等等。 甚至连吸奶器都想到了。 巧 云还要去做定期检查,  定期做B超。她的身体状况和胎儿的状况都健康正常,  但 她还是担心,  担心孩子难生。  我宽慰她说,  听妈妈的,  多出去散步,  多走,  多呼 吸新鲜空气。

逢到休息 日 ,  我会带她到紫金山去,  沿着盘山道,  我陪她慢慢地散步。  她则
 
除夕之夜  I  365

步履蹒跚,  行动缓慢,  但因为我们有的是时间,  所以我们的散步多少也有了一点 儿游览的意味。 我会告诉她,  南京解放的前夜,我曾经在山上待了一整夜。  傻乎 乎地想找到那个藏着大山洞的山坳,  想穿过那个山洞到江南岸的燕子矶处,  再由那里渡江到江北去寻找父亲和大哥。  江巧云问我:    "那你找到了吗?  " 我说:    "我至今也没有搞清楚在哪里,  恐怕是上了大哥的当了!  " 话刚说完,  我和巧云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从紫金山天文台那里下山,  我们又散步到玄武湖。

玄武湖的历史最早可追溯至先秦时期,  六朝时成为皇帝操阅水师的场所,  并  被辟为皇家园林, 南岸建有华林园、  乐游苑等皇家宫苑。  北宋时,  江宁府尹王安  石废湖还田,玄武湖因此消失二百多年。元朝时,经过两次疏浚,玄武湖重新出现。 明朝时, 设为后湖黄册库, 系皇家禁地。 清末举办南洋劝业会时,开辟丰润门 (今  玄武门 )  ,  玄武湖成为游览区。  从 1938年起,  玄武湖就已经作为公园正式对外  开放了。

玄武湖大体呈菱形,  湖泊被五洲  (环洲、樱洲、 菱洲、 梁洲、 翠洲 )分为三 大块,  北湖 (东北湖、 西北湖 )  、东南湖及西南湖,  北湖水较浅,  西南湖水最深, 东南湖其次,  湖内由湖堤、 桥梁和道路连通。  玄武湖属于浅水湖泊,  水源来自紫 金山北麓,  主要入湖沟渠有七条,  并与护城河、金川河、珍珠河相通。  也就是说, 与我们住地的月牙湖也是相连通的。

我忽然想到了父亲和大哥,  他们用自己的生命给这片土地换回了安宁与和平使 我们这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拥有了现实与希望。 他们像天上的繁星,在黎明 到来前的暗夜里划过天空,  发出信念和理想的光,  为我们照亮前行的道路。 他们一 定隐身在天际的某个苍穹,  至今仍用亲切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们的生活和人生。

历史与现实,  就是这样清晰地在我大脑中时空交替、腾转挪移着。

我不由得想起,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开过,  南京降下了当年的第一场雪。 傍晚时分,  紫金山已经白了头。 一夜过后,  天亮时再看,  不仅是月牙湖,  连中山 门里门外,  皆是银装素裹。

天气特别冷,零下10摄氏度左右的温度,一直延续到春节以后。屋檐口的冰挂, 仿佛银闪闪的长剑。  月牙湖这里的许多树都冻裂了皮。  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盖,

366  I梧桐雨

大胆的小孩都敢在上面行走。  南京就因为刚过长江, 算江南,所以家家户户都没 有暖气,  冷得连大姐和姐夫来月牙湖这里与他们孩子相聚的次数也变少了。

偶尔来一次,  郭亮定会把孩子们聚在客厅,  烧起大火炉,让大家围着取暖。 解闷的方法就是领着大家,  背诵毛主席的  "老三篇"  和语录。 开始时,  小家伙背 得结结巴巴。 但小孩毕竟记性好,  几次三番一背, 就能将  "老三篇" 背得滚瓜烂 熟了。 至于一篇篇短小精悍的语录,  他们甚至可以达到倒背如流的水平,  得到母 亲的交口称赞。 看着小家伙颇为得意的神态。 母亲便说:    "聪明, 还真聪明哩。 秉坤和秉辰做小国的辰光也没有你们这么聪明呢。  "  大姐教唱的几首语录歌,  小 家伙不仅一学就会,  还学会了跳  "忠字舞"  ,  唱歌跳舞竟然都学得像模像样。  他 们身穿小号的黄军装,  戴上黄军帽,  又缠着刘妈用红布做成红旗,  再用黄油彩在 红旗上画了五角星。 小家伙便举着又跳又唱起来,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唯独秉辰看了很不开心,  对大姐说:    "大姐,  现在都改革开放了,  干吗还让 孩子跳这种舞?  "

大姐说:    "这又怎么啦?  你看了不顺眼?  "  秉辰说:    "不是顺不顺眼,  而是 让我想到了阿燕的遭际,  痛心呢!  "

大姐不以为然:  "反正唱唱跳跳!让孩子对文艺有点印象,开发智力也有好处,   将来他们长大了,唱什么,跳什么, 自由他们自己去做选择。 比如你小辰光,父亲、 母亲也都是这样教育你的。  "

阿燕在旁边装着没听见,继续逗小林他们唱歌跳舞。秉辰没好气地冲阿燕嚷: "你不嫌这闹心?  " 阿燕立即停了唱,  默不作声立到一旁。

母亲说:  "秉辰,小国玩小国的。你小辰光还拉着两个小姑娘的衣裳一起跳呢。

你父亲当初以为生下来的是个小丫头,  不承想生下来的是个憨小子。  "

刘妈说:    "你小时候,  牵出去玩,  没有一个不说这小姑娘漂亮呢。 哪个晓得,现在成了大胡子。 "  经众人这么一调解,  秉辰也不便再说什么,  只能傻笑了。

小林觉得有大人给她撑腰,  便朝秉辰直翻眼:    "什么烂舅舅?  "

