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第三章 现实与希望)4

中华新闻网 2024-11-02 11:34



绳案

两天之后,  我和李清泉、 李妈妈到治安大队拘留所探望阿燕。  李清泉因本身 有顶  "帽子"  在头上,  未进拘留所大门,  膝盖早打了弯,慢悠悠地赖在后面,  李 妈妈催他快走,  他傻傻地点头,  反而站在街边不住地用手抹额头上的汗。  李妈妈 急得直跺脚,  骂他:    "老东西,  咙啥用,  还说是见过世面的人!  "  李清泉不理老 太婆,  在街边茶摊上买了一杯清茶,  喝了几口 ,  又仰起头,  对着太阳嗽了几嘴,   噗的一声喷出来,  他头上瞬间起了个小小的彩虹,  连说:    "噢,  喉咙清爽,  喉咙 清爽,  适意。 "

传达室的门卫,  见来了二老一少,  大包小包拎了东西,  早就明白了我们的身  份,  于是厉声问我们是干什么的。 李妈妈倒也冷静,脸皮厚,  大大方方地嚷着是  看女儿的。 门卫问有没有派出所和单位的证明,  有没有带户口本,  李妈妈说没有。 于是门卫把我们轰了出来。

第二天又去,  李妈妈把派出所和单位的证明以及户口本恭恭敬敬地交给了门 卫,  门卫瞄了一眼,  喷了一口烟圈,  官腔十足地说:    "今天不是接见日 ,  即使是 接见日 ,  也要有拘留人员填写的接见通知单才可接见。  "  李妈妈问:     "什么接见 通知单?  "那门卫说:    "她会寄给你们的,  上面规定具体日期,  四样文件齐全才 准见!  你女儿真行啊!  小娘们敢用剪刀捅人。  咱拘留所还是头一遭见哩!   "  于是 这次接见又泡汤。出了拘留所大门,李妈妈狼狈地跺了一脚,吐了一大口唾沫:  "臭 瘪三,摆在十七年前,  给老娘倒洗脚水,  老娘还嫌邋還咧!  "

吓得李清泉也跺脚,  一把拉了李妈妈快走,  连说:    "我喊依老娘好伐?  依饶 了我好吧?迭格啥场合?  都是吃公检法硬饭的,  依再硬,  硬得过这些牢头吧? 勿 要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依反正地下一横当老娘,穷夹里我李清泉要吃霉头。走吧,
孬种就孬种好了。饭有得吃,  衣有得穿,  太平点就是福分!  "
 
"依啊………一辈子硬旺不起来。 几次来,  侬开口了伐?像个瘪三似的立在一边鬼鬼崇崇的,  依……依还像个做爷的?  要不是依惯阿燕惯得勿像腔………有今朝迭个局面伐?  老娘老早就看依勿莱斯,勿是东西。 "李妈妈脚步加快, 骂骂咧咧的。 "好了,好了,我李清泉勿是东西,依老娘跟了阿拉勿是东西好半世人生。哼,侬以为我怕他们? 君子跟小人有啥计较。 迭帮东西啥货色?好跟我李清泉平起平
坐?  大丈夫能屈能伸。迭帮………迭帮丘八、阿土生,本事既啥,纯光会哇啦哇啦!  "

我说不出心里是啥滋味。  不吭气地跟在这对老人后面走,  明知是受到侮辱, 却又呐喊不出。

没几天,李家收到阿燕的信, 内容很简单,要被褥和换洗衣服、卫生纸、餐具、 肥皂和一些吃食。 李妈妈一应俱全地准备下。  待到接见那天上午,  我和李清泉、   李妈妈又去了。刚到大门口 ,看见侯凯蹲在路边望呆。候凯一见我们立刻精神抖擞。 我问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他指指传达室门口挂的小黑板,  上面竟写着接见日期,   所以他等在了这里。李妈妈问我他是谁,我只能回答说,他是阿燕也是我的老朋友。 侯凯不自在地点点头,  口中直喊:    "李伯伯、 李伯母好。 "  喊得还很热乎。 李妈  妈叹气说,  阿燕朋友也真多。

我们送验了四样文件后,  被领到一间空荡荡的大房间,  房间里只有一张乒乓 球台。四周墙壁贴满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改 恶从善,  重新做人"等,  还有一块布告,  细一看,原来是《拘所监视制度》 。一 名男看守仔细检查完了李家带去的东西,  向里面打了声招呼,  一名女看守才把阿 燕带了出来。

阿燕站在乒乓球台一端,  他们站在另一端。  李妈妈终于忍不住哭了。  李清泉 却一言不发,  脸色灰暗。 阿燕见到候凯和我,  眼晴睁得很大很大地看着我俩,  我 感到她的眼光很怪异,  叫我不寒而栗。 我心想:  怎么啦?  阿燕,  你是不是吃了许 多苦? 蒙了, 才不认识我俩!  过了片刻后,  阿燕的目光移向父母,对他们俩便视 若无睹了。

我觉得很怪,  阿燕被关了几天,  肤色反而变得白了起来。  脸庞消瘦了一些,   有点憔悴的样子。 头发依旧归拢成一条粗大的独辫子,  额前自然形成的刘海和鬓
发显得更长、 更乱,  也使她整个人更透出令人怜爱的灵秀。
 
女看守粗略地又检查了一遍东西,  叫阿燕收了, 只是零食减了一半。 李妈妈 心疼女儿,  央求看守,  准许阿燕收下全部吃食。 女看守声称,  少收点吃食算是讲 革命人道主义了,  这里的伙食不赖, 不信问李晓燕。李晓燕出人意料地撇嘴一笑, 哑着嗓子说:   "妈,  这里是吃得不错。 吃食全带回去吧。 "她不知为什么, 把 "是" 字拖得很长。

"你们看,  是吧? 她自己讲了,  不要带了。 "男看守忙说。

李妈妈掩面哭泣。 看守呵斥说不准哭,  要开导人犯认罪服法。 李晓燕便说:    "我犯啥法?我是自卫。  "
"你还不老实?  "  女看守说。

"就是因为老实才进来的。 他侮辱我,企图占有我,  还派个同谋来找我谈话, 我申辩了几句,  她竟打我耳光,  我急了才捅她的。  我已经跟预审员讲了。  犯法的 是那个畜生,  不是我。 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  "

"好了,  好了。你去跟预审员谈,  我们不管。 我们没请你谈案情。  呃? 还有 话说啊?  "

"秉坤哥,  你去我厂里调查,  替我上诉,  替我申冤。 你的笔头派用场啦!  还 有侯凯,  你该为我再报仇,  为我再说话!  "

阿燕被女看守连推带⃞弄走了。  我们也被轰出了拘留所。  自然,  吃食一点都 没让收。 刚出大门,  侯凯问我:    "敢不敢替阿燕说话?  "

我点点头,  心里一热。 侯凯托托眼镜,  边走边咬牙关,  那长而轮廓分明的颌 骨显得更加刚健。分手的时候,候凯没有和两位老人道声再见,只是喃喃自语:  "侯麻子又自寻麻烦了,  唉,  阿燕。 胸腔手术………难啦!  "

纸包不住火,  阿燕的事很快在月牙湖不胫而走,  传得沸沸扬扬,  因为传闻是 黄厂长通过几个老妇女有意散布的,  意图是歪曲事实,  所以大多数接续八卦的人, 均持幸灾乐祸的态度,  反认为像阿燕这样不正经的姑娘,  不倒霉才怪呢!  这次治 治她也好,  瞧她平时那副傲气、  那副假正经的骚笃笃的眉眼,  连走路屁股头扭得 都跟别的女人不同,  幅度太大。

陈婆子那天到周家帮忙拆洗被子,  说起这事来眉飞色舞。  刘妈正色制止她:
"陈婆子你不要嚼蛆。 阿燕还是个姑娘哩。  "  其实刘妈并不完全清楚阿燕的真实 遭遇。 陈婆子说:    "啊哟哟,  你以为阿燕还是黄花闺女?  早就不是真货啦。  姑娘家屁股头怎的那么大?再说………嘻嘻,  那男人怎么敢光天化日之下欺负她?那好姑娘是随便能欺负的吗?  我做姑娘的时候,  栓子他爹几次想吃我的  '豆腐'   ,  我
就骂得他想死。姑娘家不守规矩,  男人就上哩!  "

我拿眼狠狠瞪她,  她却无所谓,  依旧唾沫星四溅讲下去。

但陈婆子突然打住了话头。我发现,原来是母亲站在了她的背后,并唤了声:"陈婆子!  "  陈婆子慌张应了声,  说宋太太有何吩咐,  解放都快二十年了,  她对 母亲的称呼竟一直未改。母亲一反平时的温和,冰冷冷地道:  "你现在是治保主任, 工作忙,  以后就不想麻烦你了。  有刘妈料理就行了。 "

母亲这话很有分量。  陈婆子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立刻辩解说:    "我服侍宋太 太十几年,  宋太太待我也好。  别人家我回了不少,  忙不过来。 要说是宋太太,  我 陈婆子做牛做马一辈子心甘情愿,  哪里敢拿大?  "

母亲摆摆手,  叹了口气:    "不必讲了,  陈婆子你的情我领了。  日后如一时缺 点什么尽管来商量……只是,  "  母亲眉头一皱,    "阿燕家也算和你家是老邻居,   大家在月牙湖这里多年相处也不容易,请老陈和你多担待点。"

母亲的口气是决绝的,  话虽软,  音却硬。我还很少见母亲如此敢正面得罪人。 我心中不由得为母亲叫好。 母亲转身回房,  陈婆子训训下楼。 刘妈说:    "我早就  劝太太少跟那陈婆子啰唆,  无奈太太心软耳朵根硬,  哪里肯听人劝?  这次不知吃  了什么醒鬼魂的汤,  独断了。 唉,  跟了太太十多年,  这才知道她是当太太的,  不  容人还价。 "

我折进母亲房间,  看见母亲木然地立在窗前,便缓缓地挪动步子,  走到母亲 身后,  小心地喊了声:    "妈妈。 "

母亲转过身,  我不免一愣,  因见母亲竟已消然泪下,  花白的云鬓有点零乱,呈现飘逸状,  仿佛她刚经历一场灾难。

"我知道是我儿进来了。  "  母亲说。 "妈妈,你真好。  "  我说。

"傻儿子,  哪有不好的妈妈。 "  母亲拉住我的双手,    "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
 
自从我成人之后, 母亲还从来没有这样亲热过我,  这反倒使我不自在起来, 便说:    "妈妈,  我现在不是请了长假,  常在家陪你吗?  "

"唉……越是在家待一段, 走后就不知道何时再回来………我儿才最像家义。  "

妈妈暗暗自语,  嘴角一撇,  不知是笑抑或是哭,    "你吃东西老顺嘴,讲也无用, 偏不改,  跟你爸的毛病一样。 "

房间里恬淡的氛围似乎跟梦境一般。不久前,  我被关在小黑屋内,  便是做了 一个如此清丽、 动人心魄的梦,  回忆了许多日渐朦胧的过往。  隐隐地觉得那梦里 有父亲和母亲,  他们相互依偎,  我和秉辰则偎依着他们。今日母亲把我当成孩子 亲热起来,使我再一次体会到母爱的温暖。 人若是不长大,  也许不失为一件好事, 这样便可以长久地被母爱照拂着。 假如真如母亲所言,  连我也离开了母亲,  母亲 身边便一个子女都没有了,  那真是不知道让她怎么去活了。  瞧着母亲那含怨似哭 的微笑,  我心里一紧,  终于悟出许多亲情难离的真谛!  我紧紧地握住母亲的手,   生怕这温馨的瞬间即刻消散于无形。 母亲仍慈爱地盯着我的脸,  仿佛要从我脸上 的表情,  读懂我悸动不安的内心。

而后,  母亲又缓缓地对我说:    "你生下来的时候只有一丁点大,  一称四斤多 一点,不啼也不哭,  索性只剩一点气息。  没想到你也长成了大人,  哪个都不如你 鬼精,懂阿妈的心思。只是块头小,力气单,吃不了苦。妈不能一辈子跟着你活… 唉,  你太娇,  像女娃娃,  吃不得苦的。 "

"妈妈,  "  我说,    "我一到钢厂就在高炉前工作,  每天炼铁,  出铁,  烟熏火 烤一身汗,  啥苦没吃过? 且众人都知道,世间三样苦:  打铁,撑船,  磨豆腐。 只 要经历一样,  也就算是能吃苦的人了。  "

"妈妈只是随便说说,  我们是革命家庭,  个个敢作敢为,  敢于担当,   自然无 啥苦吃不得。 你小小年纪也帮你父亲报了仇!  但你仍要记住,  一辈子都要学你父 亲和你大哥的为人,  跟毛主席、 共产党走。 不是毛主席、共产党我们一家人能活 得下来?始终勿要忘记依父亲是怎么死的。我这辈子本信耶稣基督,  后来笃信毛 主席。 "

"妈,你说得对!耶稣基督是神话,编出来的。 毛主席是真的,是该笃信的!  " "现在社会上很乱,  什么  '红卫兵'    '造反派'    '斗私批修'   ,  妈不管,妈

268  I梧桐雨

反正信毛主席,  信了,  心里安逸。 人哪能不信点什么?你父亲、你大哥都是有信 仰的人,  所以他们干革命,不怕死!  你现在当工人,  也要信科学,  你爸当年说过, 要培养你们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社会要发展,国家要富强,你们千万不要相信'停 产闹革命'  ,  不生产,  把国家搞穷了。 秉坤,将来你们这代人要吃大亏呢。  "

"妈妈,你说的吃亏是什么?  "  我问。

"还是听你大姐从朝鲜战场回来说的。  她说我们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  因为 只有小米加步枪,  没有美国佬的飞机加大炮,  吃了很多亏,死了很多人,  连你大 哥也不例外呢!  她对你到钢铁厂工作,  举双手赞成呢!  中华民族从来就是与人为 善,  心地善良,  但美国佬不是这样想呢,  你落后,  他就一定会打你!我们还要争 口气,  为你大哥等牺牲的同志报仇呢!  "

听了母亲的教诲,  我本该严肃,  却不知为什么反而忍不住掉泪了:    "妈妈,   你是第一次向我说大道理呢!  就像我们曾经在教堂看见的布道。  听了你的话,  我 为现在赋闲在家惭愧呢!  "

"你这小国,  哪能这样讲话,妈妈向儿子说说心里话总不会错,  因为妈妈这  几天为李晓燕惋惜呢。 也许倒并不是因为她曾经跟秉辰要好,  谈过恋爱。 关键是,   表面看她人有点吊儿郎当,  其实我听讲,  她在厂子里面,工作上本是一把好手呢。 本来是可以为国家做事情的人,  这下子却被毁掉了, 想想就让人心痛!  "妈妈撇  撇嘴,  做出嗔怒状,  让我真有点刮目相看。

"原来你虽然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  却是眼观六路,  耳听八方哩!  政治风云  变幻,有人乘机捞一把,欺负像阿燕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她那个厂长就不是个东西。 我知道妈妈心里跟明镜似的,  是非分明呢!  "  我说。

"我儿, 你也是拣好听的说,鬼精灵!  "妈妈推开我,  兀自坐到沙发上,   "替 我沏杯茶来。 "

妈妈的嗜好是喝龙井茶,  很讲究,  须是杭州梅家坞出的, 这大家都知道。所  以子女孝敬她的也都是龙井茶,  家里藏了不少。 茶叶罐都是用蜡封好的,  吃完一  罐再开一罐,  那龙井也必是清明前后购买的。  水是瓦罐子煨好备在那里的。要先  倒水,后投叶子, 头道泡开,先倒掉,再倒二次沸水。如是,汤清叶嫩, 暗香袭人。 母亲一边吹,  一边眯眼嗅,  眉眼从紧锁到舒张开,  方知她始得若香。  如此几番,
方轻吸入口 ,  在舌前滚几滚,  再饮入喉。

我最爱替母亲彻茶,  更爱看母亲品若,  此时的母亲可爱极了。  我以为自己的  母亲该是世界上最慈爱、最美丽的母亲之一。她这习惯, 因没人干涉,便保留始终。 她常说做姑娘时就爱喝茶,  足见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的茶道功力之深。

可惜今日母亲茶兴不浓,  只啜了几口便轻轻合上杯盖,  一手捏着杯把,  一手 托稳杯碟,  款款地将茶杯搁在茶几上,  问我:    "阿燕的事严重吗?  "

"不太严重。  "  我答,    "进去一下子,  能了?  "  母亲又问。 "难讲。 "  我只得照实回说。

"唉,多事之秋啊。阿燕人虽不糊涂,却做了不少糊涂事,受人欺侮,人家骂她, 是真不该骂的呀,  秉辰就要回来了,  这账哪能算法? 算勿清啊,  怎么说阿燕也不 坏呀。 "

"我想找表姐夫王志文,  打打关节,他原在区政府里有熟人,  请他疏通疏通, 从轻发落阿燕还是可能的。  "

"志文是老实巴交的死人头。  嗯…这样吧,  你明天把你表姐昭信叫来,  就 说我寻她说话。"

母亲托腮闭目 ,  不一会儿竟打起瞌睡来。楼下传来小孩子唱语录歌的声音: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 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暴动,  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 行动。 "    "动"字拖得很长,  高亢激昂,  是小孩直着喉咙穷吼出来的。

我料定,  孩子们已经没有新花样可玩了,  连老花样——玩火柴盒大小的画片,   小孩子们叫  "洋片" 的,  也没有了。 因为内容被定性为  "封、 资、 修"  。  "官兵  捉强盗"  也不许玩了,  因为  "强盗"  是被压迫阶级,  官兵岂能去捉? 至于适合儿  童看的电影更是没有了, 因为连大人感兴趣的电影、戏剧都被封杀了。怎么办呢?    就直着嗓子穷喊叫吧,  兴许还能让孩子们发泄一下爱闹的天性, 只要别憋着就好。

听母亲说了阿燕的事,  昭信表姐面有难色。  于是母亲不再央求她帮忙,  说了 几句无趣的闲话。 昭信表姐见母亲无精打采,  便起身告辞了。

我当机立断,第二天只身去找王志文,  因他在市教育局当局级干部,  也管人 的思想教育。 我径直闯进了表姐夫的办公室。 王志文见我闯进来,  虽满脸不开心,
 
但又不便推辞,  只能和我寒暄了几句,  还让我坐下喝了一杯水。我见办公室里恰 巧无人, 于是开门见山地说:    "王志文,  我来求你帮一次忙,也是妈妈求你的,   就是阿燕的事。 "

王志文摆摆手,  叹口气道 :    "让我去说情?恐怕不行。"

"你能行。 "  我口气坚决地说,    "区政府里有你不少老同事,你去说说情,减轻一点对阿燕的处理,  完全可以办得到。 "

"你在命令我吗?  "

"是天理、 人情,  命令我们这样干!  "  我毫不让步。

"法不容情!  你难道不知道?  人情要讲阶级,  天理要归国法!  "  王志文驳斥 了我,    "我是共产党员、 国家干部,  我无权替亲友开脱。  再说,  我不是管政法工 作的,  国家的王法不能乱来!  "

"阿燕有冤情。 "  我继续说。还把阿燕在被人侮辱的情况下,  出于无奈才捅 伤那个家伙的前因后果讲了半天。 王志文还是无动于衷,  我只好摊牌:    "阿燕是 秉辰的未婚妻!  "

"已经不是了。 "  王志文说,    "就算是秉辰的老婆,  我也无能为力。 这丫头 已经触犯刑律。 据我所知公检法三家已经立了案,  案子正在办。 没进拘留所的门, 我认为还有一点回旋的余地,进了铁牢门,神仙都头疼!  我又是不管政法的外系 统干部,姑妈叫我说情……这情跟谁说?公安局局长我不认识,  而且也受了冲击, 其他还要拐许多道弯……难啦!  "

"你已经问过这件事情了?  "  我问。

"那是当然,  案子很快就要定了。  "  王志文点上烟,  吸了几口 ,    "机关里最 近学习任务很重,  成天批判  '修正主义走资派'   ,   中央文件又不断发下来,  搞得 人昏头昏脑的。  "

"你干吗和我说这些?  "我叫起来,    "阿燕的事你帮不了就算了,我们不难 为你。 "

"唉,你呀,  缺少政治敏锐性。 "  王志文摇头叹气,  烟雾在他头上绕着圈圈。

回味王志文的话,  我不禁脊梁骨飕飕地冒冷气。 阿燕的案子难道被上纲上线 了?  那就真是命悬一线、  危在旦夕了。 看王志文的态度,  显然已问过阿燕的事。
 
难道因为解放初期为了谭思杰的事,  受过党纪和行政处分,  相当长时期里抬不起 头的经历,  他变得谨小慎微,  世故怯懦了?

