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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雨》(第二章 天亮了)2
未知 2024-11-02 09:27
凭吊
我听母亲说坐马车轻松, 可以看看街景, 所以谢绝了项同志派汽车的安排。 清早, 舅舅雇来了两辆马车在门口等着, 母亲吩咐刘妈叫车老板进来吃早饭, 两 个车老板说吃过早饭了, 刘妈拿出两条大前门香烟给两个车老板,关照道: "慢 点, 我家太太怕颠簸! "车老板应道: "太太放心, 上雨花台的路我们熟得很! " 舅妈说: "晓珍, 车钱付过了,还给什么烟,这等下人无底洞,再多也不嫌够的! " 昭信表姐说: "姑妈从来心好! " 刘妈嘻嘻地嘟囔道: "车老板喊我太太哩, 乖 乖隆地咚。 "
两家共十口人, 分乘两辆马车, 上雨花台凭吊父亲。 因王志文事先去过, 便 默然地坐在第一辆车的车老板身旁, 算是领路。 那座儿高高的, 居高临下很气 派, 于是, 我便争坐到第二辆车的高座儿上。 刘妈训我: "逞什么能, 今儿个什 么 日子? " 大姐也朝我斜眼。 我只好收敛一下野心,乖乖地坐到后面去。 弟弟秉 辰嚷嚷着: "妈妈, 看过爸爸后去圣保罗教堂吗? " 母亲鼻子一抽: "别搅了, 辰儿! " 大哥搂过弟弟秉辰说: "回来时去, 噢, 别闹了! " 车老板长鞭当空一 甩, 马铃叮当当悦耳地作响, 马车摇摇晃晃就启动了。 秋风吹来, 自脸颊滑爽而 过, 母亲的鬓丝随之飘荡起来。
马车在通往梅岭岗的山道上停下,大家下车,抬眼望,满眼秋色,令人想起"秋 水迢迢诗思清, 秋阳呆呆道心明" 两句诗。 解放虽然仅一年多时间, 但为了永远 铭记为新中国成立而抛洒热血的无数先烈, 国家已经修建了许多烈士陵园, 北京 也为修建 "人民英雄纪念碑"奠了基。
雨花台烈士陵园虽然还是初建, 但已经披上了绿装, 苍松翠柏, 草木⃞郁, 掩住了雨花台昔日的荒寂。 山脊、坡岗和青黛的洼地里修起了不少花岗岩的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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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见不到没有收验的白骨和停厝在野草丛中的棺木。
岗上掠过的风比城里的更凉, 在耳窝里嗡嗡作响,钻入领口 , 侵入颈肌椎骨。 深青杂芜的草丛中, 东一簇西一簇生长着许多野菊花, 金黄色的花瓣在秋阳下自 由地摇曳, 娇小的花瓣显得那么玲珑惹眼。 凑近细瞧, 那枝叶已显枯颓像, 但仍 旧叫人想起黄巢的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
王志文领着两大家人, 向右拐进两岗之间的山坳。 青草更深, 单布鞋和裤脚 早已尽湿。 我还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青草汁液和新鲜黄土混合而成的清香。 我不由 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心头好一阵悸动震颤。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的感觉随之袭来, 叫我真有点不明白, 明明已过中秋, 何来清明之说? 我这种小 孩特有的古怪的恐惧心理, 怕是早在父亲出走那年就已经种下了。都说知父莫如 子! 这便可以解释, 那时的我, 为什么既喜欢和小伙伴在三角草地上嬉戏, 又酷 爱孤独地待在三角草地边, 跳望河湾和彼岸的石板路发呆。
山径越来越模糊, 终于消失。繁杂的蕨丛间我看见有几座花岗岩新砌的坟家。 王志文指着左面的一座坟, 对母亲说: "那就是! " 母亲 "嗯" 了一声,便领众 人来到坟前, 肃立默哀。 母亲只轻轻地对着墓碑说: "家义, 大家今天都来看你, 我知道你很高兴,因为你总是喜欢热热闹闹的。明年的清明节,我们一定还来看你, 你尽管放心。 " 没有悲痛欲绝, 没有过分失态, 唯有两行清泪, 淋湿了地上的颗 颗雨花石。 面前的墓碑, 只有弟弟秉辰那么高, 镌着阴刻的黑字——周家义烈士 之墓, 落款为 "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 。
昭信表姐和大姐搀扶着母亲, 她们怕母亲昏厥, 母亲有心痛昏厥的病症, 可 这一次却意外地没有犯病。 倒是刘妈忍不住, 蹲在墓侧的野菊丛中, 抱头穷号, 叽里咕噜地喊道: "先生啊! 先生! " 大哥好不容易劝住她。临了,刘妈还冲我 和秉辰喊: "你们,再给你爹跪下, 仰三个响头! " 我和弟弟秉辰不知所措, 赶 忙跪下。 刘妈从包里抽出一叠纸钱点火燃着, 又拿出三条长纤纤的白纸带, 用树 枝缠着插在坟边的黄土中。风作兴,纸灰飞扬如朵朵黑花洒向大地,那三条白纸带, 恍若飘扬的旌旗, 挺拔潇洒。
母亲无可奈何地跟刘妈商量: "刘妈把带子拔掉好吗? " 刘妈用手背抹抹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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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佩强地盯着猎猎作响的旌综: "不,让先生走得漂亮些! " 大哥劝母亲: "她 是信这个的, 随她去吧! " 母亲从胸前摘下十字架耶稣受难章,搁在碑前,虔诚 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便转身下山了。刘妈喃喃地说: "太太真硬气哩。 " 舅 舅和舅妈跟上来, 两位老人还在无声地拭泪饮泣。
秉乾大哥突然驻步转身, 凝望白光熠熠的那几座新墓, 我和弟弟秉辰紧偎着 大哥, 就觉着山野格外肃穆广袤。 无意中, 我触到大哥腰间有个硬邦邦的家伙, 便问: "是手枪? " 大哥推开我的手说: "这可不是你调皮的东西。 " 弟弟秉辰 却说: "大哥, 给我摸摸好吗? " 大哥说: "小孩子不该玩这东西。 等你长大了 总会使到枪的! "
弟弟秉辰小嘴一⃞: "等到当兵, 那还要多少年? " 转头又问: "这枪打过 坏蛋吗? " 大哥转身步入下山的小径, 边走边说: "当然打过坏蛋, 靠得最近, 就是在浙东剿匪的战斗中! " 弟弟秉辰眼晴一眨一眨, 呆望着自己的那双稚嫩的 小手。"秉辰,你呆愣着干吗? "大哥问。 "要……要是我这双手能使枪,我一定…… 要把出卖爸爸、 杀死爸爸的坏蛋打死! " 弟弟秉辰结结巴巴地说。 他的话其实一 大半是受了我的影响, 因为我经常跟他讲, 希望自己早点长大, 亲手抓住那个出 卖爸爸的叛徒, 为爸爸报仇!
大哥赞许地把弟弟秉辰扛在肩上, 往山岗下走去,我听见他背上负重后的沉 重脚步声, 在山岗间发出回响。 回身望去, 远处山峦跌岩, 近处丘陵起伏, 苍松 翠柏衬托下属于爸爸的坟垄、墓碑在视线里越来越小, 周围的野菊花却越来越黄。 我在一利那, 突然感到自己被周围高高低低的丘陵间浮现出的幽静而悲壮的气氛 包围,便也局促惶惑起来, 脚步也像大哥的一般沉重。 我暗地里思付: 这弯弯的 山径, 当年爸爸慷慨赴死走过时, 一定会想到自己和弟弟秉辰,想到妈妈、 大姐 和刘妈, 想到这最后时刻与亲人的诀别, 想到有许多的话要对我们儿女嘱咐。那 时他的心情, 是痛苦还是思念, 抑或是比痛苦和思念更难以排遣的哀恸?
我的心头又是一阵悸动, 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似乎在等待什么。渐渐地,好 像看见从那跌若的远山和起伏的丘陵间,从那遍野的蕨丛中升起一片庄严的云岚, 托着父亲慢慢飘起, 接近青天的雾霭。 我突然觉得, 那些逝去的人, 也像被厚云 托起的星星, 在晴朗的天气想念他们的时候, 他们便会在你脑海闪现, 或是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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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走进你的心里。 他们与自己也许阴阳两隔, 也许仍旧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只不 过自己多在白天行走, 而他们喜欢在夜晚穿行。
山径终于走到尽头。 车老板心好, 已把马车赶进山坳, 再掉过头来。 妈妈和 舅舅他们已坐在车上等着我们兄弟。 细瞧, 此处山道两旁竟也是野菊的世界。 大 哥弯腰采撷着, 我和弟弟秉辰也都采摘了不少, 大哥指了几根常青藤的枝条, 把 花扎成一束捧给母亲, 说: "妈妈, 我们家的那对花瓶可以派上用场了。 "
"秉乾…………你还记得? " 舅舅代母亲问。
"记得,古色古香、精致典雅的花瓶! "秉乾大哥似乎是毫不在意地脱口而出。 马车驶过内桥, 往东拐进了白下路口 , 再向北经过华丽的中南银行, 没一会 儿就到了圣保罗教堂。 钟楼上攀满常青藤, 叶儿深青色恍如鳞片。 钟楼下沿蒙着 幽绿的青苔。过去他们总在八点以前到达教堂, 这样便可以听到敲钟的声音, 嗡 嗡的, 几里之外都能感到它悦耳的鸣响。 每当人们听到这钟声,都会从肃穆中感
到安定、 愉悦。
敲钟的是个印度老人, 穿着宽大的白袍, 头上缠着紫红色头巾 , 人们叫他 "红 头阿三" 。他满脸长着白胡子, 挺喜欢小孩, 曾经亲过我和弟弟秉辰。
曾有一次, 父亲带我们来做礼拜, 弟弟秉辰嚷着要上钟楼玩。 印度老人大约 听懂了中国话,便用洋泾浜对父亲说: "先生,请带孩子上钟楼玩吧。我来引路! " 于是父亲扛着秉辰, 印度老人搀着我上到钟楼顶层。 鸽子在悬钟周围一会儿飞进 来, 一会儿又飞出去。 我们从拱门里向草坪上的母亲招手、 欢呼。 秉辰还搂着印 度老人乱喊: "老伯伯! " 印度老人激动得直讲: "孩子, 太好了! "
走进教堂大门, 我一眼看见印度老人还在修剪冬青丛。 就跑过去问他: "老 伯伯, 你还记得我吗? " 老人沉默地看着我。 我又说: "你搀我上过钟楼。 你说 过 '孩子, 太好了! ' 。" 老人脸上瘦干干的肌肉搐动几下, 低声哽咽地说: "噢, 那个孩子,记得,你爸爸来了吗? 他是个好人, 每次来都给我钱! " 我一 时语塞地转身跑开了。
不知啥缘故, 教堂里很冷清, 只听见阵阵飘荡的钢琴声。 母亲款步走到拱形 落地窗前窥视了一会儿。 一个戴金丝眼镜的老太太坐在布道台旁边弹着钢琴, 曲 子我也很熟悉,就是那首赞美歌: "平安夜,圣善夜, 万暗中, 光华射, 照着圣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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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照着圣婴。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 "
我终于认出了弹钢琴的老太太, 原来是她, 依旧是那身黑色旗袍, 胸前别着十字架徽章, 铜质的, 仍旧和母亲的那枚一样。 她见有人隔窗窥望, 便走过来,和蔼地问母亲: "太太, 您是来听经的吧? " "是的! " 母亲回答。
老太太苍白的脸上, 立刻绽放出异样的光彩, 但当她的眼光落在穿军装的大 哥身上, 立刻就恢复了她原来肃穆的神情,望着我们这群人,耸耸肩,遗憾地说: "太太, 真对不起, 教经活动暂时还没有恢复, 请再等些时间! "
"谢谢您的关照! "母亲向老太太鞠了一躬, 便领着大家走开了。
母亲对舅舅说: "多清秀的老太太! 老了都勿显老! "
舅舅说: "岁月不饶人, 只有我们这些俗人, 才像竹笋疯长那样,说老就老去了。 "
印度老人仍在修剪冬青,他目送大家走出教堂,此时已是中午。我望着钟楼上, 那沐浴在秋阳里的、 鳞光波动的长青藤的叶片, 暗想: 圣保罗教堂就像一块净土, 同样经历了战争却依旧圣洁而可爱。
舅舅说: "秉乾, 夜里厢吃大闸蟹, 欢喜哈? " 大哥说: "好东西, 两年了, 连小嫁麒也没尝过! "
忽然间, 戴黑色旧礼帽的车老板引起了我的反感, 就因为他跟来抄家的特务 的装束一模一样。 虽然我知道车老板绝不会是特务, 但条件反射依旧让我觉得他 不是好东西。 查叛徒、 抓坏蛋的思想, 从那次与军管会的项叔叔对话后, 就牢牢 地扎根在了我的心里。
大哥每天起得早, 天刚蒙蒙亮便会到三角草地去转悠。 我和弟弟秉辰, 也睡 眼惺松地爬起来, 偏要跟着一道去。 到了地方才知道, 大哥仅是为了锻炼身体, 先是做几节广播操 , 伸伸臂, 弯弯腰, 踢踢腿, 躬躬身, 说不出的刚健潇洒, 惹 得我们俩也跟着学。 秉辰因为胖, 小屁股笨拙地扭动起来, 直叫人发笑。
之后,我们从三角草地陡坡上下来, 沿着河湾湿漉漉的草径再溜达一圈。 大 哥边走边吸着烟, 还和我、 秉辰闲聊。 树林、 天空、 野花、 草丛和飞鸟都是大哥 的话题。 接着, 他问我们兄弟俩, 可曾记得陈胜吴广农民起义和梁山好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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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然难不倒我, 我快速地答道: "我不仅知道陈胜、 吴广, 而且知道他们被秦 军打败后, 有个更猛的项羽,拔山扛鼎, 破釜沉舟, 九战九捷, 最后彻底打败了 秦二世。 "
大哥刚想表扬我又读了不少书, 却听弟弟秉辰插嘴说: "那个项羽的事情, 我哥是听军管会来的项叔叔说的。 "
大哥便改口说道: "项羽是个大英雄, 他那个破釜沉舟的拼命精神, 在我们 解放军部队里很流行呢! 我们首长常说, 国民党有飞机、 大炮, 我们只有小米加 步枪, 所以, 不是先有打胜仗的把握, 再去拼命冲, 而是要先有拼命的士气, 一 往无前地往上冲, 后面才能有必胜的把握! 秉坤能听了就记住, 也是很好的。 "
我听了大哥表扬的话, 一时很是得意, 就像是与大哥一样, 腰里面也别了把 小手枪。 秉辰却是很知趣地又说: "我也将项叔叔的话记住了,将来我也要参加 解放军。 " 大哥和我没想到秉辰会有如此的理想, 一时竟都愣住了。
大哥收住脚步, 面对波光粼粼的河湾, 眯缝着双眼, 对岸林子后面缕缕的阳 光越来越亮, 衍射出璀璨的光彩,似乎在向人们炫示着它的美丽。 就连那鸟雀的 咽啾、野菊花蕊上露珠的滚动,以及河面上鱼儿跃起时的哗啦声,都让人心旷神怡, 新鲜有趣。橘红的太阳已跃上远处的林梢, 被霞光染红的云彩便朝河湾滚滚而来, 倒映在水面上的光焰融入河湾中逸出的水汽,混沌而透明。大哥继续伫立在河岸。 我觉得他抬眼远眺的侧影, 像极了父亲, 不仅是音容举止, 连同身上的气质都宛 若一人。
河湾的下游有一个贮木场。 河水的腥味和木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闻起来反 倒甜蜜、 清新, 因为我曾用那里的木料制作了几支木头手枪、 步枪。 如今, 一个 疯狂的念头时时紫绕着我:在那宽阔的河水的下游, 我要拥有一个打造各种武器 装备的世界, 我要制造精良的武器辍重, 如同解放军叔叔那里一样, 应有尽有。 那里永远没有黑夜,不停地造出各种刀枪剑载。 我用它们和许多小朋友, 组成自 己的军队,恍若一支武装起来的少先队。 我要用这支训练有素的部队, 去惩治叛 徒, 去支援大哥, 为爸爸报仇。 每当我接近贮木场时,便生发出这种念头。 白天 这种念头清晰而令人振奋;深夜万籁俱寂时, 这个念头朦胧而扰人, 又常常进入 我美丽模糊的梦境, 激动人心。 这个经常重复的梦, 令我骚动不安。 我多么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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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醒来, 梦与现实生活已经融合在了一起。