大姐朝他瞪瞪眼,说:    "怎么这样跟舅舅说话?欠揍了是吧?  "

王志文说:    "现在提倡安定团结,  整顿恢复,  文化艺术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的好日子,恐怕就要到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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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也附和着说:    "志文、 昭信他们消息来得快,不会错的!  "
 
舅舅话音刚落,  刘妈反应也快,  抢着说:    "王志文、 昭信就是这样的人,  办 事利索呢!  "

舅舅见自己的话这么受欢迎,便接着说:  "解放前国民党税多,不仅巧取豪夺, 还与百姓争利,当个银行襄理,就是 '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 , 日脚真不好过。今日 , 共产党办事处处想着下面的百姓,  女儿、 女婿带上去的建议,  桩桩落实,  以后会 一天更比一天好的。  "

母亲说:   "家兴哥,勿要急,毛主席、共产党说话总是算数的。你们信息灵通, 常来这里聚聚,  也帮我们多了解一些国家大事。  "

大姐是解放初期参加革命的党员 ,  尤其关心局势发展。  听说了改革开放带来 的变化,   自然喜不自胜,  对郭小林、 郭小兵的训斥也大为减少,  也不再让他们仅 是背  "老三篇" 和语录,  而是给他们增加了唐诗宋词的背诵任务, 且让他们活学 活用, 边背诵边立在窗前看野景: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慧签翁,  独钓 寒江雪。 联系月牙湖这里的冬景——雪后初晴、  残荷倒影、翘梅凌寒,应有尽有, 岂不正是感同身受,  情景交融呢?  !

秉辰也恢复了去厂里面点卯,  出勤。开着车子满城窜。 阿燕则担起了照顾全家 的责任。我则一头扎进江钢厂,  经常十几天不回家。 那天,  我好不容易休假回来拿 点换洗的衣物, 母亲问我:    "秉坤,  你怎么十几天都不回家?  "  我回:    "忙呗。 "

母亲摇摇头,又问:  "忙什么?  "我补上一句: "忙大事,厂里正在搞企业整顿。" 母亲说:    "你们整的新名词,  我搞勿懂呢!  "

我于是解释说:    "就是大舅上次来说的,  中央很重视拨乱反正的做法,  决定 进行大刀阔斧的整顿。 要在整顿基础上,  大力发展经济,  使全国各方面工作都得 到尽快的恢复, 走上正常的轨道。而我们企业就是这次整顿和发展经济的主战场, 不搞好不行呢!  "

母亲没想到,  我本只是个能在场面上应酬、  喝喝酒的爷们,  现在也能一下子 讲出这么多道理。 倒有点刮目相看呢。

母亲听了很是开心,竟愿意重操织毛线的旧业。不过,毕竟年老眼花,织了拆, 拆了织。 一件未织好,  又起头织第二件,  最后是件件没着落。  想来,  她还是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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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姑娘时干过这些活,  且是一把好手。 久而久之,  也就练出来一股倔强的耐心, 办事变得沉稳,  且有主见。

春节又要到了,  市面上东西仍紧缺。 为了过一个开心年,  辞旧迎新,  母亲让 刘妈抓紧采购年货,  这本是老规矩。 阿燕要跟去,  刘妈不准,  因她身子渐笨,  路 又滑。 母亲反倒说不要娇惯身子,  才怀孕三个来月 ,稍稍走动可以锻炼身体。

秉辰寻来竹子,  劈成⃞条,  给外甥扎灯笼玩。 几个人扎得废寝忘食,  忘记了 吃饭,  还有滋有味。 灯笼的骨架扎成后,  再糊上五颜六色的彩纸,  上画孙悟空、 猪八戒、 哪吓、 圣诞老人,  还有一个洋娃娃似的小姑娘。  小林问:    "三舅 ,  这个 小女娃是哪个?  "

"小阿燕。"秉辰刮了下小林的鼻子:   "漂亮吗?  "小林点点头,说:  "漂亮" 。 郭小兵说:    "没出息。 "  秉辰也刮了郭小兵一下鼻子:    "你懂什么?小麻雀。  "    阿燕在旁暗自好笑。

扎灯笼还是过去读小学时手工课老师教的。  秉辰扎得比我好。  别瞧他粗憨憨  的,  心眼也不如我活, 可手挺巧。他扎的风筝是月牙湖这里小孩最羡慕的玩意儿。 他还用纸折成什么船啦、 飞机啦、 大炮啦、 白鹤啦、 狗啦……出于这缘故,  外甥  更喜欢和他玩,  我也自叹不如。

刘妈寻出年糕模子,  蒸起年糕来。 年糕样式颇多,  元宝形的,  各种花卉形的, 各种动物形的,  各种人物形的, 还点上红绿,  好吃也好看。 没想到刘妈心血来潮, 在这喜气盈门的冬天,  还嫌不够,  还要再费力劳神地蒸出花色年糕来增添更多喜 庆气氛。 刘妈和阿燕还炒了炒米,  做了猪头膏,炒了什锦素菜。 冬令腌腊咸货是 南京城南人家冬储的首选, 年景不好,  自然不能和往年相比,  但为了满足母亲的 心愿,今年尽量地多储备了一点,  光看样子就觉得蛮丰盛,  年能过得不错。 母亲 满意地认可后,  第一个就关照刘妈,  备一篮子杂色年货叫阿燕拿回家。

浓浓的年的气氛,  按时来到了月牙湖这里,  来到了老周家。

晚餐时,  大姐叫我给她斟白酒,  我犹豫了一下。 母亲说:    "给她斟,  勿要憋 着她,  抗美援朝时,  她和你郭大哥还不知喝了多少呢?  "

大姐笑笑,  证实母亲的话说:    "那时,  零下30摄氏度,  不喝酒早冻僵了, 哪能打败美国佬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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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辰便对我说:    "你们为啥总限制我喝?  在部队上时,  我们也都是一醉方休 的。"  母亲叹口气,  说:    "部队锻炼人,  秉辰能耐也真大了!  "