我忽然想道:    "何不找昭信表姐? 她在市妇联工作,  为受害的妇女伸张正义乃 是妇联的天职。可是昭信表姐上次为什么在母亲面前,  表示对阿燕爱莫能助呢? "

阿燕在拘留所一定日子难挨,那里的滋味, 我其实在小黑屋里也已经尝过了。 若有什么不一样,  仅从想象便可得出苦不堪言的结论。何况阿燕生性活泼好动,     喜欢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其时她的痛苦更是可想而知。她也许正翘首以待,  指望  我们帮她一把哩。

出了教育局,  我抬腕看表,  刚到九点半。

我火急火燎地赶到工人医院,  搁下自行车,  奔到外科病房找侯凯。  值班护士 告诉我候医生正在做手术。  无奈,  我只好在病区的走廊上来回踱步。  几位匆忙走 过的医生,  向我投来矜持的一瞥,像说:    "这人怎么在医院散步?真够讨厌的。  " 我立时感觉身上火辣辣地发痒。 而那些颇有姿色的身着白色医护服的护士,  匆匆 而过,  一路洒下银铃般美妙的嘻哈之声,  又让我倍感年轻真好,   自由真好,  阿燕 要像她们一样该有多好!

我为阿燕的事已经托请了太多的人,  而候凯却似乎埋头工作,  不管不问,  我 不由得脱口骂道:    "狗日的侯麻子,  你真耐得住性子,  置阿燕生死于不顾!  "

我又转到手术室门口。  刚吸完一支烟,  侯凯开门出来,  眼睛无神地盯着我,   点点头,  兀自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医生值班室,  我跟了进去。候凯一屁股跌坐在 椅子上,  喃喃地说:    "给我一支烟吧。 "  我帮他点着,  他连着猛吸几口 ,  烟雾和 着满腔的疲劳,  从口中缓缓吐出。 一支烟抽完,他摘下蓝色的手术帽,  恶狠狠地 攒在桌上:   "侯麻子又上了一道坡, 胃切除,干净利索。妈的,不玩命轮不到这活, 浑身解数拼上了。 上帝保佑。 "  他耸耸肩,  画了一个十字,    "晚上陪我喝白兰地, 正宗拿破仑老家的。 再叫两个小护士来,  轻松轻松。 "

我不耐烦地摸摸长长的光下巴,  恶狠狠地盯住他:    "你倒是还真有闲心。  怎 么你打算放弃阿燕,  再另觅新欢吗?  "

"鱼有鱼路,  虾有虾路,  酒是一个冤大头送的,  当然, 现在咱们成了朋友啦, 要一起喝。 噢,  干吗板着脸?说吧,  阿燕的事怎么样,  是不是不顺利?  "侯麻子
很随意地发问。
 
"阿燕的案子就要定了。  "  我说,    "情况很不妙,  弄不好要吃官司。  " "你表姐夫那里怎么说?  "侯凯眉心打了个结,  不耐烦地问。

"无能为力!  "

他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拳头挥挥:    "婊子养的,他怎么能无能为力?  阿燕好 孬是他老婆表弟的未婚妻,他能不插手? 阿燕分明冤,    '色魔黄'  若再落到我 的手里,  非阉了他的那玩意儿!  "

"你还有法子吗?  "

"法子? "  他反诗,    "干吗一准吃定我?  侯麻子点子多,  都他妈是没发酵的 点子。 "  他细细地品尝着烟味,  喉结不住地翻动,  歪着屁股放了个长屁,    "整整 一个上午没排气。 集中啊,  要集中排!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噢,  少安毋躁,   让我动动点子……哦,  我想起来了,  你们家这么大一个光荣人家,  就不认识什么 大干部、 大人物?  "

经候麻子点醒,  我终于想到了红梅阿姨,  她已经很久没有到周家来了。

我再次找到表姐夫王志文,  开门见山地说:    "你若不愿意帮助李晓燕,  我就 去找红梅阿姨,  凭她的地位和关系,  一定能查清李晓燕的冤情,  还她一个公道!  "

没想到王志文却是一声叹息说:    "南京城解放后,  陈红梅曾到组织部门任职, 后任市妇委书记。  若放在过去,  找她比找妇联都要管用。  但60年代后期,  陈红 梅阿姨已经调任上海市,后又调杭州市等地工作,早就离开南京了。多年没有联系, 你们心自问,  这时候你再去找红梅阿姨,  是想解决问题呢,  还是找她麻烦呢?  "

王志文一席话把我问得哑口无言,  只能又回到医院来找候麻子。

这次是  "二进宫"  ,  我便知道不能再逼他太紧,  只能知趣地先找些废话与他 扯扯再说,  什么福尔马林味刺鼻啦,  医院树多啦,语录牌挺鲜艳啦,  护士小姐为 啥个个水灵啦,等等。 蓦地,  侯凯突然蹦了起来,  激动地吼道:    "闭起你的臭嘴, 我想到一个人!  "  我还真给吓了一大跳。  只见他飞快地看表,  嚷着:    "该死!  县 官不如现管!  侯麻子我怎么没想到他!  跟我走,  找他去!  "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走。 其时已经 11点多,  医院已 经下班,  不少医生护士脚步匆匆、  兴高采烈地奔向食堂。  他风风火火地向医院职
 
工单身宿舍走。 单身宿舍在一个朝南的小山坡上,  是一幢白色的二层楼,  上了楼向右拐,  侯凯一脚端开了第三个房间,  抱着的一男一女慌忙地松开了手。

男的骂道:    "侯麻子,  狗日的不敲门!  "

候凯似乎是见多不怪,  急吼吼地说:    "笨蛋,谁让你们不问门!  这档活儿有不问门干的?还好没看见不该看的。  我就不啰唆了,  孟老弟,  帮个忙,  只帮一次, 下次再找你,  我就是个王八蛋。 "

"又欠了风流债?  "  那个孟老弟说。 身边那女的,  倒也大方,  理理头发,  抹 抹如花的脸面,  笑嘻嘻地瞅着我。  我呢,  也只好硬着头皮冲她笑,  心想:  女的如 此大方,  我又何必切⃞呢?

"介绍一下,  "侯凯说,    "未来的作家,  我的好朋友周秉坤。  "  他右手掌挺 直向孟老弟和我各戳了一下, 又喊了声 "暖……" ,冲我嚷道,   "孟彤,跟你一样, 血流得快的家伙,  比你多点灵气。 我们医院的保卫干事,  职业军人,  一本正经的 吊膀子户头。" 又指指那女的,   "汪小惠,化验员,  大保卫部部长未来的夫人—— 现在也就提前算是正式夫人吧。 好喽,  "  他推开手,  耸耸结实的肩膀,    "这就算 是介绍完毕,  大家成了朋友啰。 "

"侯麻子,  嘴上积点德好吗?  老那么粗野的,  不好!  "  汪小惠嗲声嗲气地嗔 怪侯凯。

"算了,算了,小惠,光高雅不成世界,你去替我们买饭去。挑好吃的买,给, " 候凯掏出饭票,    "足够了。可也别他妈吃大户,  多少替我省点。 "

汪小惠拎了饭屉出去。 侯凯立即向孟彤讲了阿燕的事。 他绘声绘色地诉说,   阿燕怎么怎么的聪慧,怎么怎么的有思想,怎么怎么的被人欺侮,怎么怎么的像《复 活》 中的马斯洛娃,  怎么怎么的受冤下狱,  并声称阿燕是他的表妹。  孟彤的脸渐 渐地变得刻板起来,  说:    "果真是受冤枉的话, 我去求老头子,  也许有救。 不过 你表妹这么多,  你侯麻子的话可有实在否?  "

"剖给你看好吧?  "侯凯做了个开膛的动作,    "阿燕真是我表妹,  上次那位 是我姨表妹。活该我侯麻子尽缠上躲不掉的事,  没办法,心地善良嘛,  这病根没 治啦。 噢,你还有几瓶青岛啤酒!  真是我有口福啦。 孟老弟你拿过来,  咱们一醉 方休。 晚上我请你。 哎呀呀,  你知道候麻子今天有多高兴?平生第一次在活人身

274  I梧桐雨

上做了胃切除!  漂亮!  "  他双手各打了一个响榧子,    "那就他妈的说定,  晚上在 我宿舍会餐,  聚它一下,  麻婆豆腐当然不能少,再弄几个菜。 今天几号?  "  他突然伸长颈脖子问。

"干吗? "  孟形反问。

"问你几号哩!  "侯凯嗓门加大。 "5号。 "  我说。

"啊,  没关系,  12号关响,  老子还有二十块,够混。不行回家找老娘哼哼。  "

"侯麻子,  这个忙我只能说尽力相帮,  帮到什么程度难讲,  那小妞是不是你 表妹,  我不关心,她委实可怜,  让人同情。 这样吧,  下午你陪我去找老头子,  他 曾是你的病人,  咱们一起搭档把双簧演好。  "
"OK !  "候凯喊道,    "太沉闷了,  来段音乐,  一边喝酒一边听音乐,  过过 神仙日子。  "

侯凯开了电唱机,  放了一张唱片。

"你变成鸠山大队长了!  "  孟彤快活地打趣,    "八格牙路的侯麻子,  你的死啦死啦的。 "

"不!  "候凯高举青岛啤酒,    "现在的和花姑娘的咪西咪西的!  "

汪小惠拎了沉甸甸的饭屉闯进房间,  伴作怒容:    "侯麻子,  什么花姑娘咪西 咪西的?狗蛋说清楚,  不说清楚一脚瑞你滚。 "

"嗜,  咱俩的账好算,  "侯凯谄笑:   "来吧,快放下,彤彤和我都饿坏了,快, 我这里还有位朋友。 惠惠,  别装腔作势,  二十秒就叫你破沸为笑,  信不?  "

他说来就来,  果真翻白眼,  吐舌头,  两手托着腮帮子,  还摇头晃脑的。 逗得 汪小惠扑哧大笑,  前仰后合,  差点翻了手中的饭屉,  骂道:    "这枯燥的年岁,  怎 么出了你这么个活宝,  算是咱工人医院的福气!  哎哟哟……活宝、  活宝,  该死!   好了别闹了,  搭桌子喂狗肚子吧!  "

喂狗肚子?  我也是狗肚子? 这文质彬彬的小妞嘴真粗!  我麻木不仁地立着,   脸上必定是那副既受委屈又尴尬的样子, 汪小惠碰了我一下,  甜甜地一笑:    "作 家别愣着,  坐下喝吧,  男人不骂不喝,  越骂越喝得痛快。  咱医院里人随和,  打闹 找趣儿常事一桩!  "

 
我听到了一口好听的京腔。  原来是个京油子外加丫头片子,  跑到南京城来施  展魔力了。 我知道求人办事的规矩,  强迫自己即使逢场作戏,  也要做到客随主便、 入乡随俗。

老贝的《A大调第九奏鸣曲》在响着,孟彤说这曲子不够刺激,要换老施的《蓝 色多瑙河》 。我说:    "这曲子忒好,  怎么不够刺激?  "  它像火一样的热情,  铁一 样的坚强,  是火与铁的结合。  就像我们钢铁厂, 坐落在大江边,  大江东去,  铁水 奔流,  它既舒缓、 沉着、 严峻,  也委婉和深情,  真是一首充满活力的欢乐而炽热 的好曲子。

汪小惠击掌鼓噪:    "嗬!  我这张片子算是碰到了知音。  孟彤没半点音乐细胞, 自唱片拿来后,  他只听过一次,  老贝碰上他,  那就只能认倒霉。 真是个  '南京大 萝 卜 '   ,不识货的家伙。  作家,  还是你有两把刷子。 "

"不要作家、 作家的……我下辈子也当不了作家,  我也没有什么音乐细胞。  " 我腼腆地说道,    "我也有这张唱片,  是在中山东路外文书店碰巧买的。  瞎猫碰上 死耗子罢了。  "

"好, 瞎猫。"汪小惠指指候凯, 又指指我,   "死耗子,还有你,我的小彤彤。 咱们咪西吧。 "

我暗对候凯说:    "这丫头有点东邪西毒的劲。 "

侯凯挤挤眼:    "带刺的玫瑰,  孟彤手快已经采了,  真够他消受的!  "

"叽咕啥?  "  汪小惠丹凤眼吊起,薄薄的嘴唇半捉半张。

"没叽咕什么。 "侯凯说。

"想做花爷讨便宜?  哼,  狗蛋!  哪天抠你色眼。 "  汪小惠很快活地夹菜吃,筷子指着候凯鼻头,    "今天晚上内二科几个丫头想溜溜脚,你来哦。  " "在哪?  "候凯问。

"在她们宿舍。床揭掉,  桌子搬搬开。 "  汪小惠说。

"瘾大哩!  "侯凯用肘捣捣孟彤。  孟彤说:    "屁股都磨不开!  除非跳布鲁斯, 贴着面揉。 "侯凯抢着应道:    "好啊,  好极了。 地方越小越带劲。 有味。 "

汪小惠样怒道:    "狗蛋净不想好事。  瞅你美得快活,偏不让你得逞。  改在三 楼理疗科小会议室,那地方偏僻,晚上老家伙和正人君子走不到那者兄。窗帘一拉,

276  I梧桐雨

鬼也不知干啥,  喂,  就这么定了。 侯麻子,  你可得好好教她们。  "

我听出了道道,  小心翼翼地问:    "都什么时候了,  你们还跳舞?  "

"怎么?  别看现在大字报满天飞,  造反派可劲闹,  可是又有谁能说得清这场 运动的真相和本质?  又有谁说过不许跳舞?  红卫兵可以跳  "忠字舞'  ,  我们就可 以跳布鲁斯。  "  汪小惠打量着我说。

我低头思付片刻,既想不出反驳她的理由,又生出一分好奇:难道这些从医的, 不仅给人医病,  也想给世道开刀做手术?  而且还是用的这样叛逆的手法!  于是,只能报嘴笑笑。侯凯却插嘴:  "小惠,你瞧不起人呢!  秉坤可是个交际舞老手啦!  "  "那好,晚上缺男的,你来跳吧。"汪小惠说, "可别扭扭⃞呢,大方点。来哦?  "  她的北京话, 总将  "来"  念成  "赖"  ,  带点滑音的味道,  特别精的音,  很是 中听。我就冲她的语音,也巴不得来参加。当然,也是为了阿燕的最终开释。于是,爽快地应道:    "好的!  "

侯凯闻言,  也起哄说:    "只怕你们嫌他吼,  润滑油、 医用手套要多准备点。  "

"你呀,哪里是准备跳舞,完全是准备脱光了手术,像一条没调教好的野狗。 " 汪小惠笑骂侯凯。 但瘦白干练的侯凯却毫不介意, 反嬉皮笑脸地对我说:    "医院 就像修道院,  不开心怎么行。 别看这些护士小姐一本正经,  你要是大胆上,  她们 才不在乎哩。  "

我其实多少知道一点,  那年头,  由于几个爱唱高调的理论权威,用其一套禁 锢思想文化的说教,  使小说、 电影、 戏剧创作濒临枯竭, 文化生活处于极其枯燥 乏味的状态,  市面上连四大名著和普希金、  托尔斯泰等的世界名著也没了踪影。 但是,  凡事总是物极必反,  普通老百姓却未必买账,  他们一方面通过各种渠道寻 找着各种书和唱片,  来填补贫乏的精神文化生活;  另一方面又用自己的方式,  千 方百计地反其道而行之。 特别是那些具有反叛精神的年轻人,他们就利用一切场 合,  组织了许许多多的地下舞会,  鱼龙混杂,  林林总总,  真可谓是对思想文化禁 锢的一种反讽和戏谑。

候凯为什么要找孟彤来帮阿燕?  这点说来话长,他俩既是莫逆之交,  又是俗 话说的玩得很够 "哥们" 的兄弟,  都挺讲义气。孟形在部队里当过卫生员和医助, 而且是党员 ,  在一次意外的车祸中,  他摔折了两根肋骨,  转业到南京工人医院工
作,  凭他那点医术,  在市级大医院里,  是不够资格胜任医生的。  他是正排级,  刚  巧够上干部资格,  于是主动要求到保卫科当了保卫干事。  这是个闲差,  大事管不  了,小事有其他干事管。孟彤乐得成天快活胡混。但凡跳舞、下棋、溜旱冰、喝酒、 摄影、 拉手风琴、 涂抹几笔书画、 游泳、 谈天说地闲聊、  开摩托等,  孟彤虽不说  样样精通,  可也都能拿得起来。 侯凯也是个玩家,他不仅精于摄影,  而且天南海  北、天文地理、 文学艺术,  甚至做爱技术皆能谈得令你头晕,  叫你不得不佩服此  君确有两把刷子。 孟彤预言过:    "侯麻子乃将相之才,  国内外科专家之林必有其  位,  卫生部部长若找助手,  亦必他无疑。 "所以孟彤奉行  "养兵千日 ,  用兵一时"  的用人之道,  对侯凯交办的事,  尤其言听计从,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在工人医院,他俩与年轻人皆相处得宽松和谐。孟彤从不拿保卫干事、  干部 子弟的架子,  医院里哪位医生、  护士小姐大意出了点小纰漏,  他想方设法也要保 下来,  然后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  其法道自有其父母亲授之。

孟彤的父亲是省公安厅的一位局级干部,据说是管劳改的。 母亲在一所大学 任党委书记。 虽说当时也受着运动的冲击,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毕竟他家在省 市里盘根错节的关系还很庞大。 侯凯找孟彤帮忙就是找准了这个 "命穴"  。我得 知这个情况后,  即为阿燕有希望在近期内出拘留所而高兴。
侯凯甚至对我讲,  晚上来吃饭时,  也许就能听到好消息。