正是这种念头驱使我爬上阁楼, 在爸爸的遗物中努力追寻叛徒的蛛丝马迹。 我还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大哥。 大哥的想法却是非常冷静,他对我说: "你现在 还小, 并不了解我们刚刚成立的新中国还是一穷二白 , 别说是你小孩子制造不了 枪炮, 就连我们军队里的许多兵工厂, 也只能修修补补。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就是造枪炮需要很多很好的钢铁, 而我们国家现在缺的也正是钢铁。 你要好好地 读书,学好数理化,将来成为一名优秀的钢铁工人,那样就可以为国家做贡献了。 "
大哥的话是认真的, 他引起了我的沉思, 我在思索中, 记住了 "钢铁"这个 响亮的名字, 却并不知道, 此后这个名字,将决定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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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
昭信表姐和王志文的婚礼在成贤街沙塘园的一个小礼堂举行。 沙塘园是市直 机关工作人员的宿舍区, 很幽静。 母亲带着全家人都去了。
名日婚礼, 实际上不过是一个简单的仪式加晚会。 由于当时政府工作人员尚 实行供给制, 所以每人只清茶一杯, 抽抽香烟, 吃几颗糖果, 嗑嗑瓜子。 主婚人 和证婚人都由有资历的干部担任, 他们讲话后, 再由新婚夫妇谈恋爱经过, 以满 足大家的好奇心。王志文倒也爽快,上来就说是自己追求的宋昭信,只是一个回合, 昭信表姐就答应了下来, 于是就向上级领导提出了申请, 经过批准, 才履行手续。 轮到昭信表姐讲话, 她就更爽快了, 主动要求给来宾唱歌且张嘴就唱了 《南泥湾》 《别处哪儿有》两首歌, 之后就打算到旁边坐下。 谁知, 她的歌声技惊四座, 赢 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再来一个! 再来一个! " 的呼唤声此起彼伏, 经久不息。 要知道, 那可是无伴奏的清唱啊!倒是昭信表姐颇为大方, 又一连唱了小二黑结 婚中的 《清粼粼的水, 蓝莹莹的天》和《兄妹开荒》 。大家在下面不仅跟着哼, 还摇头晃脑, 击掌踏足, 好不热闹。 有几个年轻的男干部, 话里话外都说是南京 解放后, 机关里第一次举行的婚礼, 也是大家参加过的最精彩的婚礼。所以,来 宾很投入, 很动情, 很 "得意忘形" , 甚至不由自主地扭起秧歌, 均属情理之中。 扭到高潮时,连秉乾大哥和秉悦大姐也上去凑热闹了。 到后来我和秉辰见状也凑 了上去, 引得几个和母亲年龄相仿的首长和老头老太也跟着扭起来。 母亲、舅舅、 舅妈笑得合不拢嘴。 刘妈为参加婚礼, 面孔上比平时多搽了两层雪花膏, 花手帕 一直别在衣襟上, 几次跃跃欲试终于不敢, 最后只是躲在母亲背后蠢蠢欲动而已。
婚礼结束后, 大家纷纷拥到洞房, 不过是两张小木床拼成一个大床,铺着花 垫单。 外加一张成色颇旧的写字台和两把椅子。 两只皮箱靠在角落里, 大约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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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昭信表姐的东西, 事后舅舅叹息女婿脾气古怪,说什么: "洞房里简陋到如同 下人的居室, 竟还不肯接受陪嫁。 " 王志文反而坦然地说: "这本是革命机关, 东西太多影响必不好, 反而是添加累赘。 "
说说笑笑一阵,大家终于也散了,王志文和昭信表姐送母亲出来,我走在最后, 回头一望, 他俩站在一株高大的桂花树下, 甜甜地朝大家笑。 不知是夜深几许了, 桂花反倒透出浓香, 令人陶醉。 秋凉的夜气, 爽爽地拂过脸颊, 令我想起一首叫 不出名字的歌: 风儿刚刚走过来, 云儿就要走, 有人想拉你的手, 对你挽留, 天 凉好个秋…
秉乾大哥后来又带我和秉辰故地重游, 去了父亲曾带我们去过的中山陵、玄 武湖、 夫子庙等地。 由于军务在身, 不久他就匆匆赶回部队去了。 大哥走时,母 亲倒没有怎么太难过, 刘妈却着实哭了一场, 说: "秉乾当官我不会贪图他。 我 来周家当姨娘, 他才有我腰这么高哩,现在远走高飞, 怕是几年也难得再见上一 面了! "
那天, 母亲接到了秉乾大哥的来信, 边拆边说: "刚走了没多少 日子, 就来 了信, 说明乾儿听话了, 知道我天天记挂他。 "
谁知, 展开的信, 还没读几行, 那弯弯的笑眼, 即刻拧成了两撇愁眉。 原来, 秉乾在信里, 将自己入朝参战的情况, 向母亲做了老实交代。
周秉悦还用了当时流行的名词: 翻身。意在告诉母亲, 像周家这样翻身做了 革命烈属家庭的人家, 生活安定, 政治地位提高, 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别说是吃 上了公家饭, 就是门口由南京市人民政府颁发的光荣牌, 就值得一家人都无比自 豪了。 那块圆形的, 白搪瓷的, 上半部印着 "光荣人家" 字样, 中间五角星, 星 中间印着 "军" 和 "烈" 的牌子, 常惹得周围邻里驻足观看, 喷喷称奇。 而且周 家的光荣牌还是两块, 一块是 "军" , 一块是 "烈" , 什么人看了都羡慕不已。 政府除了按月派人送抚恤金外, 逢年过节还有干部来慰问。 连母亲都说: "现在 过日子不再怕半夜 '鬼' 敲门。 再不用天天提心吊胆, 一听到警笛就以为抄家的 要上门了! "
刚解放, 大家都在忙着收拾, 百废待兴, 万事待举。 生活上难免因陋就简, 朴素俭省, 但每个人都有一种翻身做了主人的愉悦心情。 母亲也宽心多了, 每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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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 必请舅舅一家来小聚。 一是回报他这两年来的关照, 二也是热络亲情的 需要。虽是极普通的家常菜, 大家吃起来仍非常有味。 舅舅因在银行里的具体职 务还未最后确定,工作亦不太忙,上下班银行里还用专车送他。他不禁感叹道: "共 产党毕竟厚道! 识得我这个金融专家! "
1950年的冬天, 天气特别寒冷。 可我和弟弟秉辰却是玩得特别开心, 我们 不但可以尽兴地和月牙湖这里的小孩打雪仗、堆雪人, 而且还可以时不时地向小 伙伴炫耀自己身上的棉列宁装和头上的棉解放帽。 力力眼馋得不得了, 就经常向 我借帽子戴。 我则发明了雪地打仗的新游戏: 一边是志愿军, 一边是美国兵, 武 器是竹竿和各种木制刀枪。 陈连长送的子弹壳经精心制作, 安上木枪柄, 成了一 把小手枪, 我还寻了一块红绸当须子。 然后用雪堆成坦克、 工事。 我和力力一声 令下, 两边孩子军冲到一起开始打仗, 无非是唱 "雄赵赵, 气昂昂, 跨过鸭绿 江" , 扭在一起打滚、 乱叫、 翻跟头, 玩得高兴时, 连本来围观的女娃也参加进 来了。 由于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抓叛徒、 抓坏蛋、 为爸爸复仇这一档子重要的事 情,所以我在游戏中, 始终记着大哥教给我的瞄准、射击的要领, 处处从实战要 求出发, 稳、 准、狠, 一连将力力掀翻了十几次。
有一个礼拜天的晚上, 舅舅和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说闲话, 袁太太突然 来了, 她真是个不速之客, 算起来, 已经人间蒸发了小一年了。新中国成立后, 别说来周家, 就是在月牙湖她也极少露面。 母亲还是客客气气地邀她坐下, 相互 寒暄。可是袁太太话不多,显得心不在焉。直到舅舅欲起身告辞时,她漂不下去了, 方说: "宋先生 , 想请教一件事,不知可不可以? "
"噢, 袁太太不用过于客气, 都是自家人, 有啥客气的。 请不妨直说! " 舅 舅重又坐下。
"银行现在兑黄货吗? " 袁太太问罢,脸上一红。
"噢,兑呀! "舅舅说, "收兑黄货的业务刚恢复不久。现在只兑进不兑出 ! "
"我………想请宋先生帮帮忙, 替我兑点现钞! "
"嗯………" 舅舅考虑了一下说: "我每天上午在行里, 你随便哪天上午都可以来找我。要带好户口本, 兑价是一比一百万。 " "我想,请你直接带去, 帮我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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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 这怕是不妥。 不是我不帮忙, 兑黄货也是要对身份的, 请原谅。 " 舅 舅非常客气地笑笑。
"多谢宋先生指教, 打扰了 ! "
袁太太走了之后,母亲说: "家兴, 你何不直接帮她兑点。 也好省她的事。 袁太太这人平时就怕办事见生人, 也是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好太太,她能 主动来开口提这事,说明她的 日子已经持据。 唉, 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底了! "
"晓珍,你心忒好! " 舅舅说, "不错, 袁太太孤儿寡母委实可怜,但我若 直接帮她兑, 倘行里干部问起, 不是自找麻烦吗? 我过去是襄理, 别说几根条子 的事, 就是上万两黄货, 在我手中进进出出亦是常事。 我如今连个名分都没有, 每日里不过是去行里点卯, 听差喝茶看报。 更碍于袁太太家是 '五类分子' , 你 想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今非昔比, 已乃天壤之别矣!你说她家这么快就见 底, 我看远非如此, 哪个当军官太太的箱底里没有很多 '黄鱼' 老存货? "
舅舅眼界不错。袁家的 日子,其实还是过得去的。伟伟、力力、 兰兰照常读书, 照旧衣着光鲜样。 袁太太阴沉的脸上似乎比以前活了一些。 此后, 有时也来周家 串门了。 平心而论, 袁太太不但现在为人平和, 喜欢小孩, 就是过去也很少摆官 太太架子。 在我的印象中, 她算是慈祥的妈妈, 跟母亲一样。
鸟雀恋巢, 这话一点不假, 飞来飞去最终会飞回老地方。 1951年的秋天, 姨 妈宋露华和姨夫谭思杰突然回到了月牙湖。
谭思杰今非昔比。 本来就很和善的人, 现在显得格外谦恭, 完全是一副文弱 书生的样子, 穿一套浅灰中山装。 姨妈的身上也脱去了少奶奶的脂粉气。 他们已 有了一个儿子, 叫谭庆荔, 小名白荔。 姨夫说姨妈很爱吃荔枝, 可当时衡阳战役 打得紧, 兵荒马乱, 到哪去买这宝物?何况荔枝出在两广, 谭思杰灵机一动, 替 刚生下的小天使取名叫谭庆荔。 庆是重庆, 他们从认识、 恋爱到结婚都是在重庆, 荔则直接使人想到那肉白汁多、 滋补、 味甜的果儿。倒也灵验,姨妈成天捧着白 胖的小儿子亲, 嘴不馋了, 烦恼也没了。 听了姨夫的叙述, 母亲说: "思杰真能 疼露华, 算是挖空心思了! "
姨妈的到来, 着实使母亲悲喜交集、 感慨万分。
我心里有数, 经过父亲去世的打击, 国民党特务的两次抄家, 老周家人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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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尤其清醒, 对国民党痛恨有加, 在大是大非面前决不含糊。 平心而论, 我并不 欢迎姨妈一家的到来。 尤其是市面上不断传来的, 抓出一伙伙敌特的消息, 也使 我复仇的心理蠢蠢欲动。 我将从阁楼上找到的所有自 以为有用的资料, 不断与得 来的消息反复比对,希望找到与叛徒肖聪明有联系的东西。因为大哥曾告诉我: "肖 聪明这个出卖父亲的大叛徒, 自新中国成立之后就似乎 '人间蒸发' 了, 政府已 经悬赏缉拿他,想来,最终一定能找到其下落,将其绳之以法,为父亲报仇雪恨。 " 好在姨妈的儿子胖白荔, 才两周岁多一点, 白胖胖的, 不哭不闹, 托在怀里,软绵绵的, 放在地上, 满地爬。 不仅母亲非常喜欢, 连袁太太也常过来抱他玩, 吧嗒吧嗒地亲他的小白脸, 并笑嗔道: "白荔的妈, 老天作美呢, 下了一个广西 肥狗仔! "母亲接上腔: "袁太太你也真不会比。我看小白荔奶精奶精的, 洋娃 娃一个呢。 "
白荔给周家增添了欢趣, 大大消减了大家对姨夫谭思杰的戒心和成见, 也使 袁家和周家的关系保持着亲密。 昭信夫妇每次来, 从不空手,都要捐点糖果茶食 之类给小白荔。 王志文趁机也要抱一抱、 亲一亲。 胖小子笑着、 躲着。 昭信说: "别胡来,看把孩子扎的! "姨妈说: "昭信,快生一个吧,你看志文那个喜欢劲! 大哥大嫂早想抱外孙子了! " 昭信眼里闪出异彩, 下意识地摸摸肚子。 女人似乎 就是天生的母亲, 只要一聊到这样的话题, 总是越来越具体坦诚, 越来越投机深 入。知趣的男人, 自会悄悄退避三舍。 这时志文和姨夫便知趣地移坐到后厢房, 就着宽大的茶几, 下起棋来。 不过, 依着惯例, 总是志文执红, 姨夫执黑, 按约 定俗成来。 两个时辰过去, 姨夫已经连输了三盘给志文。 姨夫有点沉不住气了, 在连声感叹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之后, 便提出来: "综观老弟常胜之原因, 皆为持红方不改之旧例! 不知今日可否交换一试? "
志文不由得开怀一笑说: "反正大局已定, 今日交换一下 '楚河汉界' , 倒 也不妨一试, 可教老哥心服口服! " 于是, 志文换作执黑, 姨夫换作执红, 两人 再战一盘, 依旧是志文获胜。 此时, 刘妈正好给他俩彻上茶来, 看他们谈得这么 热络, 便对姨妈和昭信说: "不打仗下棋多有趣。 妈妈的, 不晓得哪个小娘养的 发明的打仗! "
"刘妈,你又发憨劲了,说过不许讲粗话的! 他们这是在借棋论道呢! "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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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提醒她。
"这叫什么粗话? "刘妈辩道 : "太太,你总是和我们做下人的说文明道理。 "
"好吧, 好吧, 我说不服你,你就死认那个 '话糙理不糙' 的道理吧! "母 亲息事宁人地回道。
刘妈做了一个鬼脸, 对秉辰说: "走, 不跟他们女人家掺和, 到厨房去, 我 削掌荠给你吃! " 秉辰高兴地跟刘妈走了。 姨妈说: "小弟秉辰倒像刘妈养的! " 母亲说: "这娃儿犟, 有时武顽皮。 我说不中用, 刘妈一说他就听。 也难怪, 这 娃儿从小她带大的! " 秉辰刚巧蹲在厨房门口系鞋带, 大约听到了母亲的话, 便 抬起头认真地问: "不是说我是从渔船上抱回来的吗? "