大姐报了几口酒,  脸面渐渐舒展开来。  刘妈本也陪在大姐身边慢饮,  这时,   她便叫阿燕也陪一杯,  因她素知阿燕能饮几杯。  大姐说:    "阿燕不能喝。 别为我 伤了腹中侄儿。 "  阿燕妊娠后,  反应较大,  一直不舒服,也就抱歉地一笑了之,   低头慢慢地吃饭。

大家一通贴心窝子的话,  竟把刘妈的眼泪说下来了,母亲也沉不住气,  高兴 激动得热泪盈眶。 阿燕搂着母亲欢喜落泪。 母亲却忍住泪水说:    "这是啥事体?   你们爸和秉儿走时就料到,  周家跟着共产党走,横竖都合着道理。  家义和我一 辈子积德,  与人为善,  虽然他为革命牺牲了,  但华夏大地上还有无数的共产党人, 共产党的道理也不是随便说说的,  是经历大风大浪考验的,  是什么灾难都能撑得 过去的。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  娘就心胸舒坦, 一切都能顺其自然。  中国的事情 就会一天比一天办得更好。  "

我发现,母亲显得特别激动,  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  过去,  她受着父亲 的影响远远超过受基督教教义的启示。 她原本掺杂了道、释、儒等中国传统文化 影响的观念中,  又增加了父亲和大哥带给她的革命思想。  每年清明,  全家去雨花 台祭扫,  母亲都不仅在父亲和大哥的遗像前上香,  还要坐下来与他们说上许多肺 腑之言。 母亲照例穿一身黑衣裳,  拿着一束鲜花,  默默地立一会儿,再坐下来,   絮絮叨叨地把每年发生在周家人身上的事情,  简明扼要地说上几段,但绝不让眼 泪夺眶而出。因为母亲认为,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也不喜欢看见自己流泪。所以, 遵循他们的意愿,  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尊敬。

从腊月二十九起,  刘妈和阿燕就忙开了,  母亲把过年一应要办的事情都交由 刘妈安排置办。 阿燕打下手,  尽力相帮着。

秉辰买了许多鞭炮、  天地响、 花镜、 火老鼠给孩子过年放着玩。  十几盏扎好 的灯笼也挂将起来,  门口挂了两盏五角红星灯。  母亲关照我,  把门额上的两块五 角星光荣牌擦干净。

那牌子分别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二年和第五年挂上去的, 是南京市人民政府 派出专人来挂上的。 牌子是圆形白底,  红五星的中央是白颜色的  "军"  字或  "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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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周家那两块牌子便是,  一块 "军"  字,  一块 "烈" 字,赫然醒目 ,  好不光荣。 刘妈常为这两块牌子感到骄傲,  说那是  "护身符"  ,  比  "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还派用场。 一切凶神恶煞、 黑白无常,  见此都会退避三舍。

老天爷为了给人间增添乐趣,  连降几场鹅毛大雪。 把月牙湖这里覆盖在冰雪 世界里,  树林、 竹丛白蜡蜡的,  瘦削苍凉。 紫金山仿佛白皑皑的冬眠的巨兽,  间 或露出几处黛青的皮肤。  小孩子用小板凳当雪橇玩,  几个小孩子用绳结牢在前面 拖,  一个小孩坐在反过来的小板凳上。  他们玩得很快乐,  雪原上回荡着银铃般的 欢笑声。

这天是大年夜,  本该是热闹的团聚之夜,我却在高炉上忙了一天,  一直忙到 入夜时分,  才往家里赶。 冬天的夜晚,  黑夜与白雪交融,  配着刺眼的黄色的路灯 光,  给我照亮着前行的路。  我骑着自行车歪歪扭扭、  一刺一滑地往家里走。  中山 门外的月牙湖已经封冻,湖面的薄冰泛着白光。四周真的很静,静到了极致。可是, 这天晚上,  外面却连一点鞭炮声,  甚至人语声都听不见。  虽然家家都灯火通明,   但我还是能听见,   自行车行驶在雪地上的咔嚓声。  这声音诡异而又恐怖,  时时提 醒我即将人仰马翻的危险,  让我从心到肝都为之打战,远处的灯火也急剧地摇晃, 仿佛等候的家人也感受到了我的烦躁与不安。    "真好, 世上所有的人都团圆了,   就剩我一个独行者。 "我自嘲地想,  "算啦,还是继续赶我的路吧!  反正这除夕夜, 除了家的温暖,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我分心走神的了。  "

我继续孤单地骑行,  一直到家家户户都出来欢腾守岁。  烟花欢跳着冲上天,   绽开一朵朵色彩斑斓的礼花。  我扶住车把手, 呆呆地盯着烟花,  不知不觉,  泪水 竟沾湿了双颊。我强扭过头,擦干泪水,  继续顽强地在雪地里骑行。我鼓励自己:  此刻温暖的家已经不远,  他们为我准备了满满的关爱,  正望眼欲穿。 雪深处,  我 不得不下车推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条石板小路,  走向我温暖的家。
我终于到家了,  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进门时,迎出来的媳妇巧云,  看见我面 颊上冻成寒霜的泪水, 心痛不已,  连连发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听我回答是因为 路滑摔了几跤,  因为身上摔得酸痛而不禁落泪时,便连连娇嗔地责怪我,说:   "为 什么这么不小心? 大家都在等你吃团圆饭呢!  "

我知道, 这个除夕之夜,  舅舅、 舅妈、 大姐一家,  都要来周家吃团圆饭。  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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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浓的暖意,  令我即刻想起了王安石的那首《元日》 :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 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瞳瞳日 ,  总把新桃换旧符。  "  王安石只用了区区二十八个 字,  就抓住了春节最重要的风俗特征,  让浓郁的春节气氛跃然纸上,  有景,  有情, 有意境,  有哲理。 我知道,  王安石写下《元日 》之时,  恰恰是在皇帝宋神宗的全 力支持下,  正要励精图治地实施他的各项改革计划,  来一展他的宏图大志。  这与 当前的改革开放新政实施在即,  何其相似!