278  I梧桐雨

托关系
 
傍晚六点整,  我再次来到侯凯的宿舍。  数了数,候凯、  孟彤、 汪小惠,  还有 两位陌生的女护士,  加上我三男三女,  一共是六个人,  挤了一屋。 他们有的在看 画报,  有的在听音乐。  白瘦干练的候凯与体态丰腴性感的汪小惠站在一起时,  总 是会形成很大的反差。  但此刻他们两个却凑在一起忙饭菜。  那样子倒显出十分的 互补和般配。 天色未全暗,  一盏二百瓦的电灯开得雪亮,  油画《红衣少年》 在灯 光映衬下,  精彩无比,  令观画的人都恨不能亲他一口。

候凯边干活边咋咋呼呼的,  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看来他这人本就好客,  也 很大方。 两张医用条桌,  已经拼在房间正当中,  上面铺着绿色塑料布,佳肴美酒 置放整齐,  高脚酒杯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因为掌厨,  侯凯的大脑门给人油晃晃的感觉。  此刻他嘴角挂着喜气和得意, 说明麻婆豆腐已经出锅,  辣气油香正催得人馋诞欲滴。

侯凯吆喝着:    "侯麻子露脸啦………"  将麻婆豆腐端了出来。

众人齐喝彩,都捏起调羹准备动嘴,侯凯慌忙把手捂在菜碗上方,斥道:   "吼 什么?等何医生来。  "

"原来是向她献殷勤!  "  汪小惠说,    "请我们是假,  请她是真,  可人家早是 孩子妈了。 "

"醉翁之意不在酒。  "孟彤打趣说。

"孟老弟,你够了。  别吃着碗里盯着锅里。  "

孟彤哈哈大笑,  又说:    "锅里有才盯哩!  "

女客们齐说侯凯刻薄,也说孟彤的话不规矩。汪小惠手指差点戳到孟彤鼻子:"老毛病又犯了是吧?  "
 
托关系  I  279

我猜想,那位将到的何医生,  定是位风流出众的医生,  思想也比一般小姑娘 要开放,  能跟候凯交往的女人定是卖弄风情的好手……

门开处,  众人的说笑戛然而止,  也打断了我的思路。  大家的视线不约而同转 向房门口。 我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妇已经站在面前,  与 大家微笑着打招呼。  只见她着白衬衫、  黑裙,  脚穿一双白力士鞋。  乌黑的发辫盘 在脑后,   自然曲馨的刘海和云鬓蓬松零乱。    "如果她黑一点不就是阿燕吗?  "  我 思付。

侯凯引她走到桌边,  对我说:    "她就是替阿燕诊治过的妇产科何医生,  何 主任。 "  我不由得恍然大悟,  先前的猜想即刻被自己推翻。

汪小惠把她摁到椅子上,  说:    "大家都在等你,  麻婆豆腐烫嘴才好吃。  "侯 凯嚷着要罚她三杯酒,她莞尔一笑,嘴唇撇了撇,  望着汪小惠。 汪小惠呵斥候凯, 叫他别胡闹。 孟彤的双眸格外添了光彩,  话不但变多,  而且奉承得几乎失态。

何医生却并不理会,  端起酒杯就一饮而尽,  把那二位先来的女护士竟看得愣 住了。 本来她们一直在叽叽喳喳、 嗲里嗲气地私下议论, 这会儿却已消声屏息,   惊讶地看着新到的何医生,  连称  "好酒量"  !

侯凯高喊一声:  "共同举杯,开吃!  "大家立刻闻风而动,举杯动筷,边喝边吃, 谈笑风生起来。他们谈的与病医有关的,我半句也未听懂,而那些略带幸腥的调侃, 少儿不宜、有违视听的,  却嗡嗡地强行灌进我的耳朵。我赶紧让孟彤换了张唱片, 让施特劳斯《蓝色多瑙河》 的音乐声,  瞬间盖过众人的喧器。开头段含情脉脉、 情意绵绵,  略带羞涩,  极其礼貌优雅,  勾人心魂的跳跃音符, 使我立刻想到了父 亲曾带我去过的中山陵侧的音乐台,  以及那里爬满藤蔓的环形棚架。 月光下,  四 周的各种树木闪着缤纷的银辉,  音乐声响起,  暗夜不再寂寥,  而变得柔情万种。

一阵令人烦躁不安的轰响突然间闯进这欢乐的小房间。 汪小惠尖着嗓子喊:    "真邪乎!  快关窗!  "
原来,  外面的扩音喇叭在大唱  "红卫兵之歌"  !

我这才看清那位少妇何医生,  皮肤白皙细腻,  比之郝秀云偏瘦偏高。  胸脯不 如郝秀云挺拔,  两肩好像有点塌,  只有右颌下那块红疹倒很特别。 我还注意到她 的背稍有点向,  一口南京城南人的浓腔稠音,  柔绵甜润中带着凝滞。  她时而轻咳

280  I梧桐雨

几声,  表明她仍是个柔弱纤巧的女子。  只是她清澈的大眼睛,  长长的时而扬起的 睫毛,  和纤长灵秀的手指,  稍稍弥补了她外貌上的缺陷,  而且把她从小家碧玉的 类型中区别开来,  给她的美赋予了一种超出古典的风韵。  我想,  即使一百个漂亮 的姑娘聚在一起,  我都能一眼就认出她。  因为是她救治了阿燕,所以从见到她的 第一眼起,  我便对她心生好感。

整个晚餐充满欢悦。吃到一半时,侯凯关闭大灯,只开了一盏小瓦数的荧光灯,   房间里变暗的同时,  大家的情绪反而愈加浓烈, 甚至雀跃欢呼起来。 我凝视窗外  摇曳的树影,  觉得夜色格外昏暗朦胧,  我想, 眼前的这些年轻人,  为什么与外面  的  "造反派"迥然不同?  在场的年轻人似乎都在有意躲避运动浪潮的冲击,  宁可  充作  "逍遥派"  ,  享受这短暂的欢悦。  他们渴望在这种  "世外桃源"  ,  感受瞬间  的心灵撞击和情绪的悸动。但关于 "防修反修"的一切变故,似乎与他们毫无关系。 但我却是备受煎熬,  感觉烦躁不安,  我比任何时候都盼望侯凯、 孟彤他们能帮助  阿燕,  出于一种朋友间的义气,  伸手拉她一把。

想到这里,  我开始沮丧,情绪低落。 大家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  他们只顾互 相说话、 取乐,  压根儿不理会我的心思在救人而不在寻欢。

然而,恰在这时,  刚与我认识的何医生,  大约发现我总用眼睛瞅她,  且眼神 中带着疑问,  于是,  趁着旁人不注意之时,  坐到我的身边来。  我不由得注意到她 扬眉、 畈嘴,  朝我示意,  她那块显眼的红疹和下面的胸脯也在鼓动起伏。  这都表 示她有很重要的话要和我说。  我于是干脆邀请她一起来到屋外的走廊上。

我们刚站定,  她就问我:    "李晓燕是你妹妹吗?  "  我回答说:    "她不是我的 妹妹,  而是我弟弟的恋人,  且是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  她接着问:    "你弟 弟知道她的情况吗?  "  我说:    "你如果是说经你诊治而暴露出来的情况,那他是 一点也不知道。 而且,  我也打算永远向他保密。  "她叹口气说:    "真是太惨了,   我从医这么些年,  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这是严重的犯罪!  你弟弟这两年,   难道就对她不闻不问? 阿燕也没有报警?  "

我老实回答说:    "我弟弟当兵去了,  一走就是好几年。  阿燕不仅没报警,  反 被恶人先告了状,  现在正被拘押,  恐还要被判刑。 我现在知道了,  候凯请你来,   一定是为了让你说服孟彤,  请他父亲帮助开释阿燕。  "

托关系  I  281

"这我当然知道,候麻子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但我要说的是,  我从 医这么些年, 工作中遇到许多被欺负被侮辱的女性,  真不知道去何处为她们伸张 正义。难道人性就是以满足自我为主要目地,  以自私为核心吗?难道由此滋生出 的虚荣心、 爱炫耀、 出风头、 贪得无厌、 得寸进尺、 不劳而获、侮辱女性等,  就 得不到老天的惩罚吗?  "

何医生的话句句叩击我的心灵,  却也让我难以作答。 就在我搜肠刮肚寻找答 复她的语句之时,候凯却到屋外走廊上来喊我们了:    "你们竟躲到这里来私聊了,真让我好找。 现在晚餐结束了,  我们要转移阵地了。  "

我问侯凯:    "阿燕的事,  你和孟彤说了没有,  办得怎么样?  "

候凯却说:    "你看今天何主任都大驾光临了,  还怕说不动孟彤? 先转移阵地,再争取新的战果!  "

侯凯说笑着,  带着大家又往寻欢作乐的下一个地点走去。 我虽然已疲惫不堪,但还是紧随其后。 为了解救阿燕,  我将初来时的畏难情绪一扫而光。 我硬着头皮,  随他们来到了一座新的大楼里。

大楼外面是黑骏骏的树影,  月光洒在身上半明半暗,  给人清凉滑爽的感觉。   进入楼内却似一下沉入水底,伸手不见五指。汪小惠叫大家别说话,脚步儿放轻点。 于是我们仿佛成了一批偷渡者。候凯不知跟谁在说:   "牵着我的手。"一个声音说:     "妈的头, 干吗搂我?  "汪小惠说:   "哥儿们、姑奶奶都悠着点,别乐过了头!  "

我不知上了多少层台阶,  跟着众人七转八转终于停住。 听见钥匙开锁的声音,  "咔嚓咔嚓"  了半天才打开。不知哪位随手开亮了灯,  眼前立刻雪亮一片。  我闻 到一阵阵阴森森的福尔马林的气味扑面而来,  于是头脑嗡嗡作响,  勉强跨进了一 间宽大的房间。 窗帘早已拉得严严实实,  不多的几张桌椅已挪到一边。  磨石子的 地面锂光瓦亮。 我本能地用鞋尖在地上蹭了蹭,  暗叫:    "好滑,  棒极了!  "
孟彤将预先藏好的四速电唱机拎了出来。 片刻之后,  《彩云追月 》的乐声响 了起来,  这是一首典型的探戈舞曲。 侯凯紧紧地搂着汪小惠带头跳了起来,  他们 胸脯紧贴, 疯搂在一起,  陷入了旁若无人的境界。 孟彤搂着何医生紧随其后上场, 却似乎缺少默契。 首先感到不自在的是何医生,  明眼人都看到,  她的身子在尽力 朝后移,  像要摆脱孟彤的控制,  但由于被孟彤搂得太紧,  反而使她圆实的臀部翘
得更起。 这只能算是一点序幕,  没有人会大惊小怪。 随着舞曲的节奏,  一切都将 顺其自然。
 
候凯和汪小惠就像是老搭档,舞步娴熟,舞姿优美,一边跳,一边还小声说笑。 孟彤和何医生,  既像是在磨合,  又像是在教学,  孟彤的舞步太花哨,  何医生的舞  步太夸张,  自然难以合拍。 不过他俩倒并不介意,  似乎将推操视作调情,  将拉扯  当成爱意,仍是眉开眼笑。 可以看出 ,  这个小小的  "桃花源"就是他们躲避风云  变幻、 动荡不安年月 的一座  "道遥岛"  。

当晚,  连我在内,  男舞客只三位,  女舞伴是四位。  一曲舞罢,  侯凯对孟彤说 别冷落了旁边的两位。 于是二位男客去拉那二位早就跃跃欲试的小护士。 曲子依 然是《彩云追月》 。汪小惠递给我一块口香糖,  说:    "干吗愣着?  带何医生跳。 她的舞其实挺棒的!  "

此时,  何医生却装着未听见,  报起嘴,  微笑中透出些许矜持,悠闲地欣赏着 两位小护士笨拙、 呆板的舞步。我挨近她身边,硬着头皮挤出一句话:    "我… 看这首探戈挺棒的。  "

她脸侧向我,  她身上成熟女性特有的香气随之包围了我。  这香气大约是肉体 和化妆品混合的产物,让我有点意乱神迷。我关照自己要入乡随俗,不要自作多情,于是,  站着看她如何回应。

她说:    "事先没配过舞,  就跳福克斯吧。 你看呢?  "

她终于用那种少有的温柔的眼神看我。    "那好,  就跳中四步。 "  我说。"小周行啊。 "  汪小惠边插话,  边意味深长地笑笑。

何医生的手温热、 绵柔,  令我不敢重握。 我右手轻轻搂着她的背,  隐约觉得有一圆形小物件裕着。她耳语般地提醒我:    "你手往下挪挪。  "

"哦。 "我  "哦" 一声的同时,  已经猜到那圆形小东西定是胸罩上的纽扣。

她说:  "我已经说服孟彤,孟彤也已经和他父亲通了电话,且已经在过问此事, 或许一会儿就会有确切的消息,  要多点耐心,  不要着急。 "

听她这么一说,  我突然发现,  我们的舞步,  竟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协调起来了。 彼此沉默、相互避开的视线,让我们的舞蹈更加专心致志。我的舞兴突然勃发出来,   胆子放开后,  便带她做了几个探戈式的转身动作,她配合得也很默契,  而且她的

托关系  I  283

切分、停顿步,  点得又准又自然,  我猜想,  我们在静止时的西班牙式的造型姿势, 一定很潇洒。

我又想到了阿燕,  她的舞也是我和秉辰带出来的,  而她竟能青出于蓝而胜于 蓝,  此后跳探戈和华尔兹,  在城东一带,  竟是首屈一指。  我再和她跳时,  更觉其 舞步娴熟,  与自己配合默契,  点子踩得天衣无缝。 秉辰甚至夸阿燕的乐感,  连专 业舞蹈演员也要逊色三分。  真不知道她和这个该死的侯麻子跳起来, 会是一种什 么情况。

汪小惠又换了一张唱片,  嚷着:    "小周,  你的探戈舞技亮出来了,  搞个地道 的西班牙探戈,  给大家看看如何?  "

我问何医生:    "行吗?  我们反正是第一次跳,舞步不要整得太复杂吧。  "

"嗯。"她简单地  "嗯" 了一下。 其实我希望能和她有一段柔情蜜意的下文, 但没有!  她的嗓音其实很好听。  不过,  我们毕竟已经配合默契。  我于是兴趣盎然 起来,  感到浑身轻松,  更加显出洒脱和自如。

《嫉妒探戈》 的乐曲在空中响了起来,  一段极其舒缓、 柔情、 细腻绵绵的,   由小提琴、 圆号奏出的引子,  使人飘飘欲仙。 引子结尾是钢琴奏出的跳跃音符的 琶音,  如一阵水波漾过。接着各个声部奏起,  响板击出了如串串珍珠落玉盘的探 戈节奏。 我再次邀她入舞,  一个舒展的后退步、起步造型后,  连着三个向前大跨 步。我心里为她暗暗叫好:  配合得这么默契、 这么规范,  肯定拜师学过舞厅探戈, 受过专业的训练。侯凯停下舞步,  高声嚷道:    "好一个周秉坤!  狗日的漂亮!  "

汪小惠忙说:    "小子,别乱嚷嚷,  当心外面听见,  悠着点乐。 "

我如梦初醒,  回到当下的现实,  似乎刚刚察觉他们从事的  "地下活动"  ,  与 外面造反派的喧嚣, 是完全的反其道而行。 我无奈地和何医生不约而同地停下舞 步,  望着大家。

候凯伸伸舌头,  孟彤用手当刀抹抹脖子。 一个小护士嬉笑着望望严实的窗帘, 又望望搂着她的侯凯,  无可奈何地等他重新起步。  而另一个护士小妞干脆站着大 嚼口香糖,  左手却仍搭在孟彤的肩上。
就在大家面面相觑、  不知所措之际,  我却听见身边的何医生一反常态决绝地 说:    "都是胆小鬼!  尼采说上帝已死。 世间从来就有苦难,  却没有什么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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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只能  '勇敢地成为你自己 '   ,     '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  。"  何医生此  言一出,大家就像被注射了一剂 '强心剂'  , 立刻开始继续跳舞,且兴致丝毫不减。 此时,  我心里也滋生出一股强烈的表现欲,  我想用舞姿告诉各位:    "虽然我许多  时候没跳了,  但今天定要叫你们见识见识,  什么是真真的探戈!  让你们好好地过  过眼瘾。 山外有山,  天外有天,  高手在民间,  钢铁工人能出苦力,  也会跳交际舞,   就是这么牛气。  "

我专心致志地听音乐,  舞步随着音乐旋律和伴奏的交错节奏不断变化,  我还 力图把探戈的切分音原汁原味地跳出来。 此时何医生紧紧地贴着我跳,  对我的夸 张动作毫不计较。 我已经能听见她轻微的娇喘声。 她的身子仿佛一下子变得异常 绵软、 轻捷。 诚然,  她的舞步偶尔也有失误,  但第一次跟我跳探戈,  就配合得如 此娴熟,  令我感到十分愉悦。 特别是几个晃步和旋转步,  她掌握得恰到好处,  动 作一完成,  总是紧贴我做下一个动作,  何医生富有弹性的乳峰时常撞击在我的胸 脯上,  而她的额发几乎一直撩着我的额头和脸颊,  我也毫不避让,  让她更是无所 顾忌。 我俩跳得十分惬意, 并配合默契。 跳舞时,  渐入佳境的舞伴大约都需要如 入无人之境般,进入忘我的境地,  才能最终收获跳舞的妙趣吧。

下一首曲子是《最后的倾诉》  ,  我俩倚窗休息,  看别人跳中四步,  何医生挨 着我很近,  眼光明亮,  唇边挂着笑靥。  我主动打破沉默:    "侯凯常带你来这里 跳舞? "

"噢,  没有。 他们是常偷着跳,  但我今天却是为阿燕而来。  "  她坦然一笑。 "这地方好, 秘密,  查不到。 "

"没准,说不定哪天给查了,抓起来关几天,但孟彤他老爸可以解救他们解脱。 不过,  他们也都抱着玩一天算一天的想法。  "

"你们真有点像那些玩世不恭的  '道遥派'  。不过,  这地方环境倒是幽雅,   空气清新。 "我找不出合适的话茬,  于是随口说,    "住在这里一定能医好我的头 痛病。 "

何医生嫣然一笑:    "幽雅什么?楼下斜对面那小门里就是太平间,  大抽屉里 躺着几个被  '造反派'  批斗致死的  '修正主义分子'    '走资派'  什么的,  连尸首都没人来认。以至于空气中………满鼻子福尔马林的味道。你刚才说什么,头痛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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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就是那种,  "  我经考虑后才说,    "因亲人接连离世,  精神受到刺激,   失眠抑郁,  久而久之导致的类似偏头疼的头痛,  非常痛苦,  切身感受就是突然头 两侧太阳穴跳,  跳到后来就头痛,  不断地痛,  犯起来连颈脖子后面都发麻,  心里 发紧,  肚子发酸。 "

"还有哪些症状?  "  她耐心往下问。

"还有………"  我噎住。 她捉嘴一笑,  撩撩刘海,    "还有满嘴胡说,  我当了这些年医生了,  还没听过你说的这种病。  "

"好呀,原来我的病未必是器质性的病变。  "  我反倒欣喜万分。 "什么意思?我说得不对吗?  "  她反诗我。

"我亲身感受,你说得对哩。 孟彤那里有消息来吗?  "