"是呀, 你秉辰真傻,都十岁的人了, 还说这种不靠谱的玩笑话! "
姨妈说: "我的儿, 不要听别人胡讲, 你千真万确是妈妈亲生的! " 。
没想到秉辰调皮地蹶畈嘴: "哼! 我早就猜到大人框骗小孩。 袁妈妈、 李妈 妈也说过力力和阿燕是渔船上抱来的。 妈妈,渔船上干吗小孩多? " 秉辰的责问 引起各位做妈妈的哄堂大笑。 只有大姐红着脸, 一本正经地嘟嚷道: "鬼东西, 真是 '皮皇帝的妈妈——皮太后 (厚 ) ' ,净瞎说。 "
姨妈一家三口就这样住下了, 与大家吃在一起, 聊在一块儿。 母亲本来就是 个不爱走动的人, 现在心里面常常储记着大哥, 就更显得郁郁寡欢。但亲妹妹来 到身边就不同了,不仅时时有妹妹聊天做伴, 还经常一起去袁家或李家串门子。 几个妈妈辈的女人坐下来拉拉家常,摸摸麻将, 既打发了时间, 更排遣了烦心的 诸事, 大家都觉得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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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
我听母亲说, 姨妈做姑娘时就是个贪玩的种。如今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过去 了, 她的玩心越发重, 虽说要定下心来过几年不闹心的安生日子, 但毕竟是忍过 了初一忍不过十五的心性。 听说城里夫子庙有家金谷剧场、 朱雀路四象桥附近那 家明星大戏院, 都恢复了商业演出。 前者开唱越剧, 由经年不衰的头牌小生和花 旦竺水招领衔;后者开唱京剧, 由聘请到南京来的王少楼、 宋长荣在这家戏院挂 牌演唱。 有这么好的戏院、 唱得这么好的名角、演得这么好的戏份, 姨妈死活也 要拉着母亲和李太太一道乘马车去看戏。 母亲本因担心儿子上了朝鲜战场而心烦 意乱, 也想出去散散心, 那李太太倒一路可以给她保驾。 也别说, 几场戏看下来, 母亲也好, 李太太也罢, 因为诸多烦心之事, 原先罩在她们脸上的晦气, 就在不 知不觉中退去了。 推陈即出新, 旧貌换新颜, 各人富态的面相上还多出来一层光 鲜的红晕。 至于李太太, 顺路过来给母亲量个血压, 听听心脏,倒比过去更活络、 开心。初夏季节白兰花盛开时, 她去菜场买菜, 总忘不了买几对白兰花捐回来 , 自己衣襟上别一对, 其余的馈赠给母亲、 姨妈、 袁太太。 有一次,李太太还送给 大姐一对。 大姐当面碍于情面, 勉强接受了, 但等李太太刚走, 便从胸前摘下花, 扔在茶几上。 弟弟秉辰赶忙去拿, 被大姐训斥一句: "不要手长! 小男子汉, 怎 么能这么没出息! " 其实, 秉辰不是自己要, 而是想给阿燕戴。
我觉得大姐的脾气发得莫名其妙,但不久后, 我就大概地弄清了其中的缘由。 那天晚上临睡前,姨妈和姨夫下楼回自己的房间。母亲坐在客厅里听哥伦比亚狗 头牌手摇唱机里萧长华、梅兰芳唱的《苏三起解》 , 听得正入味, 守候在一旁的 大姐发话了: "妈, 我要跟你讲一件事! "
"嗯……啥事体? "母亲没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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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 我们是不是光荣之家? " "噢, 迭种话啥意思? "
"和外人来往要稍微注意一下影响! " 大姐小声说, "比如说李太太送白兰 花的事! " 听得出大姐的话底气蛮足。
"白兰花? "妈妈诧异起来, "白兰花有啥好注意影响?小巧玲珑洁白幽香的。 啥人见到勿喜欢? 素来兮、喷喷香,帐子上别一对醒脑清神,我连利血平都勿吃了! "
"妈………" 大姐拖长声音, "我是说与李太太来往要当心点………还有跟其他人也要注意, 啥人跟依说香勿香。 " 她一急, 浙江式的上海话就出来了。
母亲戏瘾挺大,把唱片从头放起, 只听 《苏三起解》戏中洪洞县解差崇公道, 念白 : "人说人公道, 我说我公道, 公道不公道, 只有天知道……" 第二叫板: "苦哇…" 苏三接唱: "人言洛阳花似锦, 久在监中不知情。低头出了洪洞县, 老伯不走为何情? " 梅兰芳嗓子真灵,赛过十八岁的大姑娘。
"妈, 学校里王书记给我们上课, 要我们讲究阶级分析。 毛主席的 《湖南农 民运动考察报告》 下次依读读, 我们家是革命烈军属。 待人接物不能再像从前那 样随便。 我不是说李太太、 李先生是坏人, 可是……李先生过去是国民党, 和我 们来往多了, 别人家要说闲话的。 还有袁太太……还有…" 大姐打住话头, 正 气凛然地玩着自己的辫子。
母亲抬起唱头, 关了唱机说: "老了, 有些事情弄不清楚, 所以我还专门 提醒你姨妈、 姨父要夹着尾巴做人。 但有些事情就弄不清楚, 比如革命人家, 就不能打扮戴花, 那梅兰芳的男扮女装, 嗓子赛过大姑娘, 岂不是也要遭殃?
俗话说老不管少事。 妈妈很孤寂……为儿为女揪着心过日脚………妈也要心情舒畅活络点。 你说的道理妈似懂勿懂。 我一世人生活过来了, 好人坏人我眼乌子 看得清。过去我不反对你爸爸和你哥哥革命, 现在更不反对你们革命, 妈妈是 凭良心过 日脚。以前我相信耶稣基督, 现在相信毛主席。 毛主席打败了老蒋, 刚刚建立了新中国, 我支持你大哥保家卫国。我相信, 还有很多母亲像我一样, 会送儿子上战场。但她们一定也和我一样, 盼着儿子平安回家, 只要乾儿平安, 我就没有啥心思好想! "
"妈, 毛主席说得对, 我们不能只想到自家过日脚, 只想到自家穿衣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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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国的也要考虑! 不过, 我也想秉乾大哥平安回家! " 大姐说。
"妇道人家, 想到的当然就是过日脚。 小家过好小家的日脚, 大家过好大家 的 日脚, 国家过好国家的日脚, 就不怕他美国佬, 外国的事情我勿清爽! 但大家 一条心, 为国家出力, 我比侬清爽! "
母亲又闭起眼, 不再看大姐的脸, 但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与李先生少来往 迭种话, 以后少讲。 露华是我亲妹子, 思杰赛如我阿弟。他在重庆时就老实, 勿 像瞎三话四胡作非为的反动军官。 国民党军官里, 抗日救国舍生忘死的不少呢! 秉乾那年跑到芜湖寻他, 人家就没出卖他。 "
"亲侄子, 哪能好歹不分, 出卖自家人! " 大姐辩解道, "再说他也不知道 阿哥是共产党, 如果知道……"
母亲截断她的话说: "对啊, 他们拿秉乾当亲侄子待, 如今我怎么能不拿他 们当亲兄弟姐妹待呢?要说谭思杰勿晓得秉乾是共产党的话未必确实。 早在依阿 哥出走芜湖前两年, 露华叫我劝劝侬阿爸阿哥不要参与政治, 还是老老实实地做 生意好, 否则危险。依想想, 露华劝我说这种话, 侬姨夫难道不明白依阿爸阿哥 的身份吗? "
母亲顿了顿, 唧了一口茶接着说: "现在人家自己当了逃兵, 解甲归田, 流 落到此地,我们应当相帮一下, 连志文在确认了他们与国民党一刀两断的决心, 并考虑他们在抗战时为民族做过的好事大事, 也已经答应帮谭思杰和露华找点工 作, 人家是不想在月牙湖打万年桩的。 依还是多打听打听依大哥的情况吧! "
大姐听母亲反复提到大哥, 便觉母亲现在心心念念的全是大哥, 而自己又 何尝不是呢?低下头思付片刻,竟落下了眼泪。 弟弟秉辰拿了条毛巾给她擦泪。 她抽抽鼻子, 把泪擦干, 抚摸着弟弟秉辰的小平头, 陷入了沉默。我是第一次 见到母亲和她拌嘴。 当然, 她们都很有分寸,讲到激动处, 也绝不会放大嗓门。 母亲更是语调平稳, 和蔼可亲, 露着微笑。 过了一刻, 她就关掉唱机, 准备回 房睡觉了。 大姐这才缓缓地重新走回到母亲身边, 柔声地说道: "妈, 我今天 入团了 ! "
"哦…" 母亲平静地说, "算是半个党员了 ! " "和阿爸、 阿哥比, 我只算是一个革命青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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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动情地楼着女儿说: "秉悦, 依永远是姆妈的好女儿。 依原来就是个胖 兮兮的小姑娘, 现在长成革命青年了, 我知道依从来都不说假话的! "
大自鸣钟恰在这时当当地响了, 声音显得特别安详、 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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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泉
李清泉在家里待了年把光景, 别说原来的中央医院没有重新录用他这个 "内 科专家" , 连其他的中小医院也没再聘有用他, 要说他没耐性这话也不尽然, 一 年时间终归是等下来了。按照他的话说: "阿拉李清泉一生一世没求人讨一只饭 碗捧,阿拉为了吃饭,不但面子勿要了,连夹里也排光了,为啥事体?说是没本事! 我算是晓得这帮大佬多勿识抬举了。 阿拉能亲自活络关节,算是给他们面子。 哼! 下趟就是八抬大轿来请我李大夫, 我穷到底也勿会理他们了。 "
嘴上虽这么赌狠, 可李清泉毕竟底气不足, 为了饭碗仍经常骑车出去⃞门路, 有一回他瞅准王志文和昭信表姐在周家吃晚饭, 便拎着出诊包拐进了周家的门。 其时晚餐已毕, 大家正坐在客厅里闲谈。 李清泉一进来, 就亮开清脆的嗓门, 亲 热地叫了一声: "啊唷! 周太太, 我来看依, 哎, 看看侬! 看看侬! "
照例, 母亲立即请他入座 , 吩咐刘妈赶快彻茶。 谭思杰向他敬烟, 他拱拱 手, 认真地说: "谢谢依, 谭先生, 阿拉勿会。 依晓得伐? 迭格东西是借寿的顶 顶坏的 '白骨精' , 里厢有大量的尼古丁和焦油。 兄弟我劝侬勿吃为好! "谭思 杰不尴不尬地 "咳咳" , 一笑了之。
母亲说: "李大夫近来可好? "
"好, 好。解放了, 大家都好! " 李清泉眯缝起眼睛挤出一脸傻笑。 奇怪的 是他虽忙于生计, 每日奔波,却依然容光焕发, 不见太多的皱纹。 "周太太, 勿 是我奉承侬,依现在气色蛮好,人也富态活络多了,今朝替依量量血压,听听心音, 长远没有替周太太检查了, 我勿放心, 所以唐突跑来。请原谅。 "
李清泉此刻, 似乎使出浑身解数, 活还没干, 已赢得母亲的连连点头道谢。 接着,李清泉叫母亲不要说话, 只管闭目养神,他则动手替母亲好一番检查。 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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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完了,李清泉仔仔细细收拾好听诊器和血压计,拿出两小瓶药递给母亲,说: "血 压不算高, 心音还好。这是地巴唑、 降压灵。 让心血管软和一些,增加一点弹性, 使血压稳定,还好,周太太,依放心,既啥大问题。老肥肉勿要吃,多吃点绿色蔬菜。 千万勿要忧愁发脾气, 过些时, 我再来替周太太检查! "
李清泉笑吟吟地朝四旁的人点头致意, 面孔更加丰润红悦, 还夹带着几分中 年好好先生特有的腼腆。接着便转向王志文说: "王……王同志,侬好。 啊, 我 认得依的, 上趟在区里依做了一场报告, 刚巧我去区政府反映自己的情况, 在窗 外立着听了一会儿。 依讲的全是道地的实话, 依讲 '国家需要各个方面的人才, 一切爱国的人士, 都应参加国家建设' , 我听了这句话浑身清凉, 甘之如给。 今朝………不瞒王同志讲, 我就是来求求王同志的, 想请王同志帮帮忙! "说完特意再向母亲和昭信表姐点头致意, 并且抚摸着秉辰憨憨的大脑袋,加了一句: "这秉辰体质武好! " 闻听此言, 我们才了解了他此来的真实目的。
"李先生, 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 王志文诚恳加疑惑地问。
"王同志, 依晓得的, 我是医生。 正牌内科医生, 勿是跑江湖的郎中。 其实,我也是为了国家建设想出点力, 解放两年多了, 我一直闲在家中, 所以想请侬介 绍点工作! "
"李先生, 我在区里是临时帮助工作的, 而且和医院不直接打交道。 我不好 直接介绍李先生医院工作的! "
"对的, 依勿好直接帮我忙, 侬听我说,我想私人开业, 一来解决家小吃饭, 二来也可以为月牙湖的近邻看看病,两全其美嘛。 现在听说允许正式医生开诊所。 上趟我到区里问过人家。 人家……怎么说呢? 反正手续比较麻烦。 王先生能否帮 我打声招呼? 熟人好办事, 这个道理天下一样嘛。 我李清泉勿是没有本事, 等了 这么多时间, 终归闲在家里, 坐吃山空嘛!所以决心私人开业, 领一个执照。 王 先生请看在我和周先生、周太太、 令翁多年世交的分上,请费心关照一下! "
李清泉说完,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手指有节奏地在出诊包上弹着。
王志文低头思考着, 一口接一口地吸烟。
"志文, "母亲说, "李先生说的是, 你帮他问问好吗? "
"既然母亲都替李先生说话了, 那好吧! " 王志文抬起头说, "我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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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情不一定能成。 "
没想到事情办得竟很顺利,执照很快就领下来了,李清泉随即开了一家小诊所。 他请来了陈实、 陈栓子父子帮忙, 把诊所里外粉刷得雪白。 门口挂一长匾,白底黑字, 上书 "李清泉医师诊所" , 墙上还写着 "留 日医学硕士, 前中央医院 内科大夫, 专治各种内科疾病" 。
诊所开在他家楼下, 很简陋, 不过是一张高脚诊床、 一张写字台、 几把椅子、 一张药柜, 这些家什一律漆成白色。 开业那天, 阿贻用竹竿挑着一长挂鞭炮, 噼 里啪啦地放了一通, 李清泉则亲自放 "天地响" , "⃞——啪" , 大炮仗在半空 中炸响, 如雷贯耳。 放炮的李清泉满脸喜气洋洋, 乐得合不拢嘴。 穿旗袍的李太 太越发显得富态, 扭着肥大的屁股在门口招待客人。 阿燕穿着连衣裙, 头上盘起 一个髻, 髻上别着一朵大红的绒花, 活像日本小姑娘, 可惜就是皮肤黑了点。 鞭 炮声惊动了月牙湖周边的大人小孩, 都纷纷围拢来凑个热闹。
诊所开业后, 居然来求治的病人很多, 李太太本来就是资历颇深的护士, 顶 得半个大夫, 于是她也帮着丈夫诊治一些小病。 其实周边的病家都是图个方便, 来看个头痛脑热的小毛病、小感冒 , 不会来看什么大毛病的。
李清泉看病倒也认真负责、热情周到, 收费也算公道。 没过多久, 他的好名 声不但在月牙湖传开, 而且连卫岗、 孝陵卫、 中山门一带的病人也都来求医了。 由此, 家中的经济状况自然也就活络小康了。