雪停了,  天空虽阴沉,  却显得更加深邃。 暗夜中的月牙湖,  已是万家灯火。 刺骨的寒风中夹裹着饭菜的香气。  此起彼伏的炮仗声,  揭开了过年的序幕。  序曲 自除夕之夜开始了。

万家团圆,欢聚守岁。除夕年夜饭,南京人总要吃得既讲究又奢侈。但在当年, 这个讲究也就是多搞几个菜,  这个奢侈也就是鸡鸭鱼肉都能有点。 要放到现在来 看,  除夕那顿年夜饭的丰盛程度,  也不过就和一日三餐差不多。 但是,  人都讲究 个物以稀为贵,  在当年,  就因为平常都吃不上鸡鸭鱼肉,  只有到了年夜饭这天才 能大快朵颐,  所以才越发觉得过年就是好,  吃得开心得不得了!  就因为一年到头 才做上一件新衣服,  所以才不会觉得母亲  "不要弄脏弄破了"  的叮嘱是讨人嫌的 唠叨。母亲还关照我们兄弟俩,  不要随便开口说话,  尤其不能诊出什么不吉利的 话来, 败了一年的好兆头。  客人来了,  须装模作样地讲大人话。  外出拜年就更不 用说了,  一举一动都要按家中调教好的去做。 连吃饭都有许多讲究,  看着一桌鱼 肉蛋菜不能乱动筷子,  要跟着大人说 "年饱"  ,  实则眼饱肚中饥,  只好另外再见 缝插针地去摸点零食。

除夕夜,新婚数月的阿燕显得特别开心。她亲自下厨房露了几手,炒了什锦菜,   内有芹菜、 荠菜、 千张丝、 豆干 (切丝 )  、豆腐果 (有的地方叫油豆腐 )  、菠菜、 雪菜、酸菜 (酸井菜 ) 、笋、胡萝 卜、慈姑、藕、黄豆芽、黄花菜、金针菇、木耳、 香菇等十多样。 什锦菜类似大杂烩,  却可以讨个  "和顺长久" 的好彩头。 这里面  的每样蔬菜,  都有说法:  黄豆芽形似如意,  寓意  "事事如意"  ;  荠菜、 芹菜分别  和  "聚财"   "勤快"谐音,  寓意  "招财进宝"    "勤劳致富"  ;  胡萝 卜是橘红色的,   有  "洪福齐天" 的含义;藕片取其形状,  意为  "路路通顺"  ;  黄花菜代表  "花样  年华"  ;香菇体现  "和和美美"  ;  冬笋象征雨后春笋节节高;  就连豆制品千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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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寄托着人们  "千秋百代, 世世兴旺"  的美好心愿。 阿燕炒的什锦菜,油而不腻, 酸甜爽口 ,  有着特别的香味,  她还做了松鼠⃞鱼。  全家人都没想到,  她的烹饪手 艺这么棒,刘妈反倒成了她的下手。阿燕做一个菜,她就端一个菜上桌,手脚并用, 才一时赶得上趟。 郭亮满嘴酒气地向阿燕招手:    "阿燕,  来。 "  阿燕正好随端汤 上桌的刘妈端上来一盘松鼠⃞鱼。姐夫郭亮问:  "都跟谁学的,有这么好的手艺? " 阿燕眉飞色舞地回答:    "从小在家看来的呗。  "  郭亮嫌了一块松鼠⃞鱼,  边嚼边 品尝,  放下筷,  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阿燕手背:    "嗬!  雨提多棒!  这个浇头!  "

阿燕忙缩回手:    "郭亮哥,  好吃就多吃点。 "

大姐在一旁察言观色,  立刻就发现了姐夫的失态,  虽不动声色却面带惕容地 向丈夫瞄了一眼,  对阿燕说:    "别忙了,  快到我这里来吃点东西,  当心饿着肚里 的孩子。 "

今年的年夜饭,母亲没有再留空席、 空筷、空酒杯。她大约闹明白了, 父亲、 大哥他们不论在与不在,  一家人的心永远都是同甘共苦同欢乐的。  此时,  全家人  不论谁在与不在,天涯共此时,都是难得地相聚了,不过是有人显形有人隐形罢了。 只是在开席前母亲特地问了刘妈:    "秉乾今晚不知吃啥菜?  露华和庆荔一家可安  好?  "刘妈回:  "哪里能不好? 都安好呢!  老太太,您就放心吧。 "母亲笑笑:   "唉,   是我牵挂惦记,  多烦心呢。 "

酒过三巡,郭亮故作神秘地提问:   "前几年,有个人逃往外国去了,知道吗? " 我回答说:    "当然知道!  "

"那这一事件的发生,标志着什么,知道吗?  "他问得晦涩深奥。 我当然就老实回答他:    "这我就不知道了。  "

"客观上是宣告了,  把  '防修反修'    '防止资本主义复辟'搞成群众斗群众 的做法是荒唐和错误的。 "  他用自己的理解,  武断地下了结论。

我闻言后,  倒在自己的理解层面上似有所悟,  好像也一下子明白了造成阿燕 和郝秀云悲惨遭遇的根源。 我思付,  造反派搞的  "怀疑一切,  打倒一切"  ,  残酷 迫害像阿燕这样的普通群众,  也许都来源于此吧。

秉辰和阿燕乘机点起蜡烛,插在以前留下来的铜质枝形蜡烛台上, 关了电灯。 于是饭桌中央的烛台,成了除夕夜宴的灯标,  不仅给守岁的众人亮起了  "心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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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给每个人送去了诸多祝福和快乐。 几个小孩高兴地拍手乱喊起来。  大家的面孔被烛光映得通红透亮。