何医生咧开嘴,  喜悦地说:    "好消息,  孟彤他爸已经发了话,  应该很快就能 解决。 "

《最后的倾诉》曲终,  翻过来奏响的是《山楂树》  ,  这是一首由外国民歌改 编而成的中速华尔兹。我记得 60年代初,  那个金秋季节,   白俄罗斯民间歌舞团 来南京人民大会堂演出 ,  昭信表姐买了几张票请大家去看演出。  表姐夫王志文和 大姐、母亲和刘妈、  舅舅和舅妈都去了,  巧的是秉辰因公出差返宁,  也和阿燕去 看了。其中有一个女声小合唱便是这首《山楂树》  ,故而,  我一听到这音乐,  便 动了真格的感情。  于是邀何医生再跳,  她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说:    "俄罗斯,  俄 罗斯的《山楂树》 。娜塔莎 ·罗斯托娃!  今后也许就听不到了!  "

我反应也快:    "这里没有娜塔莎,  也没人敢做罗斯托娃,  但是 《山楂树》属 于人类优秀文化园中的一朵小花。  不论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如何变化,  不论  '防修 反修'    '打倒走资派'  的运动如何如火如茶,  人们终究不会抛弃这些优秀的文化 精品。 "她闻言,  赞许地点了点头,  与我一起滑进舞池,  她不仅颇有政治头脑,   而且华尔兹比探戈跳得还要好,  身子轻巧灵活,  我带她旋转极其轻松。  这时大家 也都在转着,  谁也不注意谁。

"任何人都应该懂得历史上,  从大乱到大治的世事轮回之道。 不论当下的运 动搞得如何轰轰烈烈,  终究会回归理性,  终究会有拥有大智慧的人站出来,扭转 乾坤。因为,  中华五千年文明长存,  其间总不乏孔子、 孟子这样的圣贤、 智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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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医生喃喃地说。

我领首说:    "运动使人更趋成熟,  更具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和见解, 我既赞同你的宏论,  又赞赏你的才气。  "

"告诉你,  我讨厌这种娘娘腔的奉承话。难道你就没有别的自己的观点? "

"我听表姐夫王志文说,治乱世需用猛药,需有能人,现在就说 '大乱到大治'   还为时尚早!  我们钢厂工人对"造反派'搞'文攻武卫'的做法都很不满。都抱着'暴  风骤雨终将平息'的信念,坚守在高炉上,保证生产不停,以此为国分忧,为家解愁。 而我却连阿燕蒙冤这样的小事都解决不了,只有徒叹自己人微言轻、渺小无为吧!     还是跳舞吧,不知哪天还能这样痛快地跳。噢,步子小点,抬头挺胸,别离我太远。 对,  好,  棒极了。 "我使劲喊出,    "这样带你才不费力。  "

"别一直转,  我吃不消了!  "  何医生甜甜地提醒我。

我右脚一个大滑步,  停止了旋转,  她的舞步也戛然收住,  左腿也做了一个漂亮的大滑步。

于是,  我们按旋律和节奏左右荡步,  开始了边跳边休息的步子。  这样的舞步便于我们进入深聊。

"你刚才说,  阿燕蒙冤你却无能为力是怎么回事?  "

"说来话长,  我自己其实也背着冤情,  不过就是十年前,  我通过外国专家卡 巴耶娃,  为厂子里解决了一些技术难题和技术参数。  好端端的事情,  就因为我当 时喝醉了酒,就成了生活作风问题,  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便以此给我上纲上线,   安上了  '里通外国'  的卖国罪,  将我开除了。 "

"那需要不需要我请孟形的父亲再帮帮你的忙,  给你平反昭雪?  "

"不必麻烦了,  我的事情没有从牢狱中捞阿燕那么复杂。 只是因醉酒有点百 口莫辩而已。 加上厂革委会中的个别人,  一朝权在手,  便把令来行,  胡作非为,   想置我于死地罢了。 我相信清者自清,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可以治愈人世间一切 伤痛。正义终将战胜邪恶,  我们终将迎来黎明。 "

"哦,  是这样,  那你放心,  我会督促孟彤尽快帮助阿燕开释!你舞步跟谁学 的?挺规范的。  "  何医生接着又问。

"表姐和舅舅,  60年代市直机关大院,  每周两次舞会,  热闹非凡。 大家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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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件虽不算好,  但日子倒过得比较轻松。 不像现在捂灯熄火,偷偷摸摸。 哎,你的舞步轻灵纤巧,  蛮有味道,  是跟谁学的?  "

"我爸。 "她说,    "还有我妈。 "她的眼晴突然虚眯起来,脸色转暗。 "你叫啥名字?  "

"何静茜。 你呢?  " "我,  周秉坤。 "

"你喜欢听 《梁祝》吗?  "她接着问。

我思付,  阿燕多亏她帮忙说服孟彤,  这才有了希望。 由此,对她格外感激。   在仍然按节奏荡步的同时,  便顺着她提出的有趣的话茬,  说:    "啊,  《梁祝》 ,     太好了,  听一万遍都是不厌,  连我妈妈都经常听,  尤其爱听上海音乐学院何占豪、 陈刚 1958年创作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 。"

"妈妈?你妈妈? "  她嘟囔道。 长长的睫毛扬起,  眼光怪异。 我不由得万分 纳闷:  干吗如此大惊小怪?  于是说:    "妈妈先前爱听越剧,  还会唱几段。 家乡的戏嘛。 所以她也爱听《梁祝》 。"

"你是浙江人?  "

"嗯,  你呢? 也是浙江人,  我看得出。 "

何静茜眼睛忽闪着,  显出那么温婉、  那么疲惫的神情:    "何以见得?  "  她的 声音格外柔细。这时, 我才发现她娇巧可爱的本真面目 ,便说:   "你生得小巧玲珑, 清秀端庄。 完全是古越地女娃的味道。  "

"没想到,  钢铁厂的也能这样胡调?  "  她说,    "算你有眼力。 西子湖畔是我 的故乡。 "  她轻咳了几声,  又说:    "父母亲是喝西湖水长大的,  那灵秀的基因传 给了我。 可我是个北方怜姑娘。  你猜不到吧?  要不要我说几句徐州话你听?标准 的徐州话。 "

她捉嘴调皮地一笑,  说:    "吃饭叫赵饭,  小姑娘叫妞。 "  她还真的说了几句 地道的徐州话,  惹得我惊喜不已。

"怎么回事?  "我给搞蒙了。

"我生在徐州。 那时我爸还被关在国民党南京监狱,  就是老虎桥监狱,我妈 在徐州做地下党工作。  小惠说你爱写小说,  将来我提供你材料,  你可以写一部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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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动人的爱情故事。  "

"你大概跟我差不多大?  "  我放肆地问。 担心她会像那些希望青春永驻,  忌讳别人询问年龄的女人那样,  驳得我下不来台。

但她竟没有,  而是坦率地说:    "算你有眼光,  我早过了而立之年了。  "  她说完继续眯眼看着我,  似乎在说,  现在知道了我的年龄,该敬而远之了吧?

"真看不出……你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  "  我的话有点乱,    "也难怪,  当医 生的会保养,  再加上打扮得当,  外人是看不出的。 "

"别学候麻子那腔调。想当年在医学院,  我可是他的师姐。  现在医院里,  若 不是我力挺他,  他也得不到那么多上手术台的机会。  "  她接着说,    "我今天讲得 太多了。 也许平时没地方发泄。  "  她轻叹一声,  文不对题地添加道:    "奶奶还在 徐州农村。 有两年多没见她老人家了。  "

我眼睛直眨。 连她都看出了其中的问号,  便说:    "父母的故事,  称得上平凡 而悲壮。 我爸说,  如果不是老乡掩护,  不是党在暗中保护,  早没我了。 你今天就 不能楼着我跳舞了!侯凯的事,  则是我怕见淋漓的鲜血,  于是尽力把他推上手术 台,  我比较适合干临床。 "

我忽然明白了候凯的用意,  他在帮我和孟彤牵线的同时,  也还不忘报答何静 茜这个师姐在外科业务上给他的帮助。他是借花献佛,  拿我给何静茜配舞,  只为 了让她舞尽兴、 舞快乐而已。 想到这里,  我不由得停下舞步,  走到窗边,  借休息 之名,  吸起了香烟。 一支烟尚未燃尽,  就觉得太阳穴一阵猛跳。

"你怎么突然没了兴致,  躲这里干吗?  " "我头痛病犯了?  "

"是不是我的话刺痛了你?  "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

"他怎么样?  "

"在雨花台的黄土下面,  做了永远坚贞不屈的地下党人。  "

她低下头,  手指不住地揉搓着衣角 ,  就像现了徐州妞的原形。

过了一会儿,  她徐缓地抬起头,  美丽睫毛下面的双眸, 那本是纯情的眼神,竟渐渐转入了悲哀。 她精致的鼻翼由于惶惑而翁动着,越发显得身子赢弱。 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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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她还是个多愁善感、 不诺世情的女人。

何静茜忽地干咳了几声,  一只手掌还揉着胸脯。  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我的脑 际,难道不该让她跳得如此累?  我看她那块红疹旁边忽隐忽现的蓝色的血管在一 涨一缩地颤动,  仿佛那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  而是冰冷的蓝色的梦⃞。

这之后,  我们沉默地看别人跳舞。 再两支曲终,  大家虽意兴还很高珊, 但都 已觉疲惫。 汪小惠呐喊一声:    "歇吧!  "  于是大家作鸟兽散。 汪小惠邀何医生到 她的宿舍歇息。 何医生瞅着孟彤,  说要回家,  爸爸和弟弟等着。  而侯凯邀我去他 宿舍过夜,  我再问侯凯,  孟彤的父亲有没有回话。侯凯答,  这还用问,  有何医生 出面,  当然十拿九稳。  于是我说,  我不打算去他宿舍,  妈妈在家等我。候凯讥笑 我婆婆妈妈的,  没男子汉味。孟彤说,  侯麻子有家也不高兴回,  自己弄间宿舍住, 天马行空,  独往独来,  好不自在!

汪小惠刺候凯一句:    "所以这匹野马办事就方便多了。  "

侯凯马上回敬道:    "跟孟老弟学的。 "  汪小惠不理他,  只是若无其事地笑,   关照我送何医生走,  因为她今天没骑车来,  夜里公交车少,  难等。 这其实也正中 我下怀,  我巴不得地答应了。  侯凯也不忘朝我翻眼做了个鬼脸。  出了医院门,  何 静茜关照我,  沿珠江路朝中山路蹬。

何静茜坐在自行车书包架上,  一只手扯着我的衣裳。  夜风拂面,  凉爽宜人,   我故意慢悠悠地蹬着。 过了长江路,  我问她住哪条街。  她没说。 我就边蹬边和她 说话。我告诉她, 自己不但喜欢跳舞而且还会游泳和溜冰。我向她诉说家庭的情况, 情不自禁地唱道:    "平安夜,  圣善夜,  万暗中,光华射……"  她问我:    "怎么会 唱这歌?  "

我说:    "在圣保罗教堂学的。 小时候,  我和弟弟还参加过唱诗班!   "

她拍我一下:    "你吹牛!  "  我只好说:    "不信有啥办法,  你们这些女娃就是 不相信人,难服侍。  "  她说:    "干吗好好地要人服侍?  "

我说:    "我骑车你坐车,  不是服侍你吗? "  她不吱声。 我忽觉心情愉快,  不 由得唱起了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  她竟伏在我背后跟着唱。  我问她:    "你 妈教你的? "

"嗯。 "她答。
 
"你妈呢?  "  我再问。

"在徐州云龙山下,  永远当了………地下党。 那儿的黄土很松软,  妈妈不会感到沉闷…"

何医生的话音虽然越来越弱,  我却感到了兴奋,  就像觅到了知己,  同样烈士 后代的身份,  拉近了我们两颗心之间的距离。

到了新街口 ,她轻巧得宛如猫似的跳下车。 说声再见,扭头便走。  我赶忙跳 下车,  推着车跟上她。  她问:    "你不往自家赶?  "  我说:    "不急,  我必须将你安 全送到家!  "

月牙儿吊在新街口广场上空,  它旁边钉着一粒稍稍亮一点的星。

偶尔有自行车闪过。  清丽的夜色中听得见夜行人的脚步声,  缓缓地与我俩接 近了。 哦,  原来是一对忘了时间的情侣。 安全岛上梧桐树的枝叶纹丝不动,  因为 刚经历了一场梧桐雨,  每片巴掌大的树叶上,  都有晶莹的水珠在悄然落下,  将路 灯的白光映射成七彩的光晕。  特别是圆形广场和四周的高杆路灯冒出的白里夹红 的光雾,  忽闪忽闪似要喷薄而出。  如果你把周围的大字报、  大标语统统忽略,  便 会有一种  "春风沉醉的夜晚"  的感觉涌上心头。

朦胧中我扪心自问,  是否在做梦。 迷人的夜晚,  异性相伴左右的温馨感,  是  我久已期望的,  如今实实在在地到来,  却又恍恍惚惚地令我不安。她令我想起与  郝秀云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时光。 有时候,  我几乎分不出真假和虚实。 一边是轰轰  烈烈的运动,一边是温情脉脉的情感。即使不说话,我也能感觉她的身姿飘逸在侧。 我们顺着中山东路往中山门方向静静地走,  到了一个街口 ,  她回转身,  半怨半恼  地说:    "你呀……回吧。  "

"我送你到家门口。  "  我固执地说。 "何必呢?  这算是哪一出戏?  "

我无言以对,  看她的背影默默地拐进小街。路灯青绿绿,  犹如梦幻般。 小风 吹着她的黑裙,  隐隐约约地远去了。  可是一会儿,  她竟折转来,  身影越来越大,   也越来越清晰, 并终于靠到我面前。我反而显得手足无措,精神恍惚起来。 她说:  "哦, 我想起了你说的头痛病, 我算是信了,要治, 改天我帮你找个好大夫。不过, 今天我的女儿在家一定等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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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此言,  我在一瞬间恢复了平静。 女人的话往往就是这样既体贴又有心计, 又有分寸,  她提起她的女儿,  无非是告诉我,  她有家室,  有女儿,  万不可有自作 多情的非分之想。 她说话时双眼射出的咄⃞逼人的目光更印证了这点。

这时,  即使又闻到她的发香,  都无法再让我流露出点滴感情,  就像这灰暗的 小巷已让人一眼望穿,  又像这纹丝不动的树梢,  阻隔了沁人心脾的凉风的流泻。 我唯一指望她能伸出手给我再握一下,  但就连这点都令我很失望,她只淡淡地说 声 "再见"  ,  便彻底消失在了小巷的黑暗深处。  我又异想天开,  盼望她再折回来, 跟我沿着梦幻般的大街,  一直逛到黎明。 然而她的背影已经悄然而迅疾地消失了, 只在空荡黑暗的小巷里留下一片静寂。

我慢慢地骑车返家,  大街白漫漫的,  我叼着烟卷边行边思索。  从新街口到中 山东路,  出中山门,  沿着高大的明城墙,  向月牙湖的家里行去。

因为阿燕的事情终于有了下落,  我倍感欣慰,  心里也很高兴。

当然,  这一夜留给我的记忆很充实,  今生今世我也不会忘记。  渐渐地,  我觉  得连白漫漫的路面也变了样,是那种我从来未见过的宽阔和平坦,一直通向光明。 它似乎是要告诉我,  不要灰心丧气,  希望就在明天!

此后几天,  侯凯没来找我,  我自然也不想去找何静茜何医生。  我自感那夜的 交际已打通了这个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的复杂社会的关关节节,  且结识了不同思 想不同阶层的各类人, 并在配合默契、  约定俗成的音乐舞蹈中, 找到了许多共同 的语言和情感。 由此,  已经不需要再费口舌多言。  尤其是何静茜那待人接物的温 文尔雅、 风度翩翩,  似乎可以征服这人世间的所有张扬跋扈、  为所欲为,  使这一 切回归理性和自然。

果然,  这天早晨,  从菜场回来的刘妈不仅拎回来一篮子新鲜蔬菜,  而且带回 来一个好消息:  阿燕从拘留所出来了。

在这件事情上,  一向料事如神的刘妈, 即使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出,  为什么犯 了伤人重罪的阿燕会如此轻而易举得以释放。 而我却知道它的前因后果,  反而心 底坦荡如砥,  暗自偷乐了一番。

那一刻,  我最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郝秀云, 于是,  厚着脸皮,  不顾自己被开 除的身份,  硬是重回钢厂闯到厂长办公室,  想给郝秀云一个惊喜。谁承想,  我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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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见到郝秀云,却见到了郝秀云曾经向我提过的,  那个年龄稍长郝秀云的大姐。 她高高的个子,  留着一头乌黑秀丽的短发,   目光锐利,  精神墨铄,  给人以干练有  力之感。 问明我的来意,  便是满口应承,  答应我一定将郝秀云的情况一五一十全  部告诉我。

但是,  她也提了一个不算太苛刻的条件:  找一个远离钢厂、地处偏僻却干净 而上点档次的酒店,  请她吃餐饭。 我自然只能答应。  而且,  我考虑自己的身份,   也特别怕在此遇到宋倪敏,  说不定自己一时失控,  会出现什么后果呢!所以当即 接受了大姐的私聊方案。

晚餐时,我们在约定的鸡鸣酒家再次见了面。吃客很少,我们又挑了一个角落, 因此显得很安静,  且利于我们交流对话。

我点了一笼蟹黄包,  两碗大肉馄饨。

大姐问我,  为什么选择这里。  我回答她,  我记忆深处隐藏着关于父亲为新中 国而牺牲的事迹, 其中就有父亲在这里与地下党支部书记接头的故事。  她又问,   那你是不是已经预料到,  我今天告诉你的真相,  也会有点凄婉和悲壮。  我老实说, 我选这里,  没有象征和预料,  只有往最坏处打算的准备。  因为我还被关在小黑屋 里时,  就已经给郝秀云写了信,  且附上了我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大姐闻听此言不再犹豫,  说:    "这就对了,你的这个证明正好遂了宋倪敏的 心愿。 他一直打着郝秀云的主意,  当了厂革委会副主任后,便想尽办法将郝秀云 调到身边当秘书,  以便自己有机可乘。 直到借着运动之际,  翻出你和外国专家卡 巴耶娃的旧账, 上纲上线,  给你扣上  '里通外国'  和  '修正主义分子'  的大帽子, 将你拘捕扣押。 他本打算经过刑讯,  录下口供,  给你定案,  再转交公检法,  由此 置你于永无出头之日 的绝境,  却不承想,  郝秀云为保你,  以死相拼。宋倪敏乘机 便向她提出与你离婚、  与他结婚的最终条件。 正是你写给她的离婚协议书,  让她 在万般无奈之下,选了自己最不愿意的选择。 在你那份签了名的离婚协议书上,   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宋主任拿到后,  立刻动用手中的权力,  给你们办理了正式 的离婚手续,  且与郝秀云入了洞房 ,然后也就兑现诺言把你释放了。 当然,  为了 让你不再找他翻案,他将你做了开除处理,  且还让你背着有历史问题、要受监管 的坏分子的名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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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的一席话,讲得有根有据,待听完,我血脉俄张,拍案而起。我急迫地说:   "请告诉我, 郝秀云现在在哪里?  我要亲口问她,  是宋主任逼她所为,  还是我们 之间从来就没有真正相爱过?  "