陈实和栓子在月牙湖周边鬼混了一阵, 总算挨过了解放初期最困难的 日子。 他们割草打柴, 拾破烂, 做小买卖, 什么都干, 反正能糊住全家的口就行。 后来 陈实被安置在区粮站仍旧当庶务, 家里的衣食才算是自给自足有余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 陈婆子见了袁太太老远就避开。 可是时间一长看看袁家日 子过得还可以, 李家自开诊所之后, 日子也算入了小康。 陈婆子这才把两家的马 桶包了下来, 刷洗得锂光瓦亮。 而且常常帮这两家做些粗杂之活,乐得讨点好处。 六月 、七月里陈婆子从卖花的老太婆那里讨得一对白兰花, 走到李家诊所外面的 台阶上用姑娘般的柔声柔腔唤道: "阿燕姑娘在家吗? 陈婆子来了。 "
阿燕一声不响地就出来了, 站在台阶上冲陈婆子笑吟吟的。 阳光洒在她身上, 使她显得格外鲜嫩, 就连她黝黑的皮肤让人瞧起来也挺入眼。 "哎, 陈婆子,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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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花鲜吗?我可不戴慧花! "
陈婆子甩甩手上的水珠,抚整了一下头发, 小心翼翼地从发髻上取下白兰花, 伸到阿燕面前说: "姑娘, 我哪能送你蔫花?你看, 白里透青,水灵灵地冒香哩! "
阿燕不说话, 侧过头,让陈婆子把白兰花戴到头上。 捉嘴一笑,跑进屋里去 了。周围的小孩跟陈婆子起哄, 也嚷着要花戴。 陈婆子赶开小孩说: "小老爹起什 么哄? 等我哪天焖五香豆给你们吃! " 小孩子嚷道: "我们买五香豆,栓子给得太 少了! " 陈婆子说: "我跟栓子讲, 叫给多一点。 一百块钱一大把, 总好了吧? "
小孩子又嚷: "栓子是秃驴, 他还骂我们哩! " 这下子陈婆子耐不住气了, 左 右开弓把袖子一将: "妈妈的! 秃驴怎的? 黄鼠狼养儿香香, 刺猬子养儿光光!秃 驴不过少几根毛!反动派蒋光头, 头上连一根鸟毛都找不到,栓子比他好多哩! "
大一点的小孩又逗她: "乖乖! 栓子当总统喽! " 陈婆子回道: "总统也是 人当的, 你们这些小麻雀晓得什么? " 说完她自己也笑了。
未过几日 , 陈婆子果真焖了一锅花花烂的五香豆, 散给月牙湖的孩子吃。 她 用白瓷调羹, 把喷香的豆子挖在小孩的手心里。 有的小孩两手窝成大勺状: "呗, 不满哩! " 陈婆子嗔道: "都挖给你也不嫌多! 小把戏不要心黑! "
那小子立即顶道: "大栓二栓比我吼哩! " 陈婆子道: "那是没了明天还能 不够的坯子!谁跟他比谁倒霉! " 话虽这么说, 但小孩终于还是对陈婆子产生了 好感。
陈实虽识字不多, 却识理。 几次要求区里给栓子分配工作, 无奈栓子是个大 白丁,不识字也没文化,且说话不三不四外加有点大舌头,故一直找不到适当职业, 仍是闲居在家, 胡乱弄点营生维持生计。 此时栓子已二十多岁, 陈婆子已经留意 替栓子物色媳妇, 并且很着急, 因为栓子人虽不成体统, 捉鱼摸虾, 干小买卖倒 也算机灵, 手上不时有点活络钱。 他赚到钱交一部分给陈婆子, 其余的便拿去吃 喝玩乐, 追遥快活, 却每每闯祸惹事。
从梧桐成荫的大马路拐进月牙湖, 在路口有一片小杂货店, 主营烟酒。 生意 好了以后, 另辟了间门面,开了家小酒馆, 绍兴黄酒论坛儿卖, 配几样简单可口 的卤菜,便可让人开怀畅饮。 洁净的店面虽不大, 却引得附近干苦力粗活的人常 来吃喝。 栓子就是这群借酒消乏解烦的汉子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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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老板姓刘, 生意做得活, 门槛算得精。 老夫妻俩五十来岁 , 有一个未出嫁 的二十来岁的闺女叫桂花, 身段粗细匀称, 凹凸有致, 脸白且小有姿色。按理说 刘老板家道小康, 此女早该出嫁了, 老夫妻俩即便舍不得掌上明珠,招婿也行, 为何二十大几的姑娘仍不出嫁?
原来刘桂花是个天生的哑巴。
栓子去刘老板小酒馆吃喝, 有时不给钱, 站在柜台前⃞着脸告赊。 刘老板看 他老实,便赊给他。栓子有时不能及时还账,就去塘里或河湾里网鱼捉虾充当赊资, 刘老板看货色新鲜且多, 也就欣然收下, 权当抵债还钱。 久而久之, 栓子成了小 酒馆的老客。 我甚至看到栓子替刘老板做些粗杂之活, 比如扫地、 洗碗、抹桌子、 挑水劈柴等。
每当栓子从井边挑水回来, 刘老板喜欢吧嗒吧嗒地吸着烟锅, 在后面欣赏他 的结实发亮的筋肉,老头子很吝啬,不吸烟卷,却给栓子抽香烟: "栓子,吸根烟! " 栓子毫不客气, 坐在门槛上默默地吸。其实店堂里凳子有的是, 栓子硬是不肯坐, 说他娘教他的,不要在年纪大或身价高的人面前摆 "老卵" 。 "老卵" 是扬州式 的上海话, 大概是老气横秋外加不客气的意思。 在栓子吸烟的时候, 刘老板用烟 锅指着他的脊梁对老伴讲: "瞅这肉 ,赛过腌好的大青鱼。栓子就是浪荡点,嘴坏, 倒也是个能苦的坯子! "
刘老板是江苏泗阳口音, 他不是在说话, 简直是用鼻子把话哼出来, 他把烟 锅在鞋底上敲了一阵, 重又填满烟丝, 露出老年人城府极深的矜持, 得意时脸上 的皱纹才会舒展一下。老婆子不理他,冲着那些在店堂门口嬉闹的孩子嘟囔道: "家 里大人找了, 快回去。 "
我看见哑巴桂花也倚在店堂通向里间的门槛边, 眼睛活溜溜地扫向他们。 力 力说桂花的眼光凶狠狠的。 我反驳说, 桂花挺和气, 经常会用她温和的眼神和手 势向大家表示亲昵和友善呢。 假如这时栓子恰巧在店堂帮活, 或坐在店堂外面大 树下的青石板上吸烟,也看见了桂花,你就会发现他活干得更勤快,烟圈喷得更高。 他甚至还会突然哼几句谁也听不懂的扬州小调, 惹得刘老板家的那条大公狗斜眼 盯他,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然后看他不哼了,才又自顾自地趴到地上去闭目养神。 就因为这狗的蔑视, 栓子在河湾那边狠狠地教训了它一顿, 差点没把大公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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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腿打瘸。
而刘老板大约也猜到这是栓子的报复, 因为这名叫黄金的大公狗, 曾经撕碎过栓子仅有的一条蓝布长裤。 刘老板实在憋不住气, 问栓子: "栓子, 你那条别人赏的裤子值几钱? "
"孝陵卫宝根爹做丧事, 入验时宝根说我孝敬、 能吃苦, 给了我一条裤子。
刘老板你问裤子值几钱做什么? " 栓子漫不经心地说。
"值几钱? " 刘老板面孔铁青, "呃, 你说个价! "
"这…什么意思? " 栓子问。
"你小子打狗不看主人面! " 刘老板瓮声瓮气地说: "黄金不过咬破你裤子。
我赔! "
"可是……可是…" 栓子暖晴道: "它凭什么咬我? " "黄金是畜生! "刘老板说, "没灵性的东西。 "
"噢, 就凭它是畜生就欺侮人? "栓子虽然很气愤地站起来, 仍未免髁膝头 打弯,涨红着脸, "它一天到晚好吃懒做……我栓子比他苦多哩, 不如它整天趴 门口舒坦。妈妈的,它咬我时我有力气搂它,看在老爹的面子上我没和它一般见识,
狗日的常常斜眼看我………嗯,小瞧人。我才教训它一顿 。一条裤子没什么了不起。
我……我才不在乎哩! "
周围看热闹的小孩听了这话哈哈大笑, 可是转脸就见栓子冲他们吹胡子瞪眼,便不吭气了。 唯有我注意到桂花活溜溜的 目光, 竟专注地停在栓子的脸上, 那目 光渐渐地又变得迟滞而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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栓子的婚事
我时常会去小杂货店转转, 倒并不是为了桂花注意栓子的目光。 究竟为了什 么?也许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时刻记着表姐夫的话: "现在是个特殊的时期, 为 了保卫新生的红色政权, 必须坚决肃清反革命, 打一场人民战争, 以雷霆手段将 叛徒特务统统铲除。 "且时时准备付诸行动。 所以, 我把这个人来客往的小杂货 店当作一个离自己最近的消息来源点。
姨夫谭思杰经由王志文介绍, 已经在一所中学当了老师。他每天骑车上下班, 三顿饭在家吃, 露华姨妈烧得一手好菜, 因此, 周家饭桌上的菜肴已经快赶得上 饭馆里的档次了。 特别是晚餐, 珍馈美味摆满一桌, 把家庭的脉脉温情、融融亲 情衬托得淋漓尽致。 再加上大家举手投足、 言谈交流中流露出来的天伦之乐, 使 得周家就像是天天在过大年。
昨日晚餐的中心话题是, 小庆荔一天天长大, 后面读哪所小学好。 而今日的 话题, 又转到大姐身上, 说她竟也在学校和同学一起忙着声援志愿军呢, 就像要 学她哥, 也去当兵打仗的样子。
刘妈嘴快, 有话忍不住, 唠叨着: "不知道大姐又上哪去疯了。 喷喷香的饭 菜搁着不吃, 偏偏到学校开什么会, 饿了啃冷烧饼。 现在学校还闹什么事?都解 放三年了,命革光了, 姨爹, 听说了吗? 说是美国和朝鲜仗打得凶哩! "
"噢………那是美国反动派侵略朝鲜, 秉乾他们志愿军仗打得不易呢! "谭思杰谦卑地应着。姨妈不觉眉头一皱,唱然长叹说: "思杰,你是 '哪壶不开提哪壶" 呢。大姐天天惦记着秉乾, 都快成心病了, 你却偏要多嘴。 "
"不妨事。秉乾来信说,志愿军已经把美国佬赶过'三八线'了,他报平安呢! " 刘妈听言, 赶忙转移话题, 又宣布月牙湖发生了怪事: "真见鬼啦! 好端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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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栓子一下子成了反革命! "
"你说陈家栓子? 是反革命? " 母亲惊诧地问。
"嗯!是啊。 "刘妈一旦认真,便也越发随便,她端起姨妈的酒杯一饮而尽说: "就今天挨晚时才抓的, 来了四个公安员 , 把栓子五花大绑地绑走了,桌腿肚子下面翻出一台………叫什么? 噢, 对啦! 叫发泡机, 那玩意可厉害着哩! 一发泡,千里之外能捣鬼, 比玉皇大帝道行还深! "
我顶了她一句: "刘妈, 你不要瞎说, 那玩意叫发报机, 是特务用的。 你讲 的事情是有, 前几天孝陵卫抓到一个特务, 身上有微型发报机,不是栓子。 栓子 被抓是为了刘老板家哑巴的事! "
"噢,对了,对了! "刘妈大大咧咧地笑道, "我是故意逗乐子,才这样编排的, 栓子这两年发育、 发骚, 算是发到顶了。 妈妈的, 头一昏就跟哑巴桂花偷起嘴来, 在那边竹林里不知干了多少好事。 嘻嘻! 哑巴不会讲话, 也晓得干那档子事, 妈 妈的, 床没得, 炕没得, 到处是脏今兮的草疙瘩, 不怕刺痒痒, 怎么睡得下! "
"刘妈, 行了, 行了。 你越发不成体统, 口无遮拦了! " 母亲截断她的话。
"⃞, 我说的是真话! " 刘妈辩解道, "刘老板这老东西到派出所报了案, 栓子才被抓。依我说啊,就算了,一个哑巴、一个呆子,半厅八两,两下凑凑算了。 孬好扯成一对夫妻, 也免得人家去做露水夫妻, 挖空心思偷嘴! "
"刘妈! "姨妈说, "你心倒好, 何不成人之美替栓子说情? "
"姨妈说得是, 赶明儿有空我倒要说说刘老板。 哼!你们以为那老东西是正 经货色? 才不呢, 妈妈的, 他坐在店堂里的眼晴净朝女人盯, 我一见那眼神就知 那老东西六根未净, 心坯子歪呢! "
母亲和姨妈被她说得竟忍不住捉嘴偷笑起来。
过了几天, 陈实、 陈婆子特意来找刘妈, 陈婆子拎了一只竹篮, 竹篮上盖着 一块红布。 这算是礼篮。 南京人就这种风俗。 上得楼来, 陈实夫妻俩恭恭敬敬地 先请教母亲, 然后亲热地喊了一声 "刘妈" 。
刘妈今天穿戴得比平时光鲜, 应了一声,双手扶正发髻,拿腔拿调地说: "既 然来了先坐着, 吃盟茶。我家太太平常老叫我做好事, 今天我刘妈就做一件好事。 太太, 你晓得今日我做甚好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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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鬼灵得很。 啥人晓得依花头经! "母亲含笑望着陈实夫妻。
正说话间, 未及沏茶, 听得楼板上有脚步声。 "来了。 " 刘妈说, 又扯扯衣 襟, 掠掠头发。 上来的竟是刘老板。 刘老板从没上过我家门, 见了母亲双手垂着, 髁膝头不免打弯, 连说: "周太太, 老汉冒味打搅, 原谅,原谅。 "
母亲不露声色, 只是随便应酬一声便要回房休息。刘妈哪里肯放母亲走, 说: "太太, 您老坐吧, 听听也好。 "
刘妈像主人似的吩咐三人坐下, 又忙着湖了一壶茉莉花茶。 原来前几天, 刘 妈暗下和陈实、 刘老板说和了, 今天下午是约他们来敲定和解的。 刘妈私自做主, 把我家客厅当成了一场偷情官司的交易场。
"就照刘妈说的办吧! " 刘老板说, "好歹我和刘妈五百年前是本家。 唉, 有什么法子呢, 闺女都有三个月了, 不过得按条件办,你们不能欺侮我老汉! "
陈实忙递烟给刘老板说: "从今后, 我们就是亲家, 栓子算是你半个儿子! " 赶忙递眼色给陈婆子。 陈婆子把竹篮拎过来, 呈在刘老板面前, 掀开红布, 竹篮 里放着四方云片糕, 糕上放着一对银镯子, 一对金耳环, 一个韭菜边金戒指。 陈 婆子说: "刘老板, 这是我的私房货, 如今为了栓子娶老婆, 我立马翻出来给桂 花姑娘。 真的, 就这点。 我指望老亲家不会嫌少。 哎!桂花姑娘不声不响, 见人 就笑, 讨人喜哩! "
刘老板本是扮作养神, 见了手镯等眼睛倏地一亮,也顾不得脸面把各种首饰 放在手心里掂了几掂; 又用快要松脱的老牙咬了几咬, 直咬得眼翻几翻。 又装模 作样地把首饰放下, 说: "财礼不在乎。 过门之后栓子算是女婿。 吃住干活瞅为 一家。要喊我爹, 喊桂花娘叫娘, 养下小孩姓刘。 一心归刘家门里, 不得有外心。 本来我不愿把好端端的闺女把与栓子, 今日黄道吉日 , 就发一通慈悲, 咋样? "
"唉,都依你。刘老板真不愧是生意人,平心而论,你家令爱若不是遇到栓子, 哪个肯要? " 陈实说, "只是栓子一时急火攻心, 惹下乱子, 做了你的儿, 我若 不是怕栓子吃官司, 哼哼! " 陈实话到末了, 竟还不忘发一声冷笑。
"什么? " 刘老板身板挺直说, "栓子是什么货色? 白占了便宜还要卖乖, 我家桂花哑是哑, 长得水灵,什么男人不肯要? "
刘妈忙劝说: "好了, 好了。 双方不要扯满蓬, 有台阶是体面, 就下吧, 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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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栓子、 桂花都不怪, 干柴烈火聚到一块还有不着的道理? 哑归哑, 呆归呆, 男女之事哪个都想试一下,顺其自然吧! 刘老板, 你家那条老黄狗, 春天一回暖 为什么老是往后面王家雌狗窝里拱?这叫 '春天到,狗乱叫, 砖头瓦碴子也要跳 三跳' ,该打鸣时打鸣, 该打春时打春, 天王老子也捺不住。 桂花能找到栓子也 算般配, 我这一辈子是第一遭讨个红吉利, 刘老板, 喜酒办吗? "
"办! "
"亲家愿意结秦晋之好吗? " 刘妈问陈实。
"愿意结秦晋之好! " 陈实有气无力地回答。
陈婆子却在呜咽。没人劝她, 这桩风流官司总算私了一半。 第二天, 刘老板、 陈实带着桂花到了区公安分局, 说明情况,要求放栓子成亲。 公安分局办案人员 把刘老板训了一顿, 说强奸案子是你报的, 现在撒案也是你, 这不是闹着玩吗?