昭信说:    "秉辰,  亏你想得起来,那时姑父就爱这样。  "

母亲不以为然,  说:    "秉辰就是像他。 秉坤像我。 "

秉辰兴冲冲地拿筷子敲起碗碟,用不成体统的男中音唱起:  "平安夜,圣善夜。

万暗中,  光华射。 照着圣母,  也照圣婴。 静享天赐安眠。 "

大家就跟着唱。 只有郭亮不会唱,  只会按节奏敲酒瓶。

母亲说:    "前几天圣诞节没捞到唱。  逃勿脱,  补上了。 " 大挂钟敲了十二下。

我们迎来了农历新年。 大姐一家都回楼下房间休息了。

我借江巧云、 秉辰携阿燕和刘妈送走了舅舅一家。  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  连自来水龙头没有关紧发出的滴答滴答的水声,  都听得一清二楚。 当热闹过去以后, 你会觉得这世间原本就应该是安静的。
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  我猜是母亲替我拉严的,她怕我和巧云冻着。  母亲是 永远都把我当小孩子的。  现在江巧云又怀孕了, 母亲和刘妈也就把她当大熊猫来 保护了。凭良心讲,她们在暗地里,在阿燕和江巧云之间,为阿燕着急关心的同时, 显得特别照顾巧云。 母亲甚至常跟我叽咕:    "坤宝,  巧云这个女娃,  经历过生死, 你要多上上心呢。秉辰的阿燕,不仅有我们疼她,还有他李大夫照应得好呢。你呢, 我不可能跟你过一辈子的。  你不比秉辰懒,  每天早起赶到厂里做事,  什么也都认 真去做,  但今后也要学会照顾家,  照顾媳妇呢。 "

欧上棉鞋,  我悄悄靠近窗,  慢慢地拉开窗帘。惊奇地发现夜光下的雪野,  有 一种朦胧的美丽,  分不清形状的高低和景物的远近。似乎保持这种朦胧和糊涂,   一样可以是美丽的,  就像人世间距离产生美一样,我从心底认同这一切。  多么奇 妙的景致,  如此的熨帖。 多么微妙的人世,  那般的情深而又淡漠。  白天的喧器和 动荡,仿佛一下子都埋在了纯洁的白雪之下。  大自然超人的力量,  把一切的狂暴 跌宕瞬间掩埋。 我伫立窗前, 看着旋转飞舞的雪花,  似乎已经感觉到, 有一股温 暖的春风,  正沿着长江两岸缓缓地吹拂过来。 一群鸽子飞过来,  飞进我的视线,   绕到头顶,  又远去了,  飞向了蓝天的最纵深处。

我和秉辰在门前扫清走道上的积雪,  看见雪路中吱嘎吱嘎地行来一辆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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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车人身裹黑色旧呢大衣,  头戴护耳蓝棉帽,  手戴无指棉手套,  口捂大口罩。车把 上挂着一只破旧的黑公文包和一只半死不活的大公鸡。秉辰正在皱眉纳闷,  我说:"没错,  是你那位宝贝丈人。 "话刚说完,  车停,那人跳下,  动作倒还算灵活。 果不其然,  是李清泉。 秉辰未及避开,  便喊了声:    "李伯伯。 "

我也只好跟着喊了一声。  李清泉拉下口罩,  乐呵呵的,  好像不曾有过烦恼。 开口第一句话便是:    "恭喜!  恭喜!  秉辰,  我恭喜你们过个好年。  "  他压根没拿 我们当晚辈待。

我说:   "李伯伯,过年喊阿贻过来玩,你也来。 "他眯眼笑,感激地连连应道:   "好, 好, 好。 你们也到我家去玩。 阿燕结婚后,  按理我应该请亲家宋太太上寒 舍一叙。 实在是……事体多,  家中羞涩,  也就不便了,  原谅,  原谅。 "

秉辰好奇地盯着那只倒挂金钩的大公鸡。我的视线也移到那只大公鸡上。 心  想:若是给阿燕产后补养,该是老母鸡才对。若是过年给只大公鸡, 又嫌太寒酸了。 李清泉也看出我俩的疑惑,  面孔一红,  酒气直喷,  说:    "多谢宋太太,  上趟叫阿  燕送了不少年货来。实在勿好意思亲自上门道谢,请秉辰小婿代我向你娘谢一声。 "   秉辰问:    "这大公鸡过年吃的?  "

李清泉来了劲,跺跺脚,揉揉膝关节,神秘地说:   "嗬,迭格大公鸡学问大哩, 你们年轻勿懂的!特别是医学上的事。  最近我得了一份清朝皇宫的秘方,秘方?   懂吗?  就是清宫御医的秘方,  勿得了啊,  这方子是为慈禧太后专用的。  现在我得 了, 哈哈, 算我走运。"他拍拍公鸡,公鸡 "咯咯"叫了两声。他添油加醋道:   "鸡 血疗法。 治盗汗遗精,  延保青春,  增加性机能等,  皆能用鸡血疗法治好。  每日肌 肉注射新鲜鸡血 5毫升,连续三个号头一个疗程,  效果灵得不得了。我许多老病 家都乐意接受鸡血疗法。  赚头大,  蛮好。 "