大姐看我情绪如此激动,  也不禁摇头叹息说:    "你现在恐怕是没办法找到郝 秀云了。 全厂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就连我这个和她最接近、类似闺密、  无话 不谈的人, 也只是知道她作为工农兵大学生,  厂革委会给她出具了证明,  送她到 东北的一所大学去深造了。  "

闻听此言,  我不禁悲痛欲绝地喊道:    "郝秀云啊,  你真不该为了开释我,  就 违心地牺牲掉自己一生的幸福啊!  "  直到这时, 我才真正明白了,  她托小黑屋看 守转告我的话  "我一定拼尽全力解救你, 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一切" 的含义。 我 从口袋掏出一张便笺,  想写首诗以表心情,  结果只写了:你以伤痛作嫁衣/却让 上帝给我传递消息 /上帝传递时,  就准备好了风雨/消息抵达,  我眼里却流不出 泪滴…

许多年以后,  当我再次反省自己第一次婚姻的失败时,  不知为什么,  我耳边 回响着的竟是新婚之夜郝秀云  "我要走……我要回家"  的喊声。 由此,  我认为,   正是我在新婚之夜的唐突,  注定了后面离婚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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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辰归来
 
秉辰回来了,  经过部队这个大熔炉的锤炼,  不仅结实了体魄,  而且脱去了全 部的稚气。 从门 口进来的瞬间,  全家人几乎认不出他了。  是秉辰吗? 黝黑消瘦的 面庞颠覆了全家人的记忆。  如今的他,  粗壮、 敦实,  先前稚嫩的儿童般的微笑,   已被干练成熟的沉默替代。  络腮胡子已经长得又软又密,浓眉在眼眶中遮出一片 阴影,  让人觉着他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  厚实的胸膛、不匀称微驼的背、  宽阔方 正的肩膀、 过膝的长臂和略带威严的目光,  都叫人难以正视。  我不知为什么,  尤 其不敢正眼瞧他。 我惶惑,  禁不住想起阿燕, 真不知道阿燕的消息会对他产生怎 样的影响。

我望着秉辰,  竟多了一丝陌生感。 茸茸的胡须更使他的脸庞灰黑, 透出紫气。 我搞不懂,本来奶油小生式的秉辰,  哪能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母亲倒不以为然,   在饭桌边,  在她不打盹时,  抑或是其他什么场合,都会不厌其烦努力地观察心爱  的儿子。刘妈因为秉辰的归来而变得兴趣盎然,絮叨倍增,常人前人后地提醒别人,   秉辰越大越像先生,  这使我猜想秉辰的遗传基因是不是有克隆的成分。

母亲不催秉辰刮胡子,  即使胡子老长,  母亲也不催他刮。  秉辰的邋遢,  不时  引起刘妈的烦恼与反感。 五月里, ⃞鱼肥,  芦蒿香,刘妈拿出母亲教她的好手艺,   经常把这两样菜端到秉辰面前,  问他:    "香吗?  "    "香!  "  秉辰温顺地回答。深  情地盯着蒸鲫鱼和碧绿绿的芦蒿。刘妈又问:   "清爽吗?  "秉辰眨眨眼:   "清爽!  "   刘妈双手叉腰,  泼辣地叫道:    "清爽什么? 小伙子家胡子像狗毛, 娶不到妈妈!  "   经此次饭桌上的戏谑之后,  秉辰才稍许勤快了点,  每周能马马虎虎地刮刮胡子了。  背着秉辰的面,母亲也有唠叨,  说当兵吃苦回转来,  蛮开心的人,  竟会迂了  三分。刘妈理直气壮地为秉辰辩护,  竟把满腔怨气一股脑儿甩给了阿燕。 甚至骂
 
秉辰归来  I  295

她是小妖精,  说属蛇的和属羊的根本不相配。母亲斥道:    "刘妈又瞎三话四,  啥  格羊蛇勿配?依道理说清爽,  阿燕哪里不能了?  我看蛮好的小姑娘嘛。 就是事体  拎勿清。唉,那样家庭的女园子总吃亏。 "刘妈说:   "还小姑娘呢,  都二十三岁了,   搁在乡下,早抱娃了。蛮好的姑娘搞得阿屎臭。 害得我秉辰痴不痴、呆不呆。太太,   瞒是瞒不下去了,  索性丑事跟秉辰说穿,  省得日后出大丑。  妈妈的,周家没得对  不起李家的事。凭秉辰娶不到好妈妈,阿燕虽让人破了身,到底水灵,也不愁嫁的。 两清爽,   日后邻居照来往,  没啥账好牵扯!  "

母亲阴着脸,  喃喃地说:    "什么破身,  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贞节牌坊早没人讲!  唯独几十年的邻居一场…上下左右难交代。 人………难做,  哪里能迭样清爽?  也罢………让秉辰自己定吧。 "  刘妈自觉理亏,  说:    "那不是会有闲话?  "母亲回答:    "啥格闲话?  皇帝背后骂昏君哩。 阿燕可怜见的!  "
说完,母亲狠狠白了刘妈一眼。 刘妈不在乎地笑笑,  说:    "罢就罢,  闲话越说越少。 本来阿燕就可怜,  月牙湖风流女人也多哩!  "

秉辰在回来的头几天,  与我还说些闲话,  后来话便趋少。  晚餐时他爱喝几杯  白酒,  饭量不大,  独爱吃绿色蔬菜,  荤菜吃得很少。 他很孝敬母亲和刘妈,  下班  回来时常捎些两位老太太爱吃的东西。 礼拜天,  大姐和姐夫带小林、 小兵来吃饭,   全家人团聚。 秉辰这才有点开心,  去路口刘老板的代销店买些炮仗给外甥玩。 他  立在一边看小林、 小兵放,  鼓励他俩别怕,  要拿出男子汉的勇敢样。  他捏起一个  天地响  "乒乓" 放了一回。  两个外甥居然跟他学样放。    "乒乓"  巨响中甥舅大笑。  运动在不断深入,  市直机关似乎上班就不大正常了,  因此表姐夫一家每周也  至少有一天来吃饭。 有一次晚餐,  全家在说闲话,  独独秉辰埋头喝着老白干。  姐  夫郭亮,  用巴掌把嘴一抹,  带着山东式的官腔问秉辰:    "秉辰,  你在山东哪个地方当兵? "

"潍县。 "  秉辰瓮声瓮气地回答,  依旧阴沉着脸,  津津有味地喝他的老白干。 "潍县?  "  郭亮双眸突地闪光,  浓眉倒竖,    "喝过潍河水?  "

"甜滋滋的,  清冽哩!  "  秉辰平添兴趣,  也换了  "奶油"  的山东腔,    "俺们部队营房扎在河滩边。  夏天下河洗澡,  鱼从裤档钻,  碰家伙哩。 打牙祭尽他妈的 啃鱼。瞅俺这肉, "他搁下筷子,忽地掀开衬衫,对胸膛咚咚地播一阵, 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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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晶晶的涎水拖挂在扭歪的嘴角,  嘟囔着,   "吃鱼长的!  腥哩!  三榔头夯不倒。 " "哈!  好!  俺添了个山东兄弟!梁山好汉哩!  "  郭亮击掌,  纯正的山东腔,跟他名字一样,  亮出来了。

母亲笑道:    "秉辰粗了。 跟他爸一样,  南腔北调学得像。 噱头很足哩。 " 刘妈说:    "活脱脱是先生样。  "

大姐朝刘妈使眼色。  母亲赶忙低头吃菜。 我逗小林、 小兵出个洋相来解闷,     小兵便人来疯起来,  拿起鸡毛掉子当枪,  对着小林胡喊:    "俺是大名鼎鼎李玉和,   鸠山鬼子快投降!  "小林忙做鬼脸高举双手:    "八路爷的大大的饶命,俺的投降  投降的。 "  乐得众人嘴都合不拢。 大姐嗔道:    "活宝。蒜瓣瓣的伶种。  "  姐夫郭  亮闻言,  似有不悦,  抹抹嘴上酒珠说:    "怜种怎的? 当年山东兵团尽伶种,  打涟  水下苏南,  过长江解放南京,  伶种一马当先,  抗美援朝打美国鬼子,  此咤风云,     跟你结缘哩!  "  他沉浸在骄傲的回忆中,  连话音里也透出几分光彩。  接着又问  秉辰:    "潍河滩上有个小潍庄在不?  "秉辰回答:    "在,  满地红高梁,  穷得叮当  响。大闺女黑裤子扮老乡 !  "说完,  做了个披裤子的滑稽动作,  又逗得众人大笑。 刘妈说:    "老式裤子都这样,  老法人爱穿, 冬天里暖和哩。  "  秉辰顶道:    "大姑  娘穿像什么话?  以为小疝气哩!  "  刘妈放荡地开怀大笑:    "秉辰学歪了。 "

众人敛了笑,  郭亮低下头,  用手指画着桌上的酒水,  快快不悦,  且含混不清 地几自叽咕道:    "十八年俺没去。  按理该变了,  咋还这样?   1948年 4 月俺们和 国民党新七军,  在小潍庄拉锯作战十几天,  死人探成工事,浑身沾腥,  眼见尽是 血红。外人以为四月天地里冒高粱呢,  娘的!  "  这真是格外纯正的胶东话,  满屋 人都觉得好听。

秉辰插一句:    "还是红高粱好,  肥地、 酿酒、 当柴烧。 "

郭亮苦笑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往后,  这机关里班还不知咋上呢! 部队里好多战友,  都去当军代表了。 "

母亲提醒秉辰:    "酒少喝,  烟少吸。 军代表一出动,这社会上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乱了。 "

秉辰懒懒地抬起醉眼:    "山东当兵养成的习惯,  怕是改不了了。 "

郭亮闻言,又斟满他俩的杯子。我便说 "我们高炉上的规矩,感情深,一口闷!
 
秉辰归来  I  297

酒管够,  头不昏。 "

郭亮却说:   "不昏如喝水,一杯过过嘴,军装已穿过,喝酒还怕谁? 秉辰,来,俺们再干一场。 "  于是两人仰脖一饮而尽。

郭亮重重地搁下杯子,拍了秉辰一巴掌:  "真想再干一场!  "大姐忙劝阻:   "行了!少灌点。  "

秉辰仗着酒劲突然说:    "阿燕能来几杯,  她比其他丫头棒。 "说完,  脸一沉, 左掌蜷起四指,  独剩大拇指竖着,认真观赏。 似乎那微弯的大拇指上有什么灵气, 吸引到他了。 刘妈喊起来:    "姑爷,  歇吧,  给你盛饭。 "  郭亮点点头。 饭上来,   他扒拉扒拉几口就光了,一抹嘴,坐到一边去打隔。刘妈替他端来一杯茶,说:  "姑 爷,  清清神。 "郭亮惬意地接过,  微微含笑。

五月的夜晚,  微凉而温馨。 我示意姐夫郭亮再陪大家闲聊,  给众人讲讲打仗 的故事。 郭亮便不厌其烦地又讲起自己抗美援朝的经历。  其中有几个情节,  他早 就讲过许多遍,  但此刻仍讲得津津有味。
我记得,  在郭亮刚成为我的姐夫时,  讲的许多战斗故事很能吸引我。 而现在, 除了对郭亮在朝鲜战场上与大姐邂近、 相识、 历经生死的故事记忆犹新之外,  其 他情节已经再也品不出什么新的感觉了。  可惜他却津津乐道、  乐此不疲,  因为他 酒后话多的毛病总是改不掉。

秉辰复员后的工作还是令人羡慕的,他被分配在一家军工厂开汽车。  遇到以 前的同学,  他总是得意地告诉他们,   自己开的是捷克达塔拉十吨车,  十个轮子可 以随地面形状自动调节角度。  他留着毛茸茸的胡子,  威武雄壮地坐在驾驶室里,   斜叼着烟卷的样子,  有股子⃞骜不驯的野性。他开车忒猛,  风驰电掣,  疾如赛车, 常年的全神贯注,  给他额上刻下几道抬头纹。

五月复员回来时,  正值花团锦簇、 青春萌动的季节。  可是阿燕的事令他沮丧 不已。那天晚餐后,他一个人待在阳台上抽烟解闷,呼吸夜气。大姐一家走了之后, 他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间房姨妈曾住过,  这时便成了秉辰的画室兼居室。 我 跟了下去,对他说:   "你该去看看阿燕。虽说是就要放手, 可还是应该看她一次。 "

秉辰对我喷了一口烟,  顺手摔坏一只茶杯,  说:    "你把它复原,  我就去!  " 我简明扼要地说:    "她也是受害者。  "

298  I梧桐雨


"她是受害者?  "  秉辰勾头勾脑也斜着看住我说:    "她的确是受害者!她也 是不自重的荡货!  懂吗?  "  他几乎在吼叫,    "别以为我是呆子,  我什么都知道。

栓子跟我都讲了。 "

"栓子是泼皮,  你怎么能信他的话?  " "那你要她吧!  "

"放肆!  "我也吼了起来。

"别装模作样,不计较的话,  女人就是那玩意儿。  谁先沾了属于谁,  第二个 再沾已经没味了!  "  秉辰一面打着饱嗝一边说。

我闻言,  忍无可忍,  转身冲出他的房间。  只听⃞的一声,  房门在我身后重重 地关上了。

家和万事兴,  为了家中天下太平,  谁都闭口不再提阿燕的事。  李清泉依然定 期来给母亲看病、 开药。 秉辰不理睬这位落魄的大夫。  李清泉只好厚脸伴笑,  说 一通关于医学上的话,关照母亲自我保养的要领,说顶顶要紧的是知足常乐, 想 得开, 放松神经,  摆正心态:    "我两个肩胛老松。  每天早夜深呼吸,  甩甩胳膊,   顺顺气。 "他这样介绍着自己的养身之道, 可他并没有再发福,却已两鬓如霜。
月牙湖这里不乏秉辰的朋友,  常跟他来往的有阿贻、  力力、 伟伟。 栓子偶尔 也来串门,  跟秉辰下象棋, 用香烟下注,  小来来。别看秉辰记恨阿燕,  对阿贻却 很好。 阿贻有两个绰号——孔乙己、  堂吉诃德,  这两个绰号都是以前秉辰首先叫 响的。

李晓贻或者就是孔乙己和堂吉闪德的混合物。 一年四季浑身油邋邋地着深蓝 色中山装。领口扣得死牢,  板板地包着细颈子,  夏季偶尔穿件打过补丁的深蓝色 衬衫,  但决计不穿背心,  领口扣好,  不卷袖子。 皱巴巴的裤子下面,  一双因油而 老化翘起的三截头黑皮鞋,  鼻梁上架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  右边镜脚裹着橡皮膏, 左边镜脚有蜡烛烘烤鼓出来的疙瘩。 马桶箍的发式,  稀疏焦黄的胡子。 他听说秉 辰复员回来,  第一个前来拜晤老朋友,但秉辰却对他这副尊容不习惯,  足足瞧了 两分钟,然后吹了声长长的口哨,  问:    "从咸亨酒店来?  还是自西班牙来?  "

"那两位老哥托我问候你。 秉辰,你变成鲁智深了。 " 阿贻倒也能打趣,   "光 阴往苒,  久别重逢,  沧海桑田,  足见人情弥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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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 鸟样!  狗屁不通!  "秉辰用他结实有力的臂膀,  重重地拍阿贻的肩头。 阿贻抗不住打击的身体,  随之朝下就矮了矮,  并无精打采地眯了眯眼,  郑重而又  勉强地说:    "君子之交,  君子之交。 聚聚,  聚聚。 "他望望渐渐发暗的天色,摸  摸稀疏的胡须。

秉辰自然理解这聚聚是啥意思,  便说:    "好, 聚聚,  晚上喝酒,  晚上我叫妈 弄几个菜。 一醉方休!  "
晚餐时,  阿贻果然前来,  开始不大好意思地笑笑,  且紧张地搓着手。  镜片后  面的金鱼眼似乎格外突出,  脸上飞起红晕,  精神抖锁。 刘妈看见他,  却是嘴中念  念有词,  叽咕的意思无非嫌阿贻脸皮太厚,  又来增饭。 阿贻自然不傻,但也只能  假装听不见,  在客厅落座后,  便拿出他道貌岸然的姿态,  正襟危坐地昂着头。  仿  佛自己的身份非同寻常。我深知他的病根,也就不便说他。恰巧此时母亲走了出来,   阿贻因了秉辰的关系,  也对母亲极为孝敬,  随即就站了起来,  只见他立正、垂手、 弯腰、 点头,  神情虔诚地念道:    "伯母好,  阿贻特来拜望您老人家。  "

母亲见状,  也不免笑着说:    "还是阿贻懂规矩!现如今红卫兵满世界  '破 四旧 '  、砸烂孔家店的当下,  还真不多见呢!  "接下来,  她老人家自然对阿贻格 外关照,  把好菜都往他碗里夹。

阿贻毕竟遗传了些许艺术细胞。文学、绘画、音乐样样皆通,当然是纸上谈兵, 嘴上的功夫更胜一筹。他知道秉辰爱绘画,  于是和秉辰讨论绘画。    "秉辰,  你是 有天才的,  你该画下去。 开车是赚工资。你该画,  对,  该画。 "  他这样庄重地引 开话头。秉辰一听到他谈画, 便立即兴趣盎然。小林附着我耳朵,小声说:   "二舅, 孔乙己在等饭。 "  我笑了,  善意地瞪了小林一眼。

刘妈唤一声:    "菜好了,  吃饭吧。 "  阿贻庄严地望望深浓的窗外,  用手按住 喉结,  咽了一大口唾沫,  秉辰说搭桌子。 阿贻便立即相帮着搭桌子,很认真、  很 自主的样子。 搭好桌子,  他还要检查一下桌子腿稳不稳,  然后他才摆椅子。  菜上 来,我扶母亲从房内出来,对阿贻说:   "阿贻,你们慢慢吃,母亲她们在里屋吃。 " 阿贻回以羞涩的一笑,  然后他坚持要我坐上席,秉辰坐主席,他坐下席。秉辰说:   "哎, 鸟样。哪里来这么多恶习。 "  阿贻声称这是席礼,古已有之,遵古而仪嘛。 刘妈说:    "这算什么席,等秉辰娶妈妈再请你坐席。  "  阿贻点头,连说:    "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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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  今日不过聚聚。  "

母亲也许是听到了刘妈说的秉辰娶妈妈之事,  突然从房内走出来问我:    "怎 么好长时间没有见你将媳妇带回家来了?  "

我一时语塞,  但转念一想,  事已至此,  越瞒越被动, 还不如坦白,  争取主动  为好。 于是,  就将自己十年前曾与外方专家卡巴耶娃喝醉、 留宿,  给郝秀云造成  了心理阴影,  由此,婚后便总是矛盾不断,  以至于造成最后分手的结果,  一一和  盘托出了。当然,我采取的是避重就轻的交代方式,但是,就算用了这种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的坦白陈述,母亲听了仍是满面惊诧,摇头叹气地对我说:  "婚姻非儿戏,   哪能说离就离了。 我是嫌她年龄比你大太多,  才讲了  '娶这种女人到家里来,  有  你苦头吃'的话。但再怎么也没料到,你们这么快就会过不到一起去。辰光短的来,   好像是过家家了嘛!  "