刘老板舰着脸皮,说闺女是自觉自愿跟栓子好的, 她现在才说明情况, 表示 愿意嫁栓子。 桂花也呜里哇啦地做了许多手势, 表明不放人就勒脖子, 跳河湾。 办案人一想:抓反革命还来不及呢,何必揪住呆子哑巴不放? 好吧,干脆成全他们。 于是放了栓子, 哑巴桂花当即给办案人员叩了三个响头。 刘老板感动得声泪俱下, 感恩不尽。 哑巴桂花却放肆地大笑, 两个大拇指碰来碰去,不知啥意思。
刘老板择了个吉日 , 给栓子、 桂花办了喜事。 整治了几桌上好酒菜, 把月牙湖 有脸面的人物请来吃喝。 还散了不少喜糖, 着实热闹体面了一番。 刘家小店里里外 外张灯结彩,一片红光。桂花穿一身花衣裳,涂脂抹粉,羞羞答答。 除了不会说话, 倒也光鲜水灵, 煞是惹眼。 栓子穿一身笔挺的新卡其布中山装, 和新娘一样胸前戴 着一朵纸剪的红花, 脚上是一双力士牌新球鞋, 头上戴一顶六成半新的, 刘老板大 约收藏了二十年的, 当年他干挑高箩时戴过的青毡礼帽。 人靠衣马靠鞍, 这话一点 不假。栓子满面红光, 倒也算是个角色, 这大概是他平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脸显 摆, 立刻就学会了见人拱手作辑的礼节, 且 "赏光, 赏光……" 说个没完没了。
陈婆子坐在席上, 嘴笑得合不拢, 也变得斯文了一些, 逢人便说: "栓子今 日真光彩! 我那对镯子、戒指、耳环总算没白花。 " 刘妈更是穿得新鲜漂亮, 犹 如自己大喜, 还对陈婆子说: "桂花若养儿, 还要喊我一声婆婆哩! "
刘老板说: "那是, 那是, 若不是你刘妈从中作美, 那就坏了大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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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席后, 栓子渐渐不雅起来, 吃到冒汗时索性摘下丈人送的礼帽挂在墙上, 也不拱手作揖了, 也不悄悄讲客气话了, 因为他的嘴和舌头之间没有空当了。 刘 老板直摇头, 陈实直朝栓子瞪眼。 这些栓子全然看不到,倒是桂花心细, 亲昵地 拍拍新郎官的肩, 伸出纤细的手掌, 在栓子脸前轻柔地做了两个往下按的动作, 意思大约是吃慢点、 文雅点, 别叫人笑话。 这才控制住了栓子的吃相。
管段的户籍警钱同志也来看热闹。 他是渡江南下的转业干部, 山东人。 大高 个, 鼻头有点酒糟,似红橘子皮。 月牙湖人当面称钱同志, 背后称他是红鼻子钱。 他为人厚道和气, 一家人也住在月牙湖。 刘老板赶忙邀他入席, 他连连摆手说: "不客气,你们吃酒, 我是来看热闹的。 "刘老太端茶、敬烟, 钱同志死活不敢受。 刘妈抢白道: "钱同志,这可是你的心眼小了。南京人规矩,喜烟、喜茶必是要抽、 要喝的, 做喜人家也好讨个吉利。 你若不来便罢, 既来之则安之, 就按南京人规 矩办事。警民一家人嘛! " 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钱同志坐下,桂花亲自过来点烟。 我和弟弟秉辰、 力力、 阿贻等许多小孩夹在其中哄闹。 力力大喊: "栓子哥! 来 一支歌! " 栓子趁酒兴走到客人中间, 一叉腰,摆出雄赵赵气昂昂的样子说: "歌 唱不好, 来段扬州小戏 《小尼姑下山》好不好? " 众小孩喊: "好! "
陈婆子喝住: "栓子! 不要疯! 妈妈的, 什么不能唱, 偏要唱那劳什子玩 意! 还是我老婆子来段扬剧《百岁挂帅》 , 余老太君唱的大叫板吧! "众人都说: "行! " 陈婆子左手叉腰, 右手做握车鞭的架势, 眼睛一瞪头一甩算是亮相, 开口 一叫板,众人鼓掌。 没想到陈婆子平时粗笨, 扬剧却唱得呱呱叫。 桂花自然听不出 婆婆在唱什么,但她两眼格外活溜, 左顾右盼,伸出两个大拇指表示 "顶好" 。
席散了,男女老少纷纷拥入新房。 新房颇为狭小, 不过是四壁糊了花纸, 天 棚上也糊了花纸。 一张棕棚床上红花褥单, 两床花被。 桂花喜得快要发疯, 见人 就抓糖让吃,急得刘老板眼直翻。此时,我看见大姐也偷偷地夹在看热闹的人群中, 眼光闪烁。 闹了好一阵, 刘妈喷着酒气, 眼睛发直, 劝大家说: "诸位父老乡亲娃娃们………大家吃喝够了, 也闹够了。 该让新人入洞房了, 大家回吧! " 于是大
家作鸟兽散而归。
第二天, 栓子带着桂花到周家给刘妈叩拜,顺便给母亲也叩拜了一下。 惊得母亲赶忙扶起, 叫刘妈给这对新人煮炒米糖鸡蛋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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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庆荔
自此,栓子在刘老板家老实做营生过日子,脸上也渐渐地消除了那股子呆傻 气, 说话做事慢慢稳重起来, 比以前从容多了。 要是你逗他玩, 他会板起面孔 说: "一边玩去。 不知营生的娃娃。 " 未过半年, 桂花生下一个白胖小子。 刘 老板喜得不得了, 煮了许多红鸡蛋散给月牙湖的邻里亲友。 因是 1952年 11 月生 的, 正好是龙年, 刘老板就给孙子取名 "龙贵" 。起先刘老板担心龙贵也是哑 巴, 后来小龙贵咿咿呀呀地学讲话, 会喊人了, 他这才放下心来。 桂花生了龙贵 后越发漂亮, 常抱着孩子在月牙湖串门。 人们欢迎她,她也把对别人的热情表现 在眉宇间和脸颊上。 在别人聊天时, 她坐在旁边认真地听, 认真地观察别人所有 的表情和口形,仿佛她听得清别人在说什么。 不少人叹息道: "桂花可惜了, 好 好一个媳妇家, 就是开不了口 ! "
往常顶多隔一个礼拜志文夫妇都要来周家吃饭, 最近三个礼拜他俩都没来。 刘妈嘀咕: "昭信怕是快到月 了,难怪行动不便! " 大姐说: "他们也许工作忙。 昭信到月还在上班哩。 哼,恐怕有一阵不会来玩了。 "
姨夫下了班, 从不出门散步, 除了吃饭之外, 他几乎连楼都不上, 一直默默 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他除了小庆荔之外, 唯一关心的就是报纸, 经常给我零钱, 叫我上街买报纸。
姨妈似乎不像以前那么活络了。 袁太太来请她搓麻将, 她也总是懒洋洋的, 提不起精神来。 晚间, 她是绝不出门的。 晚饭后陪着母亲闲聊一会儿, 或者听两 张梅兰芳的唱片, 便下楼睡觉了。
小庆荔已能蹒跚走步。 这孩子前额突出 , 眼睛极大, 简单的语言里也夹有鸟 声鸟腔,像一个道地的广西仔, 小家伙跟谁都玩得来, 不认生。 有时, 他竟能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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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无声地溜到河湾那边去玩。你要是不带他去,他就暖起小嘴,只有满足他的要求, 他才咿呀呀地欢蹦乱叫, 亦如当年的小秉辰。
有一次, 小庆荔不当心摔破了头, 姨妈慌忙抱起他, 给他按伤口。 姨父听到 了哭声, 失火似的奔上楼, 从姨妈怀里夺过小庆荔, 没命地亲一会儿, 小庆荔才 终于不哭了。 幸好母亲房里备有简易药箱, 大姐给小庆荔涂了点红药水, 包扎了 一下。 小家伙又去搭积木玩了。 秉辰见了不以为然地嘟囔说: "他搭死也搭不出
像我们一样的房子, 远不如我的画! "
谭思杰认真地看儿子玩, 那认真劲比小庆荔玩积木还认真。
用积木搭红房子, 这是秉辰小时候的玩意, 不承想竟被小庆荔拿走了专利。
母亲说: "小孩大抵一样。 童话看得多, 都喜欢红顶小洋房! "
大姐似乎对小孩的哭闹已经不感兴趣, 她只是看了两眼, 就不声不响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恰在这时, 谭思杰突然对母亲说: "姐姐, 以后………小庆荔就要托付给你了! "
"咦, 这话啥意思? "母亲问道。
"哦, 咙啥意思, 只不过看姐姐疼小庆荔, 与她玩得好啦! "姨父一激动便 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尽管他坐在沙发上, 面无异样表情, 但母亲却体察到他的心 事重重和忐怎不安。
就在半月以前, 管段户籍警钱同志来我家拜访过一次, 说是来拜访革命之家 的。这话其实毫不夸张,周家既是烈属, 又是军属, 门楣上钉着两块光荣牌子。 再者钱同志来时态度谦恭, 见了母亲一口一声 "老太太" !
然而, 钱同志来拜访的对象却不是母亲而是姨父, 没寒暄几句他便下楼, 单 独和姨父叙了好一阵。 钱同志走后, 姨父脸上的气色很不好。 姨妈问他半天也问 不出名堂。 可是没过几天, 姨妈也突然沉默起来。 母亲追问究竟为了啥事, 她说 有两个上面来的干部找到学校和谭思杰谈了足足一个下午。
我已经记不清具体的 日子。那 日 , 晚餐大家还吃得很开心。 姨父特别称赞那 道典型的南京菜——芦蒿炒牛肉丝对他口味,所以他的酒兴颇佳。 灯光下, 他依 然显得年轻、 英俊、 文雅, 怪不得姨妈当年拼死拼活要嫁他。 晚餐结束后, 我和 姨父走到阳台上看月亮。 虽然月亮就那么一弯细牙,但洒下的银辉, 衬着微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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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在身上, 那种舒适感, 倒觉得月缺月圆并无多大区别。 "姨爹, 广西山多吗? " 我问。
"嗬, 广西山多, 景色漂亮极了! "
"说广西山里有老虎, 有大蛇, 是吗? "
"有的! " 姨父肯定地说, "可是家乡的山更可爱。 出门就是山。 我真想再去看一看! "
"你以后带我到广西去玩好吗? " "好哩! 我带你去雷公冲玩! "
"雷公冲? "
"是哩。 雷公冲离我家寨子不远。 山名蛮吓人。 看那山, 却是山清林幽。 山 下一条小河叫客水, 蜿蜒淌过, 流向柳江。 山中有溶洞, 知道吗? 溶洞是山中的 白石洞, 洞中有湖。 喊一声四处有回音。 北方人只知道桂林、 阳朔有溶洞,万万 不知我们容县也有个溶洞,就在我家雷公冲哩! " 姨父娓娓道来, 自己仿佛被自 己的叙述迷住了。 后来, 他安静下来, 听得见他吸烟时深深的呼吸声。 我以前也 曾听他讲过广西的山川风俗人情,现在我认为广西的确是个迷人的地方。为啥子? 因为那地方种种的神奇, 已经过姨夫的叙述, 由远及近,来到了我充满好奇的心里。 我心目中的广西, 甚至已经和阿拉伯、 印度、 埃及一样,成了极有魅力的有趣的 地方。
星星在夜空眨眼, 我感到了夜的凉气从身上流淌而过。姨夫又突然问我: "吃 过荔枝没有? 吃过黄皮果没有? 还有个木薯! " 我未置可否。 暗想, 那黄皮果和 木薯定是天下最妙的食物。姨父叹了一声, 说: "先前留在家里吃木薯多好! " 我突然感到释然, 觉得如果抛开姨父的那段 "灰色历史" 不计, 他将是个多么可 亲可近的人!