秉辰听了这话眉头打结,  站在雪地里浑身不自在。  我也被说得不尴不尬。  秉 辰是直性人,  有话憋不住,  便用关心的口气说:    "李伯伯,  你内科医术挺好。  何 不发挥专长,待在诊所里吃安稳饭? 你讲的鸡血疗法,好像有点江湖庸医的味道。 "  李清泉戴上手套,颈子缩了缩,  双手一摊:   "格是有啥办法?诊所又冷又小, 屁股都磨不过来。 一天看不了几个病人, 薪水二十几块洋,  糊口都不够。 我三天 不吃肉,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哪能有办法?勿想死,总得动脑筋。乱世性命不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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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眼乌子里,  瞎七搭八看的全是钱。  有饭吃勿死就是幸福。  "他沮丧地乞怜 地望着我们兄弟俩。  我发现他的气色比前些时候好多了,  面孔比同龄人相比显然 更红润,  且皱纹少。 看来他一直注意养身之道,  很会保养自己。 他这种富态的落 魄样,  委实令人可怜。他继续说:    "好在现在天下太平,  不斗牛鬼蛇神了,  不斗 坏分子了。 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 我们这票货色, 头上的紧箍咒算是松了点, 就混混吧。  "

楼上窗口刘妈在喊:    "李先生,  上来坐坐吧。 "李清泉一看是刘妈,  立马赔 上笑脸,  清清嗓子,  脆声说:    "噢哟哟,  刘妈。 给宋太太和刘妈拜个早年。  "刘 妈说:    "也给你拜个早年。 上来坐一会嘛。 "李清泉犹豫不决。 阿燕出现在窗口 , 未等李清泉答应,阿燕略带犹豫地说:  "爸,我初三回去看您。关照阿贻少喝点酒。 " 李清泉顿时收敛了笑容,  点点头,  跟大家告辞而去。

我们兄弟俩铲完雪,上了楼,秉辰没好气地责怪阿燕:  "你应该下楼请他上来,   哪怕是坐一会儿,  喝杯热茶也好。 他是你爸爸。 "  阿燕没回嘴,委屈地低下头来。 母亲说:    "亲家公也没有心思。 他是个极懂规矩的人。  今天是年初一,  他怎么肯  上来? 过了初五,  办一桌,  请他和阿贻来吃饭,  这事就妥了。 "

北风吹,  雪花飘,  年来到。 这话真灵。 待到年初一夜饭时, 屋外又飘雪花, 纷纷扬扬,  这使家里格外温暖,  格外温馨。

天已擦黑,  事先母亲就叫我把客厅里的灯泡换成大的。  两盏一百瓦的灯把客  厅照得雪亮。 周家逢过新年总是要点大灯泡,  这习惯由来已久。 我和秉辰把沉沉  的八仙桌抬到客厅中央,  铺好大红桌布,  置放好椅子。 大姐亲自置放好小碟、  筷  子、调羹。 我把四速电唱机搬到客厅角落的大茶几上,  放起广东音乐《步步高》 。 母亲温情脉脉地对刘妈说:    "上菜吧"  。刘妈学着上海腔,  怪叫道:    "阿拉上菜  哉!  周家多子多福多积德!  "  秉辰用竹竿挑着一挂鞭炮,  伸到窗外放起来,  郭小  林、 郭小兵都争着抢,  秉辰说:    "多着哩!  三舅先放。 不要争,  每人放一串。 "    郭小兵不依。 大姐说:    "秉辰,  你就不能先让郭小兵放?他最小,  还做舅舅哩。 "   秉辰说:    "好,  郭小兵你来吧。  "  郭小兵双手握着竹竿,  高兴得不得了。 秉辰又  对窗外斜放了几个天地响。  这时东邻西舍都放起炮仗,  一时间, 月牙湖这里又热  闹了起来。

376  I梧桐雨

刘妈先上冷盘,  巧云和阿燕也跟着上菜,  她们把头发都馆成一个高髻,  髻上  扎着红绸,腰上各系一条白围裙,丰腴的身材,泛着红光的脸庞,十足的美少妇样。 母亲一直眯着眼睛,  注视着巧云和阿燕的一举一动。

冷盘上好,母亲关照大家坐下开席, 我换了张唱片, 《喜洋洋》 的乐声响起。 刘妈对巧云和阿燕说:    "姑娘都坐下吃吧。 陪大姐喝几患。 "

巧云和阿燕都是第一次在周家过大年初一,  未免腼腆拘束。 大姐一把拉住阿 燕的手,  亲呢地说:    "阿燕,  不要忙了。 瞧你身子慵懒的,  想必刚怀上,  三月 内 必要调养好!  来跟姐姐坐坐。"阿燕坐在大姐旁边,秉辰挨着阿燕。母亲坐在上首, 我和巧云挨着坐下首,  两个小孩也上了桌,  正好凑满八仙桌。  母亲叫刘妈拿把椅 子靠她坐,  唤了几次,  刘妈才应道:    "太太,你们先吃起来, 我把砂锅端起就来, 今夜定要再和两位哥哥碰几盟。  "

除夕夜,  客厅曾放两桌也不嫌挤。 今天年初一,  舅舅、 舅妈都没来,  一桌刚 好坐下。 母亲说:    "一桌就一桌,  吃吧,  横竖是过新年。 "

秉辰大声嚷:    "刘妈,  来来来,  今天新年第一天,  一醉方休不夜天,  喝完喝 尽才算数。 "  刘妈端了盘烧全鱼上桌,  鱼上盖着大红喜字,  是她亲自剪的。 刘妈 搁好鱼盘,  冲秉辰说:    "那可使不得。 你秉辰醉倒,  阿燕能饶了我?今晚主要陪 秉坤和巧云喝几患。 "秉辰说:   "咳,不拿我当儿子了。 "刘妈说:   "哪能瞎说的?   我还要抱孙子哩!  "  这一老一少逗乐子,  引得满堂嬉笑。