我听了母亲的话,  当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为好,  只能带点自我解嘲地说道:  "都是我不好,既不会哄媳妇,维系夫妻感情,又过分相信姆妈的话,还怕吃苦, 所以就放手了。  "

"这样说来,  还是姆妈的话说得不好,  把你们拆散了!  唉,  真是想不到!  " 母亲说完话,  叹完气,  很伤心地回里屋去了。

这边的一桌人,  因为都没怎么与郝秀云接触过,  所以对我离婚的事情似乎无 动于衷。 反倒是阿贻似乎有所触动,  多了一句嘴,说:    "我妹阿燕和秉辰,  青梅 竹马,  两小无猜,  情投意合呢!  "

大家本来被我说离婚的事情一时打断了食欲,  正要重新下答动杯。  听了阿贻 这么一说,  反倒是都停了手,  一起把眼光扫向了秉辰。

唯有始作俑者阿贻,  反而不紧不慢地夹了块炒鳝丝,  徐徐地送入嘴中,  闭眼 慢慢嚼,  山羊胡子一牵一牵,  如和尚入定。 回过神来,  睁眼,  文静地把筷子搁在 小碟上,  摩掌着尖下巴,  进出两个字:    "嗯!  好!  "

秉辰刚刚议论了一番自己的车子达塔拉,  接下来就听到我这个做哥哥的离婚 的事情,  紧接着又听阿贻说起阿燕,  便知道那阿贻是话里有话呢。  无非就是想告 诉他秉辰,  你哥的婚姻黄了,  你和阿燕情投意合的缘分,  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说者有心,  听者更该有意,  然而,  一时还没有想好怎么说的秉辰,偏偏就不
 
秉辰归来  I  301

接阿贻的话茬,  仍说自己的车子达塔拉:    "我和达塔拉也是情投意合呢。  真是一 辆带劲的好车。  "
"嗯,你开的那车我见识过。好!  配你开,气派!像毕加索的画,怪诞、气派、 不俗。 "  阿贻见秉辰只想谈车,  便也随和地谈回了车。

秉辰话锋一转,  又从毕加索的怪诞、  气派、不俗谈起了画。  一桌人也都态度 谦和地专心致志地听秉辰讲话, 眼晴盯着桌上的菜不下筷, 只喝酒。 阿贻他酒量 大,饮而不醉。就在杯子快见底时,他抓过酒瓶,郑重其事地用另一只手点点桌面:   "真正的绘画不存在了。  没有艺术家自由创作的好环境。 瞧,  现在还有什么好作 品出来?不只绘画,还有文学,有好作品吗? 你们说, 这是革 '封、资、修' 的命, 还是扼杀艺术…"

趁我和秉辰,洗耳恭听他的下文,  他突然压低嗓门,  用他低分贝的如老公鸭  的嗓音说:    "对不起,  我再来点,  恶习,  恶习。杜康害死人。 "于是替自己斟满。 我知道,  当这杯酒喝完时,  他定会换另一个话题开讲。 因为他的脸开始红了,  就  像是人遇到窘态时的腼腆。

秉辰和我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了, 阿贻却开始吟诗——《将进酒》 ,  特别是那 句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老兄念得摇头晃脑, 异常开心。并连说:    "聚饮乃天下快事!  唔,  你们不能喝慢点吗? 你看,  杯子都 空了!  "我和秉辰笑着互望。秉辰说:   "阿贻,劝君更尽一杯酒!  你自己尽管喝吧, 能灌多少灌多少,  我看你有多大的量!  "

阿贻算得上是周家的老食客了,故对他的吃相,大家都毫不介意。酒足饭饱后, 他踱到母亲卧室的房门口 ,  恭敬地说:    "周伯母,  大姐,  我要告辞了。 "  大姐笑 笑点点头。母亲说:   "不急, 阿贻,  吃好了没有? 吃好了到客厅再坐坐。 " 阿贻说:   "吃好了。 谢谢。 "  于是复入客厅。

茶泡好了,大家吸着烟。有八分醉的阿贻一边打嗝,一边呷茶,瘦长的腿跷着, 端足了架子,  显得派头十足。 让人再也想不到他平时和面、  炸油条的样子。 此时, 他话匣子大开,  从大写意的形神谈到工笔画的勾勒,  从齐白石师法陈衡恪、  吴昌 硕谈到达 ·芬奇和米开朗基罗,  从巡回展览派现实主义的精美谈到毕加索的抽象 和马克思、 恩格斯关于奇异、  荒诞艺术的归宿。 最后他讲到驴,  声称那是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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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画的动物,  因为那驴脸上有虔诚、  老实、忍受的最鲜明的写照,  他表达的这 个观点恰与秉辰的观点一致, 于是两人异口同声地喊出了  "黄胃万岁"  !

小兵问阿贻:    "阿贻,  你是大画家?  "

他手捧茶杯,  舌头在唇上转了一圈:    "哼,  明知故问。 我是炸油条的大家。 " 话音落地,他的脸也变得绯红。炸油条的画家让两个孩子更加好奇,于是穷追猛打, 继续问他,缠他。几个回合下来,他终于招架不住,不耐烦地摘下眼镜,用衣角措措, 不再予以理睬。 小林、 小兵其实并不讨厌阿贻,  只是喜欢逗他玩罢了。  大姐则经 历过枪林弹雨,  对娘娘腔的男人自是不屑一顾,  因此对阿贻必是冷冰冰的。  刘妈 本就嘴碎,  自从阿燕进了拘留所之后,  她对阿贻的态度也变坏了,  常常冷言相讥, 没一句好话。 阿贻毕竟  "和面"  的功夫到家,  水多了加面,  面多了加水,  对任何 讥讽只当是  "良药苦口利于病,  忠言逆耳利于行"  ,  统统服下去算数。

阿贻常带些自画的小品给小兵、 小林,  多半是些风景画和静物画。 他总把这  些画贴在硬纸板上, 背面题了字,签了名,剪了花边,才拿过来。一次,他替小林、 小兵各画了一张漫画,虽不像,但很滑稽。 背面的题字是 "小知音小林惠存"   "小  知音小兵惠存"  。他对两个小孩说:    "从小要培养艺术细胞。  懂得鉴赏真、 善、   美,爱一切美好的东西。懂吗?小家伙。 "   "那你有艺术细胞吗?  "小兵问。   "有,   就是染了油呛味!  "他说。

"那你想干什么?  "  小林问。

"干什么?难道当民间艺术家不好吗?  现在这样的生活不好吗? "  阿贻若有 所思,便学习佛家参禅入定,深深吸,浅浅吐,调匀呼吸,喃喃自语: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小林忙问:    "你叽咕什么?  我一点也听不懂。  "

"哦………是吗?慢慢悟吧。佛境!  梵语!  "  他神秘地凝视空洞的上方,  眼中似无人,  亦无物。 我和秉辰只因把他当作知交,  所以对他的自言自语、  自说自话, 一概置若罔闻。

小林、小兵终于将画各聚成一本,  交由阿贻装帧制作成画册,  加上封面,  精 致非常。

秉辰归来  I  303

阿贻的性格是最有自知之明的,  秉辰回归之初,  他曾经为阿燕的事向秉辰赔 不是,  秉辰一听,顿时勃然作色,  闷不作声。他和阿贻的交情就此疏远了些。 有 时阿贻来玩, 秉辰对他也会爱理不理的,我若看不过去,便会主动找话与阿贻说:   "我听表姐夫说,  世间发生的很多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比如两国关 系由好变劣,  外国某些大人物突然倒向西方,  背离马列,  引发国内两派势力斗争 加剧,  亲者痛仇者快等,  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何况你和你妹妹阿燕,  背 负着家庭不光彩历史的影响,  无依无靠,  哪能不遭人白眼,  蒙受屈辱呢!  "

"是的,    '走资派'被批判了,    '四条汉子'  被批判了,    '无标题音乐'  被 批判了,外国名著、  西洋油画都被扫荡了,  何况我妹妹这样的小人物,  我真是无 能为力了。" 阿贻说,  "报纸上批判的火力越来越猛,各大专院校先后停课闹革命, 学生以上街闹事、 贴大字报为主流。 哼,  这些不珍惜上学机会的大学生,  总有一 天要后悔哩。  "

"你后悔吗?  "  我诧异地问,    "你没上大学,  是怎么体会到的?  "

"人家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阿贻说, "我是秀才行千里,石城任我游。 这里听听,那里看看。  不是吹的,  凭我的本事,  至少可以揣摩上级高层之动向。   我说秉坤,  你这样赋闲在家,  也要关心关心国家大事才好,  不能只是纠缠在个人  恩怨里头,不关心国家命运呢!  "他直呼了我的名字,  "你不能再闭目塞听!  据传,   国际的局势已经发生新的变化,  毛主席亲自批准邀请美国乒乓球代表团访华后,     中国恢复了在联合国的席位,  中美关系也有所改善了。 现在街上如火如茶的热闹  情况,  看来不会再持续多久了!  "

我闻言,  不由得细细回味,  觉得阿贻说得对,  我该到江北钢铁厂去活动活动, 争取恢复职务,早日 回到 "抓革命,促生产" 的行列中去。转念又想,这 "落拓货" 倒不乏政治敏锐性呢,  平时谈电影,  谈名人, 谈国际上发生的事情,  皆头头是道, 赛如  "包打听"  ,  说得你大眼瞪小眼。  今天听他一番不俗的议论,倒觉他竞也颇 有几分觉悟。

秉辰冷不防插一句:    "孔兄,  你烦烦自己吧!  尽替古人担忧。  "  即刻让谈兴 正浓的阿贻猝不及防,  硬生生被秉辰打断了话头。  直到他慢慢适应了秉辰猛踩刹 车的职业习惯,  对秉辰的态度无所谓时,  秉辰反倒变得沉默无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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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辰回来后,  给了阿贻两套军装、  两双解放鞋。 这行头那时正是时髦货,  阿 贻得了,  先是惊讶,  后是喜欢,  继而便是一大堆恭维话,  反复声称,  还是秉辰够 朋友。 他穿了崭新的军装,  在月牙湖懈瑟显摆,  连那微驼的背部都挺直了。  栓子 问他新军装是从哪里混来的,他正色道:  "屁话!你混套给我看看? 阿贻正人君子, 岂能像你偷鸡摸狗。  妹婿送的,  我还嫌肥哩!  "此话传到秉辰的耳朵里,  他摇头 苦笑道:    "不怪孔乙己,  又酸又能吹。 阿燕倒不像他,  只是太骚并不下贱!  "

据说阿燕被释放后,  是在深夜里偷偷溜回月牙湖的,  没人去接她。 只有栓子 和卫岗镇的几个小纰漏撞见。 第二天,  大家就都知道了,  连上街买菜的刘妈也知 道了。 由此,  平静的月牙湖又起了一阵涟漪。  小纰漏巴她回来,  可又觉得这样从 轻发落她,  实在不太过瘾。  只有我知道,  定是孟彤父亲的话起了作用。 管段户籍 警红鼻子老王在召集坏分子训话时,  顺便把阿燕也叫去训了一顿。  阿燕想不通,   回来吊在梁上,  幸亏被李妈妈救了下来。  这以后,  阿燕没有再上班,  也不出门。 鲜活乱蹦的阿燕硬是像幽灵似的隐没了。  月牙湖这里的几个长舌妇,  把阿燕议论 了一阵,  好歹只是个  '贱'  字,  再往下,  委实亦无新鲜处,便把兴趣转移了。

一锅冷水总是慢慢煮沸的。

母亲几次劝秉辰去看看阿燕,都未奏效。  秉辰还反问母亲,  难道允许这样的 儿媳妇进门吗?母亲说,  不该这样对待阿燕,  不做儿媳妇,你秉辰也该去看她,   不枉几十年邻居一场。  刘妈也蓦然改变了态度, 可怜起阿燕来,  她把阿燕上吊的 事讲了出来。

隔了几日 ,  红鼻子老王路过周家楼下,  当时正是傍晚,  家人坐在树荫处喝绿 豆粥。大姐和两个外甥也在, 一片夏日黄昏的安宁气氛。 秉辰搁下碗,站了起来, 唤道:    "老王,  请你过来一下。 "

红鼻子不敢不买账,  周家那可是响当当的革命人家。 他便微笑着走了过来,喷着满口酒气。 秉辰挨近他,  个头比他高出半个头。

"刚喝了? "  大姐劈头问一句。

"刚喝了!  "  红鼻子的胶东腔像低音大喇叭。  发红的眼晴里,  流露出酒后微醺的迷茫。 他以为秉辰跟他套近乎,  悄悄地凑到跟前。 "我没喝,  陪我再来喝几盟。  "秉辰说。

秉辰归来  I  305

"老四,  我喝好了,  改日吧。 " "喝了多少?  "

"弄了两盅, 二两吧!  "

"二两?  "  秉辰脸色一沉,    "我以为你灌了二斤马尿哩!  看你鼻子又潮又红, 哪里有半点公安的形象?  "

"咦,老四……干吗骂人?  "红鼻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啥意思?  呃, 你说?  "

母亲和其他人,也不知秉辰哪里来的脾气,都慌了。没等母亲劝阻,秉辰吼道:"我早就想问问你,谁家是坏分子?  你说话少呃啊呃的。 没人买你的账。 " "好啊, 周秉辰,  你想造反?  "

"造反又怎么样?你敢扒老虎皮,  我就敢揍你。 "

母亲和大姐几乎同时喝住秉辰。刘妈回过神,  忙把秉辰拽住。 红鼻子逼问道: "说清楚!说清楚!  我在月牙湖干了几十年还没人敢骂我。  "

秉辰嚷道:    "你凭什么把李晓燕喊去训话?她父亲是坏分子,  她不是坏分子, 你逼得人家上吊,  差点玩完,  你偿命吗?  "

红鼻子反应过来了,  也扯大嗓门高喊:    "她是释放人员 ,  喊她训话是所里安 排的,  干你什么事?  "
"我喜欢她!  "  秉辰一字一顿地叫,  两眼都发直了。 他这一声叫,  叫得院场 上顿时鸦雀无声。母亲和大姐面面相觑, 刘妈咧着嘴,  愣愣地看着秉辰, 小林和 小兵默默地捧着粥碗, 我感到浑身发热, 太阳穴猛地战栗般跳动, 旁边看热闹的 人,  用怪异的目光瞅着秉辰。  红鼻子老王掏出烟卷,  抖呵呵地划了三根火柴,  才 点着烟。

秉辰坐到矮凳上继续喝粥吃烙饼,  大家看他吃。

僵持了一会儿,  红鼻子老王对母亲说:    "老太太,  对不起。 我是公事公办, 身不由己。 "

母亲没说什么。 当然,  面对这混沌的人世,她也说不出什么。  等红鼻子老王 悼悼然走了之后,  大姐对秉辰说:    "秉辰,  你今天有点反常,话说得冲口了吧?   在部队里这五年的教育难道白受了?  "

306  I梧桐雨

秉辰朝大姐勾头勾脑地翻翻眼,搁下粥碗,  骑车出了月牙湖。 刘妈眼泪汪汪,兀自叹息,  喃喃叽咕:    "秉辰发憨了………到底可怜阿燕的。  "  可母亲却担心红鼻子老王会不会把账算到李家头上?

 
粽叶情缘
 
我重回江钢厂,  一脚就踏进了那间曾被当作新房的宿舍房。  房内陈设依然如 故,  除了落满了灰尘,  并没有太大变化。  一切都说明,  郝秀云在最后离开时,  似 乎难舍难离,  精心收拾了一番。 我住下后,  第一个得到消息来看我的,  竟然是余 老八。 他对我说:    "厂革委会本就是个临时的管理机构,  由于新的形势发展,  恐 怕是长不了的。 你就耐心地住着,  我随时将新的消息告诉你。  "

那时候,  长江要比现在宽展许多。  站在江北岸打眼望去,  水天一色,  弥眼的 苍茫;往近处看,  是大片的江滩、 大片的苇地。 秋天落水时,滩涂暴露无遗,  一 派苍凉;  夏天涨水时,  江水一望无际,  一派蛮荒。 几十年以后,  江钢厂已在这滩 涂和苇地上,  通过吹填的方式,  开发了一块陆地。原先的江滩和苇地,  已成了新 炼铁厂几座特大型高炉的栖身之所。

然而,  在那时候,  大片的江滩,  大片的苇地,  还是当地人发财的一块宝地,   春天的芦蒿、端午的棕叶,  皆出自那里。 当地人都希望通过采芦蒿、 摘棕叶卖钱, 在那点微薄的薪水上再增加一点收入,  弥补入不敷出时的亏空。

这年夏天端午节前,  余老八看见我在宿舍闷得慌,  为了给我解闷,  也拉我加 入了打粽叶的行列。  粽叶就是包糯米棕子的苇叶,  宽而厚,  有一股肉劲。 打粽叶 须会游水, 有时还需要链而走险地游到江心。  但余老八知道我水性好, 且在前些 年的 7月 16 日 ,  为纪念毛主席 18次畅游长江而组织的活动中,  与我一起扎上武 装带,  背上枪,  划到中流击水处,  顺利完成了一次由数百人参加的武装泅渡。所 以他毫不犹豫地就拉上了我。

江边浅水的棕叶早就被人打光了,  想有好的收获,  只有往深苇地里走,  那里 充满了危险与不测。  每年的这时节,  为了打粽叶把命丢在苇地里的也不乏其人。
 
308  I梧桐雨

真是要钱不要命!但是,  我们并不怕,  而且我们也不是为了钱。

那天是端午节的前一天,  余老八下班后没事,  就喊上我去江边的苇地。  其实 到了这一天,  即便打到了棕叶,  回来洗干净、 捋顺了, 再拿到街上去卖,  天也早 已黑尽。 这时候的粽叶想卖出去已不可能,  所以真正为赚钱的人, 这天已经不会 去了。

余老八拿挑战的眼光看着我,  说:    "去不去?  最后一天,  芦苇滩里没人了,     尽由我们要!  "我闲人一个,  看他这样善解人意,  岂有不去的道理,  便说:    "去。 不去……能干啥?我现在光杆一条,  就是冒险也是好玩、刺激!  "我感激地看他  一眼,  反倒领头先走了。

那是梧桐雨后清丽的下午, 天上白云一团一团,像新出的棉花絮。 长江边的 黏泥地上处处泥泞,踩满了新鲜的、  深深浅浅的脚印。 近处,  苇叶在轻风里沙沙 作响,  响得温柔、 好听;  远处,  江水无声地流动,  有江鸥在空中滑翔,  一副自由 自在缺心少肺的样子。

互相叮嘱着小心,  我们两个人拨开苇子,  试探着脚下的深浅,  朝深苇地里一 步步避过去。

心思都集中在喜悦的收获上,  不多时,  我们两个人已渐渐分开,  隔得远了。 这是滩苇的腹地,奔流的江水就在不远处,但是隔着苇叶看不见。危险围裹着四周, 无所依托,  大腿以下全被淹没在江水里。
当我拨开一大片苇子,  准备继续深入的时候,  我的眼里突然生发出一种别样 的感觉。 那是一道白光,  令人惊悸的白光。 我的眼睛仿佛亮了一下。  我本能地将 视线右移,  但立刻,  我就被那白亮的东西震慑住了。 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发怔,  而 是震惊。

竟然是一个女人!