姨父从广西刚来周家时, 常带我去中山陵、 明孝陵游玩。 玩累了, 我们便钻 进松林,找一块溪边竹林空地坐下来休息。 姨父给我唱广西文场和彩调, 且告诉 我广西文场简称文场, 又称文玩子、 小曲等, 是流行于广西桂北官话地区的传统 清唱艺术, 尤其是桂林、 柳州、 荔浦等地最为盛行, 是广西最有代表性和最具影 响的传统曲艺形式。 其声腔高亢嗪亮,犹如一群鸟雀在欢鸣, 一般人是唱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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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竹子, 姨父像魔法师似的把它制成各种有趣的玩具和东西。 他用一节粗竹, 中间凿条缝制成竹梆, 敲起来声音叮咚清脆, 能传很远。 我看见秉辰常带着这个 南国的东西, 钻到河湾的竹林里有节奏地敲击。我一听到这诱人的竹梆声, 便知 道弟弟在用这古老而单调的梆声召唤我, 我就会朝发声的地方疯跑。 姨父还用竹 彼给我们制成音色美妙的小笛子, 用竹片和牛筋制成原始的弹弓。 毫无疑问, 那 弹弓成了我的钟爱之物。 因为它比木头枪的实用性更强。 遗憾的是我没有射中过 一只鸟, 倒是差点把阿燕的后颈脖子射穿。 幸好只是在她后颈上擦了点浮伤, 抹 点药水便也就好了。 李太太揪着我的小耳朵训道: "小赤佬, 我家阿燕依当她是 靶子? 性命都要交把依了! "
姨父的年纪比大哥、 志文大得多, 可在我眼里他不像板起面孔做人的长辈, 倒更像是梁山好汉的大哥, 像是与自己平辈的兄长。都说慈不掌兵, 真不知道, 他是当年在部队带兵时就跟战士称兄道弟呢, 还是解甲归田之后他 "夹起了尾 巴" ? 姨妈甚至嗔他是 "娃儿头" 。这绰号, 当年母亲是用在秉乾大哥身上的。
我们从阳台上下来时, 西斜的月牙儿旁边缀着几粒格外明亮的星星。 刘妈服 侍我洗脸洗脚, 且关照我以后不要睡得太晚, 否则容易失眠。 她的关照其实并不 多余, 因为年前她便发现, 小小年纪的我竟和大人一样, 遇上焦虑的事情也会翻 来覆去地睡不着。 果然,我上床以后, 想想姨父讲的那些话, 不知道怎么, 就生 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搞得我怎么样也睡不着。 而睡在旁边的弟弟秉辰, 竟已开始 打呼噜。 这大概就是近二年, 他的个头疯长且愈加敦实, 大有超过我的趋势, 而我却始终骨瘦如猴的原因吧, 我想………迷迷糊糊中竟然听到了, 从雷公冲溶洞里传来的原生态的, 声腔高亢嘹亮, 犹如一群鸟雀在欢鸣的歌声,还有村寨里的人 在篝火前唱着彩调。 然后, 村民们好像打起了铜鼓, 隆隆的轰鸣声由远而近, 在 楼下戛然而止……即刻变成了叩门声……
我惊醒了, 全家人都惊醒了。 我起身下床, 惶惑地走到客厅, 见母亲和刘妈 正欲下楼。 我问: "是不是唱彩调和打铜鼓的声音? " "什么?你是睡傻了, 还 是睡疯了? 快开门去! "刘妈掷地有声, 给我下达了难听的指令。 我看看母亲, 而后打开了大门, 只见门外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 还有管段户籍警钱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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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几名陌生的公安员, 我让他们进来说话, 钱同志却让我唤姨父出来。 我转过头, 发现姨父似有预料, 已经穿戴整齐, 站在身后, 而刘妈扶着母亲, 大姐搂着弟弟 秉辰均呆立在楼梯口 , 往门口看。
几名陌生的公安人员立刻上前, 给姨父戴上寒光闪闪的铐子, 动静不大, 气 势吓人。姨妈抱着庆荔也走了出来, 没有哭也没有闹, 似乎早有思想准备。 姨妈 已经走到姨父身边, 似要送上一程, 但四目相对, 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公安人员 对姨夫并不凶, 就像护卫左右。 姨父对其中一位公安人员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位 公安人员点点头。 姨父仰起头, 冲母亲大声说: "晓珍姐……我走了。 看样子一 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露华和谭庆荔就拜托给你们了! "
母亲在刘妈的搀扶下下了楼, 走到最后一阶停下, 问钱同志: "你们要把谭 思杰带到什么地方去? "
但几个公安人员却保持着严肃而平静的表情没有作答。 连钱同志也仅对母亲 耸了耸肩, 做出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 姨夫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带走了。 汽车的 轰鸣声也很快消失了。姨妈紧抱着小庆荔哇地一下哭出声。 母亲说: "我不劝依。 思杰做了什么,依心里一定比我清楚! 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吃。 依也不要有 '早 知今日何必当初' 的懊恼, 只要弄懂共产党 '绝不冤枉一个好人, 绝不放过一个 坏人' 的政策就好了! " 姨妈听姐姐说得句句在理, 于是又哭了一阵, 累了,也 就回房睡觉了。
我终于醒悟过来, 原来唱彩调的茶娘和打铜鼓的村民来自遥远的梦境。那个 讲故事的姨父,现在已经被人带往了一个不确定的地方。
我再次感到了失落,唯有那个长着大胡子的陈连长送给我的子弹壳陪伴着我。 吹一声, 倒还真如从雷公冲溶洞里传来的原生态的, 声腔高亢嘹亮, 犹如一群鸟 雀在欢鸣的声音, 这声音穿过夜幕里的树林、 竹林, 传出去很远很远……
学校里正忙着庆祝国庆。美术老师教我和秉辰扎灯笼, 各式各样的, 挺好看。 我们还参加了腰鼓队, 每天下午放学后, 就在操场上练习打各种花样。 上场的要 求是穿蓝裤子和外国专家大花布衬衫, 我无所谓, 弟弟秉辰却喜欢上了这种花花 绿绿的玩意, 不打腰鼓时依旧穿着它。
我已经读六年级, 弟弟秉辰读三年级。 阿燕才读二年级, 但学校里每次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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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总少不了阿燕, 周秉辰每次都往上凑, 即使学校不安排他, 他仍穿着大花布 衬衫跟着唱, 跟着跳,煞是开心。 大街上, 安装着扩音机, 成天播放: "五星红 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嘹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每当我听见这雄壮的歌声, 也会手舞足蹈, 心里像充满了希望和力量。 可是, 一 旦放学回到家, 我的心里就如灌满了铅一样沉。 因为我看见母亲和姨妈, 自从姨 父被带走便开始少言寡语,闷闷不乐起来。 每当在大街上看见枪决反革命的布告, 她们总会心惊肉跳。 姨父被捕后, 先押在老虎桥监狱一段时间。姨妈去探过几次 监, 每次去都烧点好菜带去。 姨妈说, 姨夫并没有瘦多少,在里面没事时看看书, 态度很平静, 只是有点憔悴。 她自己则依旧去学校上课, 晚上回到家, 有时还要 批改学生的作业到深夜。
母亲为了姨父的事曾找表姐夫询问, 但他的答复却很坚决,他说: "现在是 刚解放, 又遇上美国佬来捣乱的特殊时期, 为了保卫新生的红色政权, 必须坚决 肃清反革命, 再重的雷霆手段, 都是必需的,你们也要有清醒的认识呢! "
小庆荔 I 143
公正判决
大姐周秉悦成天泡在学校里, 早出晚归。 碰到姨妈态度尤其冷淡。 而姨妈 总是对她赔着一副笑脸,说几句诸如 "天气不好要添衣服呢" "想吃点什么呀? " 之类的问候话。姨妈也不是个耽于声色的女人,年轻时她爱说爱笑,也极有分寸。 可是有一天她下班回来脸色惨白 ,两眼呆滞,声音嘶哑。母亲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也不搭理, 说晚饭时要刘妈陪她喝几患。 刘妈原来就爱杯中之物, 哪有不允 之理。 母亲赔笑道: "是呀, 喝几盅解解厌气。 " 但我却从母亲的神色上看出来 些许的担心和忧郁。
别以为刘妈只顾喝酒, 不问细事。 这女人粗中有细是一般做用人的女人无法 相比的。母亲知道姨妈心事不顺, 特意让刘妈去卫岗集市上剁了一碗桂花盐水鸭, 又亲自煮了几只应时的大螃蟹, 切了一碟细细的姜丝。姨妈和刘妈喝白酒, 母亲 为了宽慰她们, 也斟了一杯绍兴花雕陪酌。姨妈替我和秉辰各剥了一只大螃蟹, 关照说多蘸醋, 多吃姜丝。然后,她自己慢慢地剥着蟹,细细地嚼,轻轻地喝着酒。 此时此刻刘妈酒兴早起, 没人勉强她, 已连喝了几盟。
姨妈说: "晓珍姐你还记得《荆钗记》 吗? "
"我不大记得了! " 母亲说, 望着秉辰吃力地吃着螃蟹。
"噢, 依记性勿好! "姨妈说: "谭思杰在重庆第一次请我们看川剧, 就是 周慕连唱的青衣旦角戏《荆钗记》 , 在三庆大戏院。戏散了,谭思杰还请我们到 夜来香酒家喝香槟哩, 怎么就忘了? "
"哦, 对对! "母亲说: "还是依记得最清楚! "
"晓珍姐, 依这个话啥意思? "姨妈手上捏着一只蟹脚, "我不明白为啥你 们就记不住? 当然应该记住……可是他……" 她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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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华, 依勿要误会! "母亲说, "侬今天好像有啥心事…………好吧, 夜饭吃过后我们姐妹好好谈谈! "
姨妈没搭理, 只顾品菜, 喝酒。母亲不以为然,抱着小庆荔边吃边逗着他玩。 这段时间小庆荔懂事多了, 已经会认人、叫人了。他特别亲近母亲,每晚跟母亲睡。 这给母亲带来了一番新的乐趣。
姨妈两眼灼亮, 神情麻木。 不时盯着小庆荔看, 看得很贪婪, 很古怪。 她的 酒量原来就大,所以没人想到她会过量。 酒足饭饱, 桌面上留下许多蟹壳蟹脚。 姨妈拍拍秉辰的小脑袋说: "小庆荔也会长这么大的! " 于是她离开饭桌, 下楼 回房了。 我见母亲望着她的背影深叹了一口气。
饭后母亲姐妹间的谈话,是躲进房间里进行的。 我只是零星地偷听到几句。 好像是说姨夫面临着死刑判决, 凶多吉少! 母亲是一直劝慰到深更半夜方歇。
第二天一早, 姨妈招呼也不打便离家去上班了。母亲觉得有异, 关照刘妈 悄悄地跟着她。 刘妈说早看出姨妈神情反常, 于是便快步奔下楼, 跟上去。 谁 知, 刘妈竟一去半天未归, 真是急杀人了 ! 直到黄昏将至, 仍不见刘妈和姨妈 的影子。
刘妈向来不出远门, 即使有事外出, 也必定和母亲或大姐说清情况, 到时必 定回来。 这倒并不是她视周家为主人, 而是她离不开这个家。 她早已把周家当成 了自己的家,她为这个家操的心甚至超过母亲。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不但母亲着急, 连大姐和秉辰也着急起来。 其时正值 秋高气爽的傍晚, 秋虫在鸣叫, 树林、 竹林显得更加恬静。 小庆荔独自在客厅里 蹒跚地摸索着, 走着, 爬着, 嘴里咿咿呀呀地胡乱叫着。 小家伙一定以为, 周围 的人世安静而温暖, 充满脉脉的温情。 就连那古色古香的大座钟也仿佛是位老爷 爷, 在用钟声时时眷顾他, 陪伴他。 可怜的小人儿, 他绝不会知道,其实现在已 经没有人来理睬他了。 大人已经心急慌张得乱了分寸, 置他于不顾了。
母亲又一次流泪了,但哭得无声无息。大姐竭力劝慰母亲。我这时想到了刘妈, 她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是多么重要。 我的头晕毛病又发作了。 秋高气爽宜人的天气 和国庆、 中秋两大佳节的将至, 本该令我兴奋、 欢乐, 可是由于姨妈和刘妈原因 不明的一去不归, 反而使我平添了一层少年特有的烦恼与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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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驶来一辆马车, 先下来的是舅舅,然后是刘妈搀扶着姨妈下来, 最后下 车的是舅妈。 母亲听到声音, 猛一起身, 差点在阳台上晕倒。 幸好大姐和我在旁 扶住。
他们上楼时,脸上还有明显的泪痕。姨妈一下子跪在母亲脚下,抱着母亲的腿, 大声地惨叫一声: "姐姐……宣判下来了, 他走了! "
母亲木愣愣地望着舅舅 , 喃喃地问: "他走了? 真的这么惨? 这么惨………发生了什么事? "
"今天上午………在中央门外的公审宣判大会上, 当场处决了几个罪大恶极的分子, 枪一响, 倒地的………横七竖八…我……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走近啊…
天哪! 我不敢……我扭头跑开了! " 舅舅只说了个开头, 便有点哽咽。 母亲听罢, 险些一下子跌倒, 幸而被大家扶住。
"刚跑两步, 就听见对思杰………的宣判。 " 舅鼻舅接着说。
"如何? "母亲似醒转过来, 急切地问。
"被从轻判决, 不日便将押回广西原籍劳教! "
姨妈接着舅舅的话, 哭诉说: "我要去给他送行……刘妈陪我去收拾一下。 "
姨妈一连起了两次身, 都没能站起。 头发散乱, 双手撑在地板上,低垂着头。 大姐神情忧郁,硬是把姨妈扶起来,让她坐在沙发上。 小庆荔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满脸漾出天真的稚笑, 含混不清地叫道: "妈妈, 大月亮, 亮亮的。 "
大家朝窗外一瞧, 果真一个清丽的大月亮。 四野被月色和山岚交织的迷雾笼 罩, 反衬着千姿百态的云儿在紫金山之巅飘来浮去, 构成许多美丽的不知名目的 花朵。
一家人终于醒过神来, 知道姨父并没被枪毙,而是要送回原籍劳教。 当然, 他们原先的担忧, 倒也并非空穴来风的胡思乱想, 一旦这种有点不可思议的好结 果到来, 我反而忍不住默然地流泪了, 弟弟秉辰也哭了。 直到这时, 刘妈也不合 时宜的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不知大家是压抑后的合理释放, 还是喜极而泣的宣泄。 大姐突然冲着大家挥着手说: "你们做做好事吧! 实在叫人受不了! 明明是共产 党宽宏大量, 你们偏要虚惊一场, 差点把妈妈的心脏病弄出来了! "
舅舅临下楼对姨妈说: "我说勿出 ,话勿出了,露华,如果你在这里住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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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住到我那里去吧。 伙食总是要开的, 晓珍, 你说呢? "