客厅里暖气盎然,  喧闹不已。 不知外面雪住了没有。  大概月牙湖这里的人都 关起门来吃新年第一餐夜饭,  因而炮仗声反而收敛了。 仿佛屋子外是一个与周家 无关的静寂世界。 仿佛那层曾笼罩着四野的令人室息的阴影,  已经被融融的温情 全部驱散了。 悲伤和忧愁的人们,  总是不放过每个欢乐的时机,  大家为过新年制 造着愉悦的氛围,谁也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事,  任何不幸的事都把它放下吧。  这就 是平头百姓的处世习惯,  你叫他难得糊涂,  随遇而安,  可以;  叫他知足常乐,  小 富即安,  也行!
但我注意到,  大姐的表现还是略有反常。 她平时对孩子挺严,  从不宠惯他们。 虽说极少打骂孩子,但训斥孩子却是家常便饭。 可今天她任由孩子怎么哄闹也不闻 不问。下午郭小林把郭小兵推了个跟头,  郭小兵额头上起了个小包。 这在平常,  小

除夕之夜  I  377

林少不了挨一顿痛骂,  说不定还要挨两巴掌。 但今日大姐却一声没吭,  眼睁眼闭,   就过去了。 只是替小兵用热毛巾焙了一会,  说:    "小东西,  真淘气。 " 郭小林有好 一阵不敢吱声,像小鬼一样躲在一边伴装看书,  不时拿眼偷看大姐。 大姐只当没看 见。嘻嘻哈哈,  帮刘妈和阿燕做这做那。 刘妈说她是郭呆子帮忙,  越帮越忙。大姐 急了,  说:    "当真我错嫁了姓郭的,  凡做事,  都成了郭呆子帮忙,  越帮越忙!  不会 做,  你们容我学,  学不好再教我嘛!  "其实大家没人计较她,  都想方设法让着她。

刘妈更是摸透了大姐的脾气,  她来周家做保姆时,  大姐还是小丫头片子哩!

酒一直喝到半夜,大家微醉, 皆兴奋无比,忘却了烦恼。大姐竟也放开了酒量,   一直喝着白酒,  白皙的脸颊染上了红晕,  原本整齐的发髻也飘散开。  此刻,  她也  顾不了许多,  竟叫刚怀了孕的阿燕也来几盟,  并说:    "当年入朝参战前,  在吉林  丹东那里的老乡家, 一个生养了才几个月 刚在喂奶的小媳妇, 亲自出面招待我们  这些前来的女志愿军战士,  喝当地出产的米酒,  竟用上了大碗。 当看到我们这帮  女战士一脸疑惑,  便解释,  她们这里的风俗就是,妇女怀孕后,  产妇满月后,  都  要喝些酒,  以帮助稳胎和下奶!  "说得阿燕竟信以为真,  拿起了酒杯。 母亲好歹  拦住,说:  "大姐,你喝多了,怎么变成小孩,像秉辰一样,不懂事了。 "刘妈说:  "还  不要说,这姐弟俩还真像。 "母亲说:  "只有秉坤,还算灵秀,其他哪个都不像我。 "   我趁酒兴,半憨半狂地说:  "小时候你们就讲我是抱过来的,你们白捡了一个儿子。 今天反而要给我正名?  "刘妈赶忙说:   "坤宝,那是诩你玩的。你瞧你这眼、这鼻、 这瓜子脸,  哪一处不像你娘?  嗯?  "

传来一阵隆隆的像打雷的声音,  好似有人踏上楼梯,  母亲耳朵挺尖,她向来 最怕不速之客光临,  便对刘妈说:    "好像又有人上来了?  "  我说:    "看看去。 "   刘妈说:    "十二年前狂风大雨的夜晚也是这样闯进了人,难不成今晚又有人来?   老娘还真不信邪。 "  说着,  她搁下酒杯起身去楼梯口看个究竟。  还没等她走到楼 梯口 ,  门就被风吹开了。 刘妈喊道:    "怕是春雷炸响了!   "
 
378  I梧桐雨

诞生希望
 
转眼又是冬去春来,春尽夏至。随着气候的转暖,我们散步的范围也越来越大。

我总是一边走着,  一边向大肚子巧云介绍南京东郊风景区的前世今生。 我说 江南江北,  因为中间横着一道长江,  限制了南京的发展。搞了这么多年,  人们才 突然醒悟过来,  要发展周边,  以周边带动整个城市的发展。  这才是大手笔!  我说 从现在开始,  我们江北也将要加快建设,  再也不会是小打小闹了,  它将成为城市 总体发展的一部分,原来是郊区,现在也确定为市区了。市政府打算投资几百个亿, 重点建设江北重化工业区和现代化冶金工业区。

末了,  我说:    "我们江中间的八卦洲在两千多年前,  就已在江中间,  名字 叫  "青沙洲'  呢,  你信不信?  "她说:    "你怎么知道?  "  我说这是历史,  《史 记 ·项羽本纪》 中有记载,  公元前209年,  项羽率领江东八千子弟渡江北上抗秦 时,  就经过这个青沙洲渡到江北岸,  并在江北的古棠邑那里,  留下了一座赫赫有 名的霸王山,  且告诉她,  历史总归是要让人知道的。  所谓的沧海桑田,  就是大自 然的力量。
转眼间,  巧云的预产期终于到了。

就在我和巧云热烈地准备着,  准备迎候下一代呱呱来世的时候,  阿燕的预产 期也快要到了。

我思虑再三,  觉得最为稳妥的,  还是把江巧云和阿燕都送到医院去待产。  于 是便赶往工人医院,  去找候凯候医生帮忙,  请他转托妇产科何主任,  为巧云和阿 燕接生。

一见面,  我便发现侯医生已不再像先前那样英俊潇洒了,  头发剪得短短的, 面露倦色。不过,他见到我,  还是很高兴的样子,  我们亦如老朋友般握手寒喧,
 
诞生希望  1  379


仿佛从来就没有过任何井蒂。

候凯问我:    "几个月未见,  怎么变得满面春风,  喜气洋洋?  "

"总厂洪厂长给我恢复了名誉,恢复了职务,  我已经回到厂里工作了。  改革 开放,  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哪个厂子不是热火朝天地大干快上?  当然也就没有时 间来你这里聊天了。  "