我望着女人,  眼睛像是被针猛地刺了一下,  蓦然便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 痛楚。

一个仰躺着的女人,躺在已被压倒的一大片苇叶上,  身体的一部分浸在水里。 赤着脚,两腿分开,  呈弯曲状。 双手空握着,  一双胳膊往上挑,像被俘的士兵。   黑布长裤和花布短裤头全都从腰部褪下来,卷曲着,  纠缠不清的样子,  一直褪到

粽叶情缘   I  309

膝盖处,浓黑的阴部因之而暴露无遗。 上衣同样被撩起,  撩得急迫、 蛮横,  一直 撩至脖颈处, 沾抹了新泥的双乳因之也呈现开来,  呈现出脏兮兮的两座峰。

一个不知死活的女人。

这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啊!  暴力,  类似阿燕经历过的,  仿佛还在眼前!

张扬的一幕令我胆战心惊,  仿若灵魂出窍,  剩下的躯壳像是冰块撞上了烈火, 刹那间就要倾覆下去, 以至于化为乌有。 我除了听工人医院妇产科何主任描述过, 哪里见过这种赤裸的女人?从来也没有!  我盯着女人,  盯着女人的身子,  身体震 颤着,  忍不住地喊叫起来:    "啊!  啊!  啊!  "

被这异常的喊声唤起警觉的余老八, 在不远处本能地大声回应:    "秉坤!  秉坤!………我来了!你挺一挺!  你挺一挺!  "  拖泥带水,  费了很大的劲,  一时也没能走到我身边。

余老八身上的冷汗热汗已分不清了。  他知道,  他的工友周秉坤一定是被鳄鱼  或水怪咬住了手脚,  死神正拽扯着工友的半截身子,净狞地把他拖向黑暗。  如果  换一个人也好了,  换一个健硕的人,  也许还有生还的希望:  可那瘦弱的周秉坤,     腿脚肉本就不多,  再给水怪撕去了半拉,  是死是活,  已难 卜定。余老八跌跌撞撞、 好歹挪到了我跟前。

当他凑近我身体,  看清眼前这一切的时候,  态度顿时冷淡下来,  竟然以平淡 的口吻说:    "这有啥的?  这没啥呢。  "

我泥塑般地怔在那里,  好像忽然间就变成了失语者。

我知道自己的失态出于何种原因,  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怕见死人,  而是 因为联想到了阿燕的遭际。  望望余老八,  再侧脸偷窥面前的女人,  我脸上的惊悸 始终不减。 余老八似乎明白了我惊悸的原因,  用不屑的口吻说:    "不就是因为见 到了女人的裸身吗?  有什么嘛。 "此刻,  我只好把目光完全交给余老八,  交给余 老八那张经历过世面的瘦脸了。

余老八拨开苇子,  安静地、 不以为意地走过去,  踩在倒塌下去的苇子上。他 俯身摸摸女人的脸, 又试试女人的鼻息, 然后把手掌平搁在女人的奶子上——那 是心脏部位。 过了一会儿,  他转过身来,  咧嘴一笑,  说:    "是活的,  没死。 "

我不言语,  目光跟定余老八脖颈以上的部位。
 
310  I梧桐雨

余老八挺直身,  低着头,  身子不动,  长时间地、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女人。  我 体验到了羞愧的滋味。 在一个完全裸露的女人躯体面前,  余老八的背影显得那么 放肆。此人曾经是那样地看不起女人。

"摩种多呀!  这叫啥日子?  "  余老八终于感叹道。

他开始为女人整理衣裤。他是老练的,  动作上完全是一副知深知浅的样子。 简单地拉扯好衣裤,  他扶起女人的上半截身子,两手从女人的腋窝下插进去,  指 使我上前一步,  转过身,  准备把女人架到我的背上。  这个决定把我吓住了。  我何 曾背过这样年轻、 鲜嫩的女人!  我傻傻地站着,  不敢俯就。
"没啥,  还活着。 "  余老八以为我怕了。

但余老八马上就想到了我现在是一个光棍,  怕是缺少摆弄女人的经验。  他叫   我按照他刚才的动作把女人架住,  我小心地触摸着女人的身子,  照他的要求做了。 把女人架到他的肩膀上去。 起风了,  苇地里一片沙沙声。 余老八背起女人,  一手  抓紧女人的赂膊,一手拨着前面的苇子,费劲地、很不利索地朝堤岸沙地的方向走。

我肩上搭着棕叶,  紧跟着………一脚深,  一脚浅,  好歹出了苇地,  路好走了,  但余老八已经累得再也挪不动步子。  他停下脚,  狠喘一口气, 然后蹲下身,  准备把背 上的女人放下来。

"就搁这吧, 怪沉呢。 "他说。

"搁这?……"我扶住他的身子,  那意思很明显,  不想让他把女人搁在这里。 "搁这!  咱只能管她不被淹死, 还能管天管地呀!  "

"………被狗叼去咋办?  "

"那你讲咋办?  "

"先背着。 要不……先背回家。  "  我恳求着。

"你让我背回家?  那我不被家里那只母老虎吃了!  "  余老八惊叫起来。

"………那背我家去吧。 "我说。

"背你家?……你那个新房,   自己还没焙热呢,  背回去,  算咋回事?  "

"既然救了,  好事只能做到底………否则那咋办?别人爱咋说咋说!  "

简单的几句对话,  余老八自以为洞悉了我的心事。  是的,  那时我和郝秀云离 婚已有年头了, 且是三十出头的年纪,  换了任何人都会往那个方向想。

粽叶情缘   I  311

我虽天生得瘦弱,但正当壮年,  怎么说都还是有股子蛮劲的;  只是还没有在 如此状态下接触过女人的身体,  完全没有背女人的经验,  一时还不敢贸然地从余 老八的背上把女人接过去。 不过我的这几句话,  却如有神助, 让命运之神伸出充 满灵性的大手,  改变了这个女人的一生。  当然,  也改变了我的命运。

这女人就是江巧云,  后来成了我的妻子。

不过,  那天我将她背回自己住的职工宿舍时,  根本还没有要娶她的意思。  因  为就是在这里,  曾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  而且还是发生在两个极其熟悉的人之间。 如今,还很陌生的两个人竟想弄成个一见钟情的故事,  多少还是有点不切实际的。 而且,  当时我心里面还装着郝秀云,  仅就这么一点就不允许我这么快再组建一个  新的家庭。 然而,  当那个女人在我家中那张唯一的大床上苏醒过来以后,  我看着  她红润而秀气的脸庞,却不知为什么,会燥热难耐。我想到了自己前面失败的婚姻,   也想到了应该再成个家。 但我还是觉得,  这事发生得太突然、  太不可思议,得好  好想想再做决定。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余老八。 余老八说:    "我才不相信你那套坐怀不乱的说辞。 你现在咋样她都行,  你救了她的人,  她得感恩,  得跟你结婚。 "

"你说得像是跟谁做了一笔买卖。  我不想乘人之危,  一切等她完全恢复了, 再由她自己决定。  "  我斩钉截铁地说。

平心而论,  我第一眼看见她时,  由于联想到阿燕,所以在我心里,  一直充满 了对她的同情和怜悯。
从那晚起,  我就把唯一的大床让给了她,  自己则在外间的沙发上凑合。 白天, 我还要买菜烧饭伺候她。  直到她身子骨有了力气,  能够下地为止。 不过,  她对我 无微不至的照料并不领情。 只是告诉我她叫江巧云,  安徽和县乌江镇人,  芳龄 22 岁, 其他问题,  比如家里还有什么人,  为何会落难至江心漂泊而来等,  都是一问 三不答。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问题还没得到答案, 她反倒警觉地问起我来了:   "这里是你的家吗?  "  我答:    "是啊!那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住,  窗子上还贴着 喜字?  "我答:  "我是先结了婚,又离了婚嘛!  你老婆和你离婚,是因为你打她吗?  " 我没好气地说:    "你看我有这么凶吗?离婚都是因为家暴吗?  我们离婚的原因很 复杂,  一两句话是说不清的。  "  她的连珠炮式的问题,让我很是犯难。  甚至觉得

312  I梧桐雨

自己背回来一堆麻烦事。

果然,  就从这间房子里突然睡进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起,  说不清的关系、 道不 明的来龙去脉,  立刻就引起了左邻右舍的猜疑和议论,  渐渐地变成了流言蜚语。 余老八甚至带话来,说是厂子里有人议论,  真是十年一个轮回,  周秉坤的老毛病 又犯了。

"咋办? 我这是又遇到头疼事了。  "  我问余老八。

他看着我,  一脸鄙夷和坏笑,  说:    "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偷着乐。 反倒来问我咋办?  那……该咋办咋办咯!  "

我反正是没招儿了,  只能破罐子破摔,  随便别人怎么说去了,  我总不能撵她 走吧? 反倒是江巧云似乎过意不去了,那晚睡上床后,便挤在一边,留出半边床来, 让我躺下睡。我说, 我还不想就这么早早地睡,  还要到外面去抽支烟再睡。 其实, 我还是不好意思跟她一床睡。  如此,  两人都没那个意思,  这不是让外人更有话说 了吗? 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哪有没结婚就同床共枕的道理?

我到外面溜达一圈,  又抽了一支烟,  才回到堂屋的沙发上团固地睡下。 就在 我已经迷迷糊糊要睡着的当口 ,  睡里间屋的江:巧云,  竟然从床上爬起来,  抱着被 子来到沙发边上,  推推我,  说:    "周大哥,  你到床上去睡吧,  我来睡沙发。 "


我说:    "你刚遭了难,  身子骨还没有好利索,  怎么能睡沙发。 "

"那我们就一起到床上去睡。  "  她讲得那么坚定、那么不容置疑,倒让我难 以推辞了。

我想了想,  还是说:    "告诉你吧,  我们就现在这样分开睡,  外面都说得沸沸 扬扬,  如果我们再一起睡,  那还不让唾沫星淹死啊!  "

"人性的善恶就是这样,  你看穿它,  也就那么回事,  清者自清,  浊者自浊; 你看不穿它,  就会被套牢,  就会故步自封,  越陷越深,  沦为精神囚徒。 "

她的话真让我吃惊,  我甚至觉得,  这小妹似乎把我这哥都看穿了。

"那我就听你的, 上床去睡。但哥绝不占你便宜,我们保持距离睡,可以吗?  "

见江巧云点头认可后,  我才卷起沙发上的铺盖,  来到里间屋内,  在大床上与 她一起躺下。 那晚,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梦乡的,  只是第二天早晨醒来时,   差点就把江巧云当作了郝秀云。 因为我将她背回来后, 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洗了一

粽叶情缘   I  313

下,  当时我还在她腿部的伤口上擦了金霉素药膏,然后就急急忙忙地到衣柜里拿 了几件郝秀云留下的旧衣服给她套上。  所以,  天亮眼一睁,  看见旁边的,  简直就 是活脱脱的一个郝秀云。 直到伸出去的手猛然触到她的耳垂,  才发现异样,  但为 时已晚。被弄醒的江巧云,  转过脸来,  报以甜甜的微笑,说:    "有你在边上,  睡 得真香!  "

晚上我与余老八喝酒时,  把这话告诉余老八,  余老八说:    "你把这瓶洋河大 曲喝完,  老子告诉你点泡妞的诀窍。  "  我知道余老八对我说的是真心话,  而且,   心里本就高兴,  于是敞开来就把酒喝了。

余老八便说:  "她这是对你有意思呢!不过,她毕竟受过伤,而且还伤得不轻。 你就不能急,要慢慢来,让她先喜欢上咱这地,再喜欢上咱这人,那就十拿九稳了。"

我说:    "我今天本以为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遇上人了,  只要放开来喝,  就一 定能得到真经真传。没想到,你要我喝酒, 给的秘诀也就是现在年轻人时髦的 '恋 上一座城,  爱上一个人'  而已。 承蒙赐教,  我会慢慢来的。 "

余老八闻言,  打开了第二瓶洋河大曲, 往我的杯子里斟酒,  且笑着说:    "实 不相瞒, 因为老婆管得严,我这个人呢,平时也不大喝酒。不过真喝起来,慢也行, 快也行,  管他那么多干什么,  喝就是了,  多大的事。 这就是我的为人处世之道。  "

既然余老八都这么交代了,  我岂有无动于衷的道理。 所以在接下来的那段时 间里,  我就领着江巧云坐车过大桥,  先到东郊风景区去玩,  既去了中山陵,  又去 了灵谷寺,还去了明孝陵和梅花山。 那时候,  各大景区都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不用买门票,  也没有什么收费项目。 就是尽我们玩,  尽我们游历。 玩到肚子饿了, 在路边小卖部买块鸡蛋糕,  买个茶叶蛋,  吃起来也特别香。  但是江巧云还总说,   我为她花了不少钱。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  我又带她去了玄武湖,  游了秦淮河,  进了贡院科举考 场,  逛了夫子庙,  还吃了咸水鸭、 鸭血粉丝汤、 小笼包、糖煮藕等许多特色小吃, 唯独没敢带她到月牙湖边的家里去。

隔了几天,  我对她说:    "你从家里出来这么长时间了,  家里人找不到你,  也 不知你是死是活,  该多着急。 你应该回去了。 "

她却用安徽话说  "我不想回去,晚上我给你烧几个菜,让你也尝尝我的手艺。"
 
314  I梧桐雨

我这才回过味来,  原来这阵子,  一直是我亲自烧饭给她吃,  照顾她,  就像照顾自 己的亲妹妹。 好在这里离菜场近,  采买也方便。 即使从景区玩了回来,  顺便在菜 场利点盐水鸭也是现成的。
于是,那晚我便悉听尊便,让她就着煤球炉烧了一顿饭。看她忙前忙后的样子, 让我想起闲不住的郝秀云,  曾经也是如此勤快。

当端起饭碗,  品尝着她烧的萝 卜烧肉、油渣炖青菜、 鸡蛋汤时,  我突然有了 幸福、惬意和满足的感觉……

然而,  几天过下来,  我心中的忐怎不安反而与 日俱增。因为我知道,  郝秀云 委身于宋倪敏完全是为了救我,  违心地与他做了一个交易,  一旦目的达到,  她一 定会想尽办法敷衍他,  甚至想办法远离他,  弄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  就远赴东 北去读书。 他们的婚姻,  没有爱,  更没有感情,  当然也走不远。 一旦宋倪敏看清 真相,  且对郝秀云失去耐心,  甚至恼羞成怒,  拿出他玩人、整人的惯用手法,  定 不会轻饶了她。 那时,  宋倪敏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带人来,  给这间曾经的新房贴上 封条。

于是,  过了几天,  我不得不再次劝江巧云回家去。

江巧云不等我把话说完,  就边哭边说:    "周大哥,  我以后都听你的,  只要你不赶我走,  我天天给你做饭、 洗衣、 拖地、 擦桌椅。 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听她讲到走投无路,  心里已经清楚了八九分,  再联想到她是安徽和县乌江 镇的人,  便更明白她死里逃生的缘由。 那地方在南京上游几十公里,她一定是遭 了恶人的毒手,  后又被丢进了大江,  顺流而下漂到了南京这里的江面上,  遇到八 卦洲头的阻挡又拐进了北岔江江边的芦苇滩,  直到被我和余老八发现而得救。

我看她越哭越伤心,  反倒于心不忍,  说:    "我绝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  我也 不想打听你走投无路的原因,  我只是想跟你说实话,  我是一个被厂里开除的人,   总有一天我要被人从这房里赶出去的,  到那时你说怎么办?  "

我本以为这个理由总可以说服她了,  却不承想, 她反而伸出双臂,  一把就搂 住了我的腰,  说:    "假如房子被封了,  我就和你一起去流浪。  你到哪里,  我就去 哪里,  我们生死相依。 "

我一听,  这还了得?这不就是赤裸裸地向我示爱吗!
 
粽叶情缘   I  315

我当然不敢再接她的话往下说了,  否则,  要不了十句话,  就一定会聊到何时 结婚的话题了。我只好第一次轻柔地对她说:   "我的好妹妹,哥不赶你走了。以后, 哥到哪里,  就带你到哪里!  你把手松开,  我们收拾一下,  该睡觉了。 "

刚刚立秋,  南京闷热异常,  气温一直保持在 36摄氏度以上,  老天爷虽然吝 啬雨水,  但还不忘记,  每天傍晚时分,  都给这六朝古都来上一场十几分钟的梧桐 雨。不过是顶着夕阳,匆匆飘来几朵积雨云,带来几缕凉风,紧接着便是电闪雷鸣, 一阵急雨纷纷落下,  十几分钟之后便雨过天晴,彩虹现身,  映衬着万千梧桐叶上 垂落的水珠,  晶莹闪烁。 马路上的热浪滚滚而去,此前被烤化的柏油路面悄然恢 复原状。

我的预料有时候还是很准的。果然,没过多久,宋倪敏就带人来封了我们的门。 当时,  我们出去买东西了,  回来一看傻了眼。  我便对巧云说:    "你看,  我对你说  的不错吧?  门被人封了,我们没地方住了!  "

不承想,  江巧云反诗我说:    "你看,  我对你说的也不错吧? 你到哪里流浪, 我就陪你到哪里去,  我们生死相依!  "

我此刻已是无语了,  只能揭了封条,  进屋取了一些 日用品和被褥、衣物,  打 成一个行李卷,  背在肩上,  带上巧云妹妹返身向大桥方向走去。

我一路上都在思考,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往何处去呢? 直到车子过了大桥, 进入市区,  抵达新街口终点站时,  我才下决心回家,  向母亲  "投案自首"  。

傍晚时分,  我带着江巧云,  终于来到了中山门外月牙湖边。

南京这个  "火炉" 有个特点,  就是入夜后反而比白天要热。  于是无奈的人们 只能把凉床搭在室外,  入夜后就睡在屋外。 月牙湖这里的人也不例外,  纷纷将床 移到露天底下。 以往,  我总劝母亲留在室内睡,  说:    "老妈,  你年纪大了,  要防 止夜露伤身。 "

母亲却说:    "这么热的天,  我也顾不得什么体统了,  穿着祥云纱短衫裤,  摇 着芭蕉扇, 还热得受不了,  你说我怎么办?  "  刘妈倚老卖老,  干脆大裤衩子、  汗 衫子随便穿,  祖胸露背地坐在当院。  周家本有一台老掉牙的西门子电扇,  母亲总 会让我拿到房前庭院里,  开启摇头功能,  让邻居都来吹。  刘妈拿出消暑的绝招:   绿豆稀粥一天熬两锅,  让大家就着什锦小菜,顿顿吃得清爽满足。  秉辰因为不敢

316  I梧桐雨

 
下河游泳,  一天要冲好几次凉。 我在高炉上习惯了高温,  倒还能对付,  平日只要 在家,  必带小林、 小兵去河湾游泳,  有时连大姐也跟去,  带看衣服,  带戏水。