母亲痛苦地望着大姐, 大姐慌忙避开母亲的视线, 说: "再商议吧。 总之, 我始终记着你陈红梅阿姨来家时说的话, 共产党人也是讲人情人性, 讲实事求是 的, 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不会忘记每个朋友, 更不会放 过哪个敌人。 她代表组织授予了我们家军、 烈属的荣誉, 再顾念思杰抗日时的民 族气节, 以实事求是为标准, 就一定会妥善处理历史遗留问题, 如同在我们家里 讲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嘛! " 母亲一语双关地如是说。
"我是个坏女人……我不敢朝思杰看, 他就站在那些被处决的反革命分子的后面。 我真不敢多看他一眼………不, 我连他低垂的脸, 都没有看清, 还说什么恩爱夫妻…不敢去想他, 会怎么判, 毕竟带领部队打过共产党。 嘻嘻……还说什么 '共匪' 杀人不眨眼……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真没想到, 到临了, 会给他宽大处理! "姨妈讷讷地说, 由于脸上肌肉的搐动, 她的脸略显变形, 变得难看 但不失端庄, 憔悴但不见沧桑。 听了母亲和姨妈的话, 我反而不害怕、 不担心了, 原本怦怦跳的小心脏, 现在已经趋于平静, 浑身随之涌出一股躁动的力量。 弟弟 秉辰喜欢敲击的有节奏的竹梆声又响起来了, 这诱人的竹梆声就像在重复 "少年 强则国强" 这句话, 一声声地向我发出召唤, 让我强烈地感到南京城即将要发生 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朦胧地听到开窗的声音, 睁开眼, 见是大姐在开窗, 并冲我们高嚷: "日 头老高了, 还不快起床! " 我这才和弟弟秉辰懒洋洋地爬起来。 受了姨父判决消 息的刺激, 我这一宿又没睡好, 一起来便是头重脚轻。 大姐问: "学校里不是要 扎灯笼吗? "我和弟弟秉辰未搭腔, 都在揉眼睛。 她又说: "快吃早饭上学去。 一人带一块月饼。 学校里这几天真好玩呢, 家里有啥好白相的! " 我心里还想着 姨父,便问: "姨妈早饭吃了吗? " 大姐撇撇嘴: "她不用我们多烦神, 她有她 的生活。 "
姨妈仍要外出, 说是去上班, 母亲好歹不放她走。 姨妈说: "你们放心, 我 已经把思杰安排好了, 他回到广西老家那里, 自会有人照顾, 也会老实改造, 重 新做人! 我暂时还不敢立刻就去那地方陪思杰, 闻广西黄土和青草的清香。 我现 在最惦记的是学堂里的学生。 交关好白相的童男童女, 不是竹⃞扎的纸头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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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欢蹦乱跳的学生子。 小朋友喜欢我, 我也喜欢他们……不, 我简直是羡慕他们。 我要去教他们和他们一起生活, 放心, 我要是存心想不开, 你们哪能看得住我? 谭思杰丢给我的骨肉,还要我抚养长大呢! "她亲了亲小庆荔,对刘妈说: "刘妈, 你也是我的老姐姐了,依心善,就帮我带带吧! "刘妈抱着小庆荔,凄楚地说: "姨 妈,你也要好好地带着庆荔, 等着姨夫平安地回来。 晚饭一定要回来吃! " 姨妈 点了点头, 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
大姐从她的房间出来, 左手拎着一个皮箱, 右手拎了一个塞满梳洗物件的网线袋。 姨妈见状, 笑着问: "大姐, 你怎么,也出门? " "去学校住几天。 " 大姐冷冷地回答。
"这…家里这么大地方不好住吗? "姨妈又问。
她的 目光移向母亲, 母亲坦诚地望着姨妈, 眼中充满难言的苦衷, 点点头, 叹了一口气。 似乎这声叹息就能起到安慰大家的作用。 大姐底气不足地说: "别 怪我, 姨妈, 我只觉得一切都乱了套。 学校里有宿舍住, 同学多, 比在家待在一 起更快乐。 其实当年秉乾大哥走, 我是知道的, 我差点跟了去。 大哥不肯带我走, 说我再过几年长大了再参加革命不迟。 "
"我明白, 我绝不怪你。 我虽是你的姨妈, 但这里毕竟不是我的家………即使谭思杰在,我们还是要搬走的。 何况………"姨妈咬了咬嘴唇,麻木地一笑说, "因为我是 '反革命家属' 的这个成分, 我不会不识相的。 "
"姨妈………你……" 大姐似被话噎住了, 竟然憋出了眼泪, 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作答。 而且, 她心里也感到委屈和不快。
姨妈走到大姐身边, 替她理了理上衣领子, 安慰她说: "秉悦, 不哭 , 姨妈 知书达理……我谁都不抱怨, 连自己都不抱怨。我并不认为自己命苦。 日子就如 长江里的水, 有时平静, 有时翻浪。 但它总在流淌, 一直流向大海。 我十七岁就 闯荡社会, 做了军官太太, 吃喝玩乐都非同一般, 享受过, 可也能苦。 看吧, 看 我以后怎么过好清贫的日子。 你的心思我明白 , 出去住一段时间散散心也好, 只 是要常回来看看我们才好。 "
"噢, 为啥侬要讲这么重的话, 还动了感情! " 母亲说, "秉悦学堂里热络, 就让她住读一段时间。露华,你哪能有要搬出去的意思呢? 真勿像一家人说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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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苦笑笑, 拉着两个儿子一起送大姐下楼, 且默默地看她把东西拥在自行 车后座上和她的姨妈一道走了。
母亲又忍不住用手抹泪。 刘妈说: "太太, 她们也不是去印度, 去广西, 不就在南京城吗? " 母亲回答说: "哪里, 年纪一大眼不灵了 , 风大来兮, 迷 眼呢。 "
傍晚的凉气冲淡了白天的烦躁。 月牙湖里的灯光又亮了, 家家户户准备吃 晚饭。 我今天在学堂里参加了腰鼓队的排练, 指导腰鼓队的是年轻的冯姐姐, 短短的头发, 黑黑的皮肤, 挺有点男性的阳刚之美。 她领着我们打了十几种花 点, 累得大家冒汗但很开心。 冯老师说我们打腰鼓的水平可以直接上北京给毛 主席、 朱总司令表演, 乐得我们这群孩子又喊又跳, 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天安门 去。这时, 我已加入少先队,脖子上成天价戴着红领们 , 一如父亲戴过的领结, 觉得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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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婚
丹桂飘香, 竹影摇曳, 又到秋高气爽的时节, 这着本该是最令人回忆和遐想 的时刻。 八月中秋, 月上梢头。 摆上供案, 焚香叩头。 父亲吟诗,邀月对酒。 大哥说书, 姐剥石榴。 陈胜起义, 梁山泊舟………
本该是甜蜜、 欢乐、舒适而恬静的日子, 却因为物是人非、 人去屋空的缘故, 变得乏味而无聊。 我觉得大姐就是因为不想重复这样的 日子, 才住到学校去了。 而姨妈虽然暂时还没有搬出去, 但已变得沮丧而懒散, 且学会了抽烟喝酒。
每天,母亲总要等姨妈回到家里, 挨着秉辰一起上了楼, 她心里才会感觉略 微宽松一点。
小庆荔尚不懂事, 除了木里实古地玩耍着,并不晓得世界上的事情十有八九 是缺憾打头的。 正如宋人方岳诗言: 不如意事常八九, 可与人言无二三。 当然, 用童趣来理解, 也可以引申为,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唯有快乐在心头。
每当姨妈回到家, 就是小庆荔最高兴的时候, 他会晃晃悠悠地迎着姨妈冲过 去, 伸出两只小臂膊: "妈妈…抱抱……庆荔……抱抱……"
姨妈便会一改做太太时回家先更衣的习惯,扔下漂亮的手提包就抱起可爱的 儿子亲了又亲。 直到被孩子的口水把妆弄花, 才依依不舍地把庆荔放回到楼板上 说: "好了,这样的一种生活, 我早该料到哉, 蛮好!现在真叫太平世界。 两个 肩膀头子轻松得一塌糊涂! " 她说完, 再若无其事地点上一支烟, 过上一会儿瘾。 大家看着她吞云吐雾,不明了她这句没来由的话究竟啥意思。母亲说: "露华,
我有心脏病,侬勿好再吓我。 到底又哪能了? 告诉我好吗? "
"老娘被一脚蹬出学堂了。 哼! 穷日子就穷过吧, 人哪能这样就去死? "
"勿教书就算了。 依这种身份, 哪个学生愿意拜你这个教书先生。 自己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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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自己过吧, 露华,这个家就是侬的家。 说依勿要生气, 家里房子有得空。 不过多添一双筷子。安心一家人过日脚吧。 我们永远是姐妹呢! " 母亲安慰她, 语气似有点迫不及待。
"多谢! " 姨妈说, "姐姐是一生一世菩萨心肠。 但是…" 她喷了一口烟, 口形圆圆的,很漂亮。 那烟气形成一串串袅袅的圆圈, 煞是有趣。 我还是第一次 见姨妈竟已有如此之技能。 她加重语气又道: "依妹子现在是 '反革命家属' 。 这样一种难堪的命, 姐姐就是容得下, 做妹子的自要识相点。 骨肉之情哪能和潮流比? 这个规矩姐姐自然比我明白。 其实原不该图侥幸来南京………唉, 天意…
想不通也要想得通了。 "
母亲未动气, 只是温柔地抚摸小庆荔的手心,姨妈仍想唠叨下去, 可是母亲 那种彻底息事宁人的态度, 大约也叫她很失望了。末了, 她说: "又要吃晚饭了, 天天都要吃晚饭…"
"俗话说, 日子难过年年过, 回头看看还不错。 妹妹不要太悲观, 还要向前 看的! " 母亲打断她的话说。
其实,姨父谭思杰被押送回原籍劳教之后, 政府对姨妈并未追究什么。 至于 学堂解聘她,也属情势变化后的无奈之举, 因为南京城原是国民党的 "首善之区" , 为了彻底肃清国民党残渣余孽的影响, 新政府对教师队伍进行了审查和精简, 姨 妈原本就是个代课老师, 当然就被划入了调整之列。 之后, 她经常早出晚归, 声 称是找工作, 每次出门前还必须先仔细梳妆打扮一番。
那天, 姨妈把头发剪成学生的齐耳式短发,不烫不卷, 不描眉, 不涂唇, 不 戴任何饰物。 脸上只淡施一层雪花膏。 身穿女式列宁装, 脚上是一双带襟直贡呢 黑布鞋。 她这种新式打扮装束,惊得母亲和刘妈双目耀光。 刘妈说: "哎哟喂! 没想到姨妈这一变, 让人认不得了! "
没过多久,姨妈声称要嫁人,这消息使舅舅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刘妈也直摇头, 姨妈把这出人意料的消息告诉大家时,竟然将"新闻发布会"的地点就选在了客厅, 仿佛她故意要在晚饭全家集中的时候, 堂而皇之地广而告之。
突听此言,母亲异常惊愕,直愣愣地瞧着她,而姨妈却若无其事地说: "前月 , 思杰就已经给我来信,力陈不愿拖累和耽误我的青春之意, 随信还附来了休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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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让我辗转反侧,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想来,我才二十多岁 ,孤儿寡母两张嘴, 靠谁都长勿了, 只有靠自己。 何况我现在又丢了工作,不找个男人的肩膀做依靠, 我还有啥更好的办法? 喂, 你们啥事体这样看着我? 定心好了, 有啥了不起? 女 人终归要嫁人的! "
那天, 大姐恰巧回家改善伙食, 她坐在桌边只顾默默地、细细地吃饭, 且不 出声。刘妈却忍不住, 说: "姨父去了多久?才一年有余! 不按老的旧法旧规说 不通呢。 " 她的扬州腔抑扬顿挫, 有点唱扬剧的味道, 确实怪好听的。
"他休书也开出来了, 旧法旧规也要开禁了!刘妈, 现在是新社会了! "
"拿到休书要等一年哩! " 刘妈不满地瞥她一眼, "一年里面不能正眼看男人哩! "
"这两年你养活我们母子俩? "
"这算哪笔账?你不会是靠嫁老公过日子吧? 姨妈这是硬逼我抬杠呢! "
"刘妈这叫强扳牛头不饮水哩。 女人本是水做的, 没有容器难成型呢! 人这 一辈子, 就是男怕入错行, 女怕嫁错郎! 否则都是强硬勿起来的, 嫁汉嫁汉, 穿 衣吃饭, 女人最后一招就是嫁人过日子, 换了刘妈你又哪能弄出新花样来? "姨 妈阴冷地撇撇嘴, 在烟灰缸里摁灭手上的烟屁股, 再点上一支香烟。
大姐闻言, 忍无可忍, 愤怒地盯姨妈一眼。 那眼神就像是刀, 狠狠地⃞了姨 妈一记! 姨妈虽然就此打住, 不再说话, 但身上打了一个寒战, 分明是感觉到了。 而母亲却悲怨地低下头, 没有任何表示。
未过几日 , 姨妈真的搬走了, 那天楼下停着一辆马车, 一个近五十岁的秃头 而健壮的男人帮她搬东西, 姨妈主动介绍, 那男人就是她的新丈夫。 母亲只好下 楼来应酬、 帮衬, 因为刘妈坚决躲在自己的房间里, 硬是不肯露面。 母亲请求那 男人, 要多照顾姨妈母子俩。 那男人红着脸, 结结巴巴地说: "我苦了大半辈子 才娶她, 我会待他们好的。 若说瞎话,遭雷劈呢! "
姨妈冷冷地一笑说: "依啥事体不介绍一下, 你是下关电厂的产业工人, 真 正的工人阶级。 工细拿得不少。 呃, 老王? " 母亲方知那人姓王, 年龄比姨妈大 不少。 老王倒蛮听姨妈的话, 马上慌忙补充说: "我是七级工匠, 每月九十多块 钱工⃞。 " 母亲不由得吁了一口气。 上车时, 小庆荔又是哭又是闹, 姨妈硬是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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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的车。 临了对母亲说: "晓珍姐, 喜事不办了………也既啥办头。 噢, 你做啥要掉泪? 我不就住在下关吗? 我们一个城东, 一个城北, 不远的, 我会经常来看 姐姐的。 "
她刻薄地一笑, 而后, 狠狠地也是最后盯视着周家的屋子………
接下来的事情更加令我烦恼不安。 其时, 我虽然还是个少年,但对家中发生 的事情已能感到非同一般, 它既是新旧交替的写照, 更是社会变迁的阵痛。 它给 一些家庭带来安宁的同时, 也给一些家庭带来磨难, 一件件事, 一个个人,犹如 在万花筒中旋转, 折射出瞬息万变的迷幻。 它给我的印象时淡时浓, 淡得像清水 中的一缕墨汁,倏忽间便溶解殆尽;浓得又像是空中俯视万里长城,无论多么遥远, 依旧蜿蜒曲折, 清晰可辨。
我觉得, 自己总是被一种力量在推着走, 且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我想摆脱 这种力量, 做回自己却是很难, 我开始做噩梦, 就像患了神经衰弱的毛病, 每晚 差不多都做噩梦, 惊醒后仍旧昏昏然, 心头感到憋闷。 为了不做噩梦, 我发明了 一个能解脱噩梦的新花招, 就是在黄昏时到附近林间去游荡, 独享天地旷野、 花 草蝶虫之悠闲。林子里除了鸟雀的喝啾和树叶沙沙作响之外, 再没有别的声响来 惊扰。 满目苍翠之中夕阳神秘而温情, 于是我便生出了好的心境, 忆起了许多美 好的往事。快乐的心情随风荡漾, 让我不可遏制地大喊大叫, 放肆地唱着我爱唱 的歌曲。 然后伫立在一片最隐秘的树荫下, 聆听树林间最细微的声息, 犹如在母 亲的怀抱中, 感受那心灵的慰藉和安抚。
这是个非常有效的发明, 但我从来未向任何人表白, 我要独享这种发明带来 的心灵上的体验,连母亲我都不好意思向她讲。 这大约也是一种可怜的自尊吧!