"那你今天为什么就有空来我这里呢?  我实话跟你说,  要咨询,  先去挂号; 要看病,  先去排队。 扯闲篇,  免谈!  "

"我知道大名鼎鼎的侯医生每天和我忙生产一样,  忙得都快脚不沾地了。所 以,我即使偶尔有空想找你玩,又怕撞不到你,一直也就没有联系。 实在很抱歉!  " 我回说。

"我又不是神出鬼没之人,  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  医院是我单位,  我就不信  哪个吃五谷杂粮的不把我当回事,  不联系我呢!  "  回头他又自嘲地笑笑,摇摇头,   "不联系我更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古训呢。噢,告诉你,我就是爱发点牢骚,   跟小娘们哄哄玩。有啥?那是我候麻子的福气呢。 "说完,他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何医生还在妇产科?  "  我问。

"当然。 "他指着窗外街上走过的孕妇问,    "是不是阿燕要生了?  " 我说:    "不仅是阿燕到了预产期,  我的爱人江巧云也到了预产期。  "

"这真是出乎我的预料。  "侯凯说,    "你们怎么喜酒也没请我喝,  连喜糖都没有请我吃?  "

"这是我的疏忽,  有情后补吧!  我只是想请何医生把她们收下来。  这我就可以放心地忙厂里的工作了 !  "  我用检讨的口吻说。

"噢……"他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    "看我怎么和她说? "

"她待人最是诚恳, 这有什么不好说。 我看,还是你听到阿燕怀孕且要生产,心里不好受吧?  "  我略带嘲笑的口吻说。

"你别自作多情了,  我早就名花有主了,  且还是很不错的女孩。  只是何医生 的丈夫最近出了点状况。他是部队上的一个营级军官,在浙江支左时,  为了抢救 一个落水的儿童,  献出了 自己宝贵的生命。 他们夫妻感情一直很好的,  何医生由 此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若再找她办事,我还有点张不开口呢!  "  他很是
为难地说。
 
"侯麻子,你愿意帮就帮,不愿意帮就算,也不用找借口。我自己找她去说!  "

我说,    "一谈到阿燕,  你就犹豫不决,  你小子心虚呢。 "

"这年头搞事业不成。  "他突然又忧郁起来,    "我虽是外科医生,  但我兴趣在医院管理。 唉,  我还想进步呢。 你根本就不懂!  谈阿燕,  我心虚什么?  " "你曾经当过第三者。  "

"那只是一时被爱冲昏了头脑,  并没有既成事实。 " "我弟弟,他记着你呢!  "

"我应该再帮他们一下,  以弥补我过去的唐突,  对吗?  " "随你。 "我说。

"我不是第三者。 "候凯说,    "我真没那么坏!  "

"谁能最终原谅你?  只有我弟弟和阿燕吧!你自己看着办吧!  " "那好吧。 我来和何医生说。 让她一定帮你们!  "

"这就对了嘛!你转告何医生,  我对她的遭遇深感惋惜和同情,  请她务必节 哀自重!  "

我之所以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候凯, 正因为我参透了人性中的爱恨与善恶。 我知道,  只要他心中还残留着对阿燕的爱意,  就一定会将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的。

后来的事实,  果然不出我所料, 何医生很快就将巧云和阿燕安排进了工人医 院妇产科的待产室,  虽然不是单人间,  房间内却有单独的卫生间,  环境也非常整 洁,  且护士小姐还专门告知,  产妇临产的开指过程中皆有助产医师陪护。  不需要 家属操心费神。要知道,那年月 , 医疗资源还是非常稀缺的,广大农村地区的产妇, 别说是待产了,  就是临产了,  都没办法住进医院,  而是靠着接生婆的一把锈迹斑 斑的剪刀来接生的。何医生的这个忙,  确实帮大了。 就在临产的前两天,  也是何 医生及时发现了胎儿脐带绕颈发生窒息的险情。

当我得到胎儿窒息的消息,  发疯般赶到工人医院妇产科手术室门前时,  正好 遇见何医生疲惫不堪地从里面走出来。 我像遇到了救命稻草般,  紧紧抓住她的双 手,  急迫地问:    "怎么样,  孩子怎么样,  大人怎么样?  "

何医生倒是显得很平静,  用舒缓的语气回答说:    "你难道没有听见婴儿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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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吗?很响的。开始,  发现胎儿脐带绕颈,  发生了室息,  确是非常的危险,  后来, 果断实施剖宫产,  就保了她们母子平安。 这孩子恐怕先憋住了气,  一巴掌下去,哭声特别响呢!  "

"何医生,  你抢救了我孩子的生命,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好了!  "

我激动得几乎有点语无伦次。

但何医生却只是微笑着,  重复说:    "不用谢,  这都是我应该……"

就在这个时候,  产房里一声婴儿的啼哭响亮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接着一个 护士开门出来说:    "何主任,  那个叫李晓燕的产妇也生了。顺产。  "我赶忙问:    "是男孩还是女孩?  "  护士答,是个女孩。  我不由得自言自语道:    "世间真有这 样的巧事,  龙年,  我得了儿子,  秉辰得了女儿,  龙凤呈祥呢!  "

其时,  窗外正好传来隆隆的雷声,  伴随着闪电,  将从紫金山巅吹过来的阴云 分割破切,疾风吹动雨水瞬间将整个南京城区域覆盖。 一场梧桐雨席卷而来,  把 人们从沉睡中唤醒,  把黎明湿润清新的空气散播到城市的每个角落。  也不过就是 一袋烟的工夫,  雨过天晴,  阴云消散,  一轮红日露出笑脸,  空气变得更加清新,   天空变得更加湛蓝。  更有万千梧桐树叶上滴落的雨珠,  正编织成一首首动听的音 乐,  对人们发出无声的召唤,似乎在祝福人们世事平安…
 
朱    宏 2024年 1 月  12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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