当日 ,  我因为带着江巧云,  就希望大家最好不在露天乘凉,  给我一个平静归 家的缓冲时间。 然而天不遂人愿,  偏偏大家都在外面乘凉。  看见我领着一个俏丽 的小妹突然地出现在面前,刘妈自是眼尖嘴碎,  当即就好奇地对着母亲问:    "太 太,  你看少爷带着个漂亮的小妹回来了,  这是什么名堂?  "  没人回答她。母亲虽 然听见了她的问话,  除了不耐烦地吧嗒吧嗒地扇扇子,  也没有回答她。 只有那条 大草狗原来趴在树荫下,  伸长变得焦黄的舌头哈气,  这刻却立起身子, 昂起头,   "汪汪汪"狂吠起来。 刘妈赶忙喝止这畜生,  说:   "叫什么叫,连少爷也不认识了, 想挨揍吗? "

毋庸置疑,  是儿子回来了!  看清楚来人真容的母亲,  不由得一阵欣喜。

转眼又是数月不见,  甫一相见,  哪能不高兴呢!  平心而论,  母亲当时虽见我  不明不白地带了一个小姑娘回来,心存疑虑,却宁可信其善缘,而不愿再杞人忧天。 我和郝秀云离婚之事,  一直让她耿耿于怀。  如今, 思儿心切的情绪,  早已让她望  眼欲穿。 只要我平安归来就菩萨保佑了,  哪还有闲心多管闲事呢? 有关我的一些  传闻,  其实早已通过各种渠道传入母亲的耳朵,  只是因为爱子护短的思维定式,     才让她只相信那些好话,  自动屏蔽掉那些流言蜚语。  由此,  也才成功地保证了 自   己的睡眠,  没有坠入神经衰弱的深渊。

此刻,远处正好飘过来一串咣当咣当的声音,母亲知道,那是卖馄饨的云锣声。 那个两面可敲的小铜锣, 上下连在一起,  类似拨浪鼓的敲打,  发出乐器般清脆的  声音。挑馄饨担子的人, 不时晃动着这玩意儿,  招徕吃客。 听到这卖夜宵的声音,   母亲心里总会感到如同回归了寻常生活的静谧。 于是,  她让刘妈去买两碗馄饨,且让我和江巧云在小饭桌前坐下。

不一会儿,  刘妈就把两碗馄饨放在了我们面前。也许是赶了一天路饿了的原因,  我们三两口就把馄饨吃了个一干二净。

母亲这才开口问:    "这个小姑娘怎么称呼?  "

我还没来得及张口 ,巧云已经回答道:    "我叫江巧云,  长江的江,  灵巧的巧,白云的云。 "
 
粽叶情缘   I  317

母亲又问:    "多大了?  哪里人?  为什么来到这里?  "

巧云马上答道:    "22岁,  安徽和县人。 "  至于第三个问题,  她回避了。 我看 见母亲用狐疑的目光盯着她不放,  只好代为回答:    "她在家遭了难,  为避难,  才 来到了这里。  "

巧云一看我把第三个问题代答了,  知道已是回避不了,  于是又补充说:    "我 们那里搞运动,  不太平,  兵团的大小头目上蹿下跳,  不仅贴大字报,  刷大标语,   搞大串联,  还胡作非为,  祸害女人。 不如南京这里,  普通老百姓过着自己的小日 子,  自得其乐。其实,  作为老百姓, 就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宁可当  '逍遥派'   , 也不想被卷入运动。 我们一家人,  都被搞惨了!  "

巧云的一番话,  说得母亲连连点头,  开口道:    "迭个小姑娘说得对呢!  南京 人对新生活充满希冀,  对市面上的混乱早已不满,  都把希望寄托在毛主席身上,   希望他给我们带来个清朗的世界。 什么  '破四旧'    '立四新'    '搞运动'   ,  都必 须以人身安全、 天下太平为条件呢。 "

最后,  经过我的说和,  母亲爽快地接纳江巧云暂时住在我们家。  当夜,  就让 刘妈在她的房间搭了一张床,  让江巧云睡。

阿燕释放回家之后,  因体质很弱,  便很少在月牙湖露面。  秉辰宁可受着感情 上的煎熬,  也没有去李家看她。 红鼻子老王也很少再来月牙湖这里转悠,  后来更 是变得日渐懒散,  上岗时甚至只穿警裤,  上身着一件圆领汗衫,  也不太管事了。 几个平时缺少调教的小纰漏,  见到他也不再畏惧,  反而深感轻松,  并抓住时机,   在卫岗镇附近扩大了自己活动的区域,  亦叫势力范围。

那时,  刘老板代销店的生意也不好做,既缺货源,  又少人手。 原来做杂活的 栓子,  刘老板也管不住了。  主要是陈栓子已经不满足在刘老板手下吃饭度日 ,  零 打碎敲,不死不活的,  对哑巴老婆早已没了兴趣,连跟她睡觉都觉得没劲。  反倒 是外面运动的场面吸引了他,  那些批斗  "修正主义走资派" 的场景,  让他觉得就 像是在批斗自己的老板,  为他出气。 栓子对多次挨刘老板耳光的事情怀恨在心。 要不是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  盖人家的被子受人家的罪,  沾人家的女儿受人家 的侮,  栓子早就不干了。  他父母看他懒散的样子,  也都不敢管他。 虽然刘桂花对 栓子还是一往情深,  但他最后还是撂挑子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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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陈实也知道儿子太没出息,懒骨头做苦生活,讨了便宜受点苦也算活该, 所以从不过问。 有时栓子懒劲上来,赖在铺子前井台边闷坐,  眺望远处的紫金山 发呆。桂花挨近他,温情而抱怨地做着只有栓子才懂的手势。她 "啊,  啊, 啊" 的, 像慈爱的母兽对兽崽表示母爱那样,  不断地对栓子表露出扰爱。 有一次,  我还亲 眼看见了栓子对桂花的粗暴态度:他撩开搭在他肩上的哑巴的纤手,连说  "去,去不诸世事,  不谙人情,  分明就不是东西。 "

自从栓子离开刘老板的代销店,整天都出去闲逛,  看大字报和批斗之后, 江 巧云就主动来到店里帮忙,  一来二去,  倒成了刘老板的得力助手。  刘老板也就顺 理成章地让她顶了栓子的缺。

没几个月 ,  江巧云就与桂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其实,  这也不难,  她们  之间 自有不言自明的诀窍, 只要桂花"啊, 啊, 啊"地叫完,巧云立刻就心领神会,   用手势回答她,  桂花看了,  定会哑然失笑。 由于她俩默契的配合,  常常引起店里  顾客捧腹大笑。由此,竟招来了许多慕名而来的顾客,也让刘老板的生意日渐好转。 为了感谢江:巧云,刘老板甚至将代销店里到的时鲜货弄一点送来给母亲,  并常在  母亲面前夸赞江巧云心灵手巧、  勤快能干。这让母亲很是开心,  一时间甚至忘记  了她是个落难而来的外乡人,  待她就像自家人一样。

那天,  在外晃荡的栓子突然跑来告诉我说:    "我在新街口遇见了一个人。  " 我问他:    "是谁?  "  他答:    "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

我们来到新街口 ,  广场上人头攒动,  嘈杂之声震耳欲聋。  孙中山铜像下人群 更加密集,  那里有许多学生在演讲。他们嗓子已经叫哑,  可是仍然在虔诚地、  拼 命地、 痛苦地演讲着。 有一个演讲者口角泛出的泡沫中夹着红血丝, 还竭力祈求 人们相信:  今天不搞革命,  修正主义、 资本主义复辟近在眼前,  红色中国危在旦 夕 ,仿佛维苏威火山爆发在即, 马上就要吞没一切,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人们哪!   赶快起来自救吧!   自救的唯一方法就是  "破旧立新"  。把每个人的灵魂浸在酒精 和福尔马林里消毒,  涤荡  "四旧"  最微小的尘埃。

栓子却指着不远处的那个, 正用哑声哑气的声音叫喊  "冰棒!  冰棒!  马头牌 冰棒!  清凉解暑,  四分钱一支"  的男孩说:    "就是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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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好熟悉,  我不由得辨认他,  十七八岁的年龄,  穿着肮脏的白背心和蓝 色短裤,  留着小平头,  哦,  我终于认出来了,  随之脱口而出地喊道:    "谭庆荔。 " 我的喊声并没有打断他的叫卖,  沉重的冰棒箱架在一个简易的可折叠的木架上。直到栓子跑上前,  又连喊两声:    "庆荔!  庆荔!  "

谭庆荔这才回过头来,  认出了我们,  于是,  也欣喜地叫道:    "我哥!  我哥!  " 约莫有三年未见到他了,  我感觉他就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  真让我悲喜交集。 但是,  我却搞不懂,  庆荔怎么会卖起了冰棒?姨妈和他的继父又怎么 啦?难道他继父养不活他?

陈栓子拉我挤到庆荔跟前说:    "小狗日的,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  我瞪了栓 子一眼,  觉得他用小狗日 的代指庆荔,  简直是太粗鲁。但栓子似乎毫不理会,  竟 直嚷天热口渴,  让庆荔给他根冰棒吃。
"庆荔。 你怎么卖起冰棒来了?  "  我问。

"混呗, 糊口 !  "谭庆荔嬉皮笑脸地说,    "卖一天,赚个十块八块跟玩似的, 哥,  你家还住那里?  "

我点点头,  又问他:    "你家还住下关?  姨妈好吗?  "

"挪了地方,  搬到三岔河去了。 我妈老生病。现在我做小生意混混。  没钱花, 难过。 "

"怎么?  你爸呢?  "我疑惑地问。

"哪个爸?  "  庆荔脑门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他头发焦黄,  眼角竟出现依稀可  见的鱼尾纹。 他的肩膀瘦削,  颈子细长,  两只招风耳的耳缘黑皱。  从凹陷的眼窝、 突出的额头,  微微翻起而厚实的嘴唇上布满灰黄的绒毛看,  他极像早已被押解回   原籍劳改的谭思杰。  只有那对忽闪的大眼睛里, 才露出些许少年的稚气。  他见我  一时语塞,便若无其事地说:    "死了。一个人上西天喝酒去了。  喂,  来根冰棒,     赤豆的。 "他给我一根,  又递给陈栓子一根。 栓子剥开纸头就吃冰棒,  嘴巴顺顺  地响。

"怎么?  你爸死了?  "  我吃惊地问。

"姓王的死了。 "谭庆荔又吆喝了一声  "卖冰棒!  "   ,然后说。

"冰棒,  马头牌冰棒!  "  然后他又若无其事地说,    "老家伙一天两遍酒,酒
 
320  I梧桐雨

精钻进头里,  脑出血,  蹬了腿。 公家给了几百块钱。原来的公房不让住,  我们搬 了家。三岔河那地方好,  一年四季都好混。  白天卖冰棒,  卖西瓜,  冬天可贩鱼。

城里人不问价,  老子我想怎么卖就怎么卖!  "

"庆荔,  你生意做了多长时间了?  "

"有一年了吧!  "他答得很干脆,稚气的脸上竟流露出一丝骄傲。  他使劲用木块敲着冰棒箱,  又飞快地做了几笔生意。

"你把地址告诉我,  改天我去看姨妈。 "  我说。

"三岔河街八号,  咳,  不是大公馆!  是他妈的木棚房子。 "

谭庆荔又在嘶哑地叫卖,  挺起劲,  也挺快乐。

我却心寒了。 自从姨妈改嫁搬出去之后,  她很少到月牙湖来。最初的几年,   我还常到下关姨妈家玩。  为了追踪那个叛徒、特务,  还持续了一段时间。 每次去, 老王对我还算客气,招待得蛮周到。我和小庆荔厮混得也很熟,  随着特务的落网, 以及此后岁月的无情流逝,  周家众人和姨妈的来往都逐渐减少。  三年以前,  姨妈 带庆荔到周家来玩过一趟。 其时,  话已很少,  客套却多。 庆荔已是一个挺精灵的 十五岁少年。 想不到仅仅几年光景,  他们的变化却是如此巨大。

人群摩肩接踵,  把马路和人行道全占了,  喊口号的声音震耳欲聋。  那里面有 多少人是真正发自肺腑? 恐怕屈指可数。 绝大多数人,  除了起哄凑热闹,  就是像 栓子这样,  糊里糊涂地想借此抒发自己心中的怨气。  此刻,他已吃完一根冰棒,   吮吸完手指上残余的甜味,  便也加人其中,  喊起了连自己都搞不清楚指向的  "批 判打倒"  的口号。他因为羡慕谭庆荔的赚头,  甚至提出要庆荔帮他忙,  也弄点冰 棒卖卖。 庆荔倒也爽快,  竟一口答应了。 演讲的大学生已经口干舌燥,  吼叫着让 卖冰棒的小伙子,  将冰棒送过去。 庆荔赶忙对我说:    "哥,我要给他们送冰棍,支持革命行动,  就不能陪你们了,  反正街上每天都这么热闹!  "

"他们连钱都不付,你还给他们送?  "我问。

"搞革命运动的,  也都是穷学生,  我算是支持他们吧。  "庆荔答。

庆荔话音未落,  已经背着沉重的冰棒箱挤进了围观的人群。  几个大学生也迎 过来拿冰棒,  庆荔利索地拿给他们,  但说:    "喂,  你们一个人一根就够了,  我做 的是小本生意,赚了钱要给老妈瞧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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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轰烈烈的运动已经席卷全国,谁还管你的生意?  "一个大学生回答,   "你 这家伙也真是昏头!  国家大事倒不如你老妈的病重要?  "

"我关心卖冰棒,做生意吃饭。  "  庆荔只能向说话的人做了个鬼脸。

"做生意? 你只知道做生意!  "另一个大学生审视谭庆荔, "有人要里应外合, 勾结修正主义、 资本主义搞复辟,  让红色江山变颜色,就要利用你们这些做生意 的人。 我问你,你什么成分?  "

谭庆荔机灵且老实地回答:    "工人阶级成分。  "  他想到了死去的继父老王,     那可是典型的工人阶级的一分子。 不过,  他说这话时的神态,  却是继承了亲生父  亲的广西式的驱眼珠子的遗传基因,  眨巴眨巴眼睛,  话就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问话的大学生再审视了谭庆荔一遍:    "为啥卖冰棒?  "

"老子死了,  害職胀病,  "  庆荔拍拍干瘪的肚皮,    "屁放不出,  硬胀死的, 前年腊月十五日我妈戴的孝。 不信你去问。 我家住中华门外八道好。  咳,  冰棒! 马头牌冰棒,  清凉解暑顺气哩!  "

两个大学生倒傻得可爱,  竟没有听出来,  他是在拐弯抹角地骂人瞎放屁。  于 是又拿了几根冰棒,  走进演讲圈继续他们的说辞。 栓子问:    "听人讲下河洗澡被 钉螺扎了就得職胀病,  你老爸常下河洗澡?  "

庆荔朝我挤挤眼:    "没这回事,  我是骂他们成天放屁,所以才活着,  还能吃 冰棒!  "  把陈栓子笑得前仰后合,  差点就岔了气。

我听了却笑不出来。 因为我脑海中那个又白又胖、谁见了都爱捏一把的小庆 荔已经不见了,  而出现在面前的庆荔,瘦猴脸,  配上脆薄干焦的犹如萝 卜干似的 招风耳,  活脱脱就像其父谭思杰刻在我心底里的那些活跃在桂南山清林幽的雷公 冲溶洞中的猴子。 如今的谭庆荔已经变成了油腔滑调的小贩子,  他的亲生父亲却 不知是否还活在原籍的劳改农场?估计他早已经与姨妈和庆荔断绝了音信,  我不 由得这样想。

新街口孙中山铜像下的环形广场,  因为地处市中心,  便成了演讲者宣传的主 阵地。传单纷纷扬扬地飘落,  旗子五彩缤纷,  标语光怪陆离。

一场巨变发生以来,  早已使人无法揣摩,  喘息不定,  只要是头脑容易发热的 人,  一般都无法抑制自身的狂热和盲从,  他们不敢怀疑那些神圣的东西里往往隐
藏着荒诞,  总把一些理论家的  "绝对正确的"观点奉为圣旨。  从遥远年代开始就 潜伏于人们灵魂的忠贞、顺服和宿命,  又引导人们满怀着对新生活的希冀,  将他 们紧紧追随。还有更多的人, 甚至怀着不切实际的热望,  以为  "大破才有大立"  , 结尾定是安居乐业的圆满结局。 许多都还来不及细想的人,  莫名其妙地就已被裹 挟其中,  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  也成了助封为虐的帮凶。
 
我因为接受了表姐夫王志文的教诲,对周围躁动不安的人群抱着漠视的态度, 本想早早离开,  却因舍不得离开庆荔而迟疑不决。 我不仅把庆荔看成自己的小兄 弟,而且因他所勾起的对往事的回忆,  已经令我陷入一发而不可收的愁绪。  最后, 我为了宽慰庆荔,  对他说我过几天再去看看姨妈。 可庆荔反而面有难色,  那尴尬的表情,  显出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的暖味和羞愧。

"哥,  你暂时别去我家。  "

"为什么?  "  我感到迷惑,其实,我内心并没有去看望姨妈的打算。

"你还是别去………" 庆荔递给我和栓子一支烟,  飞马牌的。他自己也吸了一支,  那抽烟的姿势非常老练。  喷出一串烟圈,  他小声说:    "老妈又有了相好的,     那大胡子是码头上的,  满身烟味酒气。 每次来都带许多吃的喝的,他让我吃喝够,   捏捏我的颈子,  关照我出去玩,  到哪混都行,  就是不要早归家。 当然他会给我钱。

我懂,我就外出寻快活。反正老狗日 的钱,胡乱花完算数。哥,你想………你能去吗? "

说完,  他换上诚挚的表情看着我,  脸上先前的羞愧之色已经荡然无存。

我不由得默然,  且不知所措,  耳畔只有一句俗套的话在提醒:  人穷志短,  人  厄命贱。栓子问:   "那么我做生意的事呢?  "庆荔说:   "你没有家?  "栓子说:   "有  女人有小孩,不自在,不快活。想出来混混玩。 "庆荔说:  "贱骨头。小生意不好混,   狗日 的你看。 "他指指额头上一块不太明显的青印子,    "老子我前几天给人揍了。 等着瞧吧。他请老子吃中饭,  老子定要还他一顿晚饭。  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  "    栓子还要纠缠不休,  庆荔已经换上猥亵的姿态,  厚嘴唇丑陋地撇到一边,  放荡地  一笑:    "你女人水色不错吧?  哈哈,  叫她去卖呗!  "他神经兮兮地直晃头,  样儿  很快活。栓子大约明白了庆荔的意思,赶忙解释说:  "我女人是个哑巴,开不了口。"

如果说刚才我对庆荔的话,还感到一点同情的话,  那么现在我简直惊讶得目 瞪口呆了。 庆荔见我惊悚地打量自己,  便又挤挤眼,  耸肩一笑说:    "昨天我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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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崭新的黄军装,  好行头,  帅气。 过几天我请你们吃馆子,  穿了给你们看。 "  我 开始明白,  庆荔已经成熟为缺少调教的一匹野马,  已不可理喻了,  便冷笑笑,  与 他告辞。 刚挤出人群没几步,  背后又听见他在尖叫:    "冰棒!  马头牌冰棒!  "人 在江湖会因为各种原因跟生活妥协,  严重者甚至不惜作践自己,  如同庆荔现在沦 落为了小痞子,  令我十分痛心。  这也许是一种退缩、  一种让步、 一种用无奈换取 生存安全感的方式,  我无法用好坏来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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