姨妈和老王不几天果然又回转来了, 送了几包喜糖。 姨妈说: "事办了, 又 过了一次 '奈何桥' , 我都无所谓了。 喜糖当然还是要送的! " 此时, 我看见姨 妈一脸尴尬的面相。 似乎连我们这些小孩她都羞见,但终于摆脱不了风俗习惯的 约束, 她也只好前来还情。 新姨父老王结结巴巴地对母亲说: "我干了一辈子机 器工匠, 毛主席来了, 解放了, 我才翻身做了主人, 才讨得起老婆。 老姐姐, 你 就怜惜我们吧! " 他说这话时, 眼中显然闪着诚恳祈求的泪光。
母亲对姨妈的二婚虽很鄙视, 但是看她嫁给了一个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 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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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态度有所转变, 此刻竟低声道: "妹妹, 恭喜你哦! "话音中隐含着八分善意 和两分歉意。
"我们也就是在一起过日子,谈不上多少喜呢! " 姨妈的应答很是勉强。刘 妈忙给这对新人打了两碗湾心蛋。 奇怪的是小庆荔竟不讨厌他的新爸爸了,滚在 老王的怀里笑个不停。 "有奶就是娘"这句老话,在这里真该改成"有养就是爹"的。
姨妈留下了他们的地址, 关照我常去玩。 刘妈粗中有细的质朴又不失时机地 冒了出来, 她说: "你们以后被褥脏了就拿来洗吧! "姨妈感激沸零地说: "不 用不用, 我也要学做劳动人民, 自 己动动手了! " 接着转向母亲说: "我明白你 不是真恼我! 是恨铁不成钢, 督促我进步呢! "
又过了两月 , 有一天晚上大姐很迟才回来, 神采突奕地对母亲说: "妈, 我 参加革命了! " "啥意思? " 母亲问。 "我参军了! " 大姐说, "就是参加了志愿军, 要入朝作战。 近几天就到东北集中! " 母亲说: "我早就料到………那就都走吧, 家也不必要了。 "
大姐那晚显得特别温顺, 说了许多劝慰母亲的话。临走, 她不准人送, 只是 亲了亲我和秉辰, 且嘱咐我们两个小男子汉一定要照顾好母亲。临行前, 她竟然 朝母亲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那一刻, 我第一次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了成熟和坚毅。
那一刻, 我的心里甚至再次萌动了要离家出走的古怪念头,却不知道该去哪。 于是, 只好将念头再次暂时搁置起来。
地方政府和居民委员会来慰问周家时, 又给周家的门楣上添了一块光荣牌。 昭信表姐和志文来家里问候时, 甚至连称呼都变了: "光荣的宋老太太,您还有 什么要嘱咐的吗? "
居民委员会查 "四防" , 查卫生, 从不敢随便造次闯进周家。 他们会不声不 响地把周家门前屋后扫得干干净净。 就这样, 还怕 "光荣人家的宋老太太" 寻他 们的麻烦, 挑他们的刺。 其实宋晓珍老太太根本无心于这些表面上的名分, 她关 心的是每晚把那对龙泉窑出的翠青色花瓶拿出来擦拭干净, 独自欣赏一番。她关 心的是经常收听广播里关于抗美援朝的战况报道。我偶然发现那对花瓶的瓶颈上 各系着一只十字架徽章, 铜的, 锂光瓦亮。 弟弟秉辰想要, 母亲训斥道: "那不 是给你戴、 给你玩的, 真是没头脑的小园! " 我便知道, 那两只十字架徽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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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别在为两个远在朝鲜战场上的人祈祷平安呢!
刘妈进进出出腰板挺直, 说话嗓门也更粗了。 偶尔多贪了几杯,便站在月牙 湖的石板小路上, 大大咧咧地嚷道: "解放了!我们家光荣! 哪个王八羔子再敢 欺侮周家, 我就把他的家伙阉下来风干! " 自然, 居委会的人没人敢惹她, 知道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辣货, 又是周家经年常用的娘姨。 母亲知道她发了酒疯,便 数落她。刘妈总是嬉皮笑脸地应道: "嗯,我有数,太太放心好了,我不会惹乱子。 你瞧, 二狗子、 三牛爷、 大头祖师这帮货色都进了居委会……这成什么体统? "
母亲说: "那是他们见风使舵, 充大头, 让政府暂时相信他们吧! " 刘妈头 颈骨犟犟地辩道: "为啥不相信我刘妈? 我就不能当居委会主任? 哼, 叫我拍马 屁还嫌累哩! 那帮小娘养的东西不过沾了没房、 没地、 没脸上的光, 新中国成立 前他们哪个不吃喝嫖赌? 连陈婆子也当上治保员哩。 哼哼, 她睡过的野男人割下 来一箩筐不止! " 母亲怕她借着发酒疯,越发胡扯乱嚷, 便有意不理她。 刘妈却 越劝越盛越人来疯,最后竟骂起姨妈来。话虽不粗,分量却噎人。母亲实在听不过, 平生第一次跟她讲了重话: "刘妈, 我妹妹已改嫁走了, 你若是嫌这里丢你脸可 以走! " 刘妈顿时惊住, 立即气短声敛, 一边去了。
刘妈不肯离开周家并不是她没有依靠。新中国成立后, 她男人何秃子中止了 打流混世做小买卖的生涯, 进了一家机器厂当起了翻砂工,也捧上了铁饭碗。 其 实他本就秃得不太厉害,只不过头上有两大块秃疤。而他偏偏特别忌讳别人提"秃" 这个字, 为此曾与人大打出手。 如此, 反而自己将 "秃子" 这个绰号坐实了。 他 干翻砂工这种重体力活倒是得心应手, 技术上也拿得起, 再加上原本就能吃苦耐 劳, 干活时粗中有细, 面面俱到, 所以, 厂子里都挺器重他的。他自己也很满足, 且收入也还可以。如此, 他便戒掉了嫖赌, 只是仍爱喝两患老酒。新中国成立前, 刘妈很少回何秃子的破草棚,说那棚子又脏又腥。其实真正的原因是, 有一次刘 妈偶尔在夜里闯回草棚子, 正好撞见何秃子跟一个拾荒的野女人在破竹榻上不干 好事, 而且正在兴头上, 声音响得地动山摇一般。 于是, 黑灯瞎火里, 刘妈就骂 了个声震四邻。 何秃子哪里理睬? 事干完, 何秃子翻身下来, 放跑了野女人, 照 刘妈脸上 "啪啪" 两记耳光。 骂道: "早不回迟不回, 干柴烈火热络头上你偏来, 还懂不懂规矩?你索性不归窝, 老子从此就不指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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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得刘妈从此咬紧牙关, 再不肯回那间破草棚。 后来还是母亲好言相劝, 何 秃子上门来作辑哀求, 她才偶尔回去个一两趟。
何秃子进了国营大厂后, 由于各方面有了保障, 工人阶级地位空前提高, 于 是便开始学好上进。 先是加人工会, 后来当上了班长, 不久又提了干, 当了车间 副主任。 提干的原因, 首先, 不仅是他肯吃苦, 技术好, 还因为他的成分好, 从 祖上开始就是出苦力, 打长工, 讨过饭, 扛过活,做过小买卖, 他本人更是救过 一次火, 且头上留下了两块由于头皮烤焦造成的疤痕。其次, 抗美援朝掀起增产 节约运动, 他经常加班加点不计报酬。 还有就是他参加了厂里的治安联防队, 亲 手抓住过敌特分子。 这些个都是何秃子的成绩,再加上他能说会道, 人缘好, 只 要不说他头上的短处, 你怎么跟他开玩笑, 他都能表现出超凡脱俗的海涵。
厂里念他根正苗红, 一穷二白, 是个可造之才, 为了使其更安心本职工作, 便动员一些老工友、 老弟兄, 在厂区外河沿上替他盖了两间简易房屋。 房子竣工 后, 勤快机灵的何秃子, 连顺带拿从厂子周围工地上弄了点砖石瓦木、 铁皮玻璃 等物, 又重新改建了一番, 使那两间简易房屋变成了厚实宽敞的真正的何家大屋。 而事成之后, 何秃子仅仅破费了几桌酒菜钱。 过后, 他常拍着板实的胸脯对厂里 几名公私合营后保留的资方人员, 唾沫星四溅地说: "瞧! 这才叫工人老大哥真 正翻身做主人! 你当老板算什么? " 对方反而要赶忙赔笑说: "何主任言之有 理! " "哼! 谅你们也不敢斜眼小瞧我! "何秃子悻悻然地说。 说完, 总是要把 解放帽扯扯正, 再昂头挺胸地离去。
其实, 何秃子嘲笑的, 公私合营后保留的, 吃定息的资方人员, 在 50年代, 日子过得也还是蛮潇洒的。 新中国成立前,他们虽然做老板, 但苛捐杂税要交, 地痞流氓要供, 黑道白道一个不敢得罪, 买原料,跑营销, 扎头寸, 倒汇票忙得 黑灯瞎火,还要承受着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市场倾轧, 日脚真是不好过。 解放了,反而是吃吃定息,一身轻松。上班看看报表,下班把舞来跳,轻松悠闲逍遥。
像我鼻舅这样的老银行, 不仅业务精, 人缘也好, 新中国成立后依旧勤勤恳 恳的, 当然更受单位的领导和同事的尊重。 50年代流行交谊舞, 省人民银行周末 都要举行舞会, 舅舅便成了公认的老舞星, 和舅母跳起探戈来舞姿之优美不减当 年。连我后来工作以后,单位里要跳交谊舞,都是跟我鼻鼻 "临时抱佛脚"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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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刘妈看在母亲好言相劝的面子上, 算是常常回家了。 月牙湖里大媳妇 小婶子之类的妇女, 和刘妈逗趣时会问: "刘妈, 解放了, 昨不怀一个? "
刘妈便顺水推舟地说: "好几次像是吐了酸, 喜得我真以为怀上了。 哪知, 过了十来天, 狗日的下面又来了。 你们猜怎么着?原来老娘多吃了一个酸柿子受 了凉, 所以漫酸。 " 说完, 她自己傻傻地笑将起来。 妇女们再逗她: "何秃子怕 是不中吧? " 刘妈说: "什么秃不秃的, 老娘不嫌你们倒嫌。 不中? 你们陪他困 一夜看中不中! " 陈婆子做了一个鬼脸, 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也是多问的。 天下哪个女人说老板不中的! "
刘妈知道陈婆子挖苦她, 便半真半假地捏了她一把: "你家那窝四个娃都是 陈实的吗? 刘老板那老东西为啥常常挖米给你家? 白米是那么好吃的? " 众妇人 哄然大笑。 陈婆子知道泼不过刘妈, 也只好跟着笑。
未了,刘妈又捅上一句: "解放了。 陈婆子在我面前说话也硬气了。 赶明儿 再发迹了, 连我家光荣老太太也不放在眼睛里喽! " 陈婆子忙赔笑道: "老姐妹 闲下来嚼嚼舌头, 本不作数的,偏你死人也当真。 我哪里敢啊! "
我和弟弟秉辰年龄渐大, 由儿童变成了青少年。 刘妈虽然这二年也渐显富态 相, 不过两鬓却早已生出几缕白丝, 所以拿秉辰和我当亲儿子待。母亲因为姨妈 的事讲了气话之后, 她便说母亲狠心, 说是家境好了就赶人走。 这一招自然灵, 唬得母亲从此不敢提谁走的事情。
毕竟是亲姐妹, 只要姨妈有半月不来, 母亲便会闷闷不乐。 但姨妈上姐姐家 来的次数还是越来越少了。 有一天傍晚, 她抱着庆荔来了, 虽然没再精心打扮, 仍是穿得干净利索。 只是脸上一扫过去的鲜活气,显得很疲惫和憔悴。 母亲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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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一只眼角青肿未消, 问她: "眼角怎么发青? "
"噢, 不小心跌了一跤。 "姨妈边回答边掩饰地垂下头。
母亲摇摇头,痛苦地闭了一会儿眼, 才抱起庆荔仔细察看, 小家伙的气色倒 还不错。刘妈突然一把拽过姨妈的一只胳膊说: "我的姑奶奶, 都成这样了, 还 欺上瞒下, 定是姓王的打了你! "
姨妈赫然变色,竭力避开大家的目光。刘妈又紧逼一句: "他凭哪门子打人? 唉……你真不像太太了! "
姨妈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个信封递给刘妈: "想来想去没地方藏了…………只剩下这张了……刘妈你如果还可怜我的话,难为你替我保管一下, 嗯? "
刘妈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相片, 是谭思杰和姨妈的合照。谭思杰年轻、潇洒, 面带微笑, 穿一身笔挺的呢军装, 肩章上是三朵梅花。 大家都愣了神。母亲放开 庆荔,命令刘妈说: "你帮她把照片收好,将来思杰若回来, 好留个念想。"说完, 大口地吞气咽唾沫。 刘妈把照片插进信封说: "他虐待你? "
"不,他那天喝醉了酒。 " 姨妈还算平静地说道, "平日里, 他尽量满足我的花销, 常带我去看戏……钱都交给我………也疼庆荔。 我以为他不计较………常常偷看那相片, 偏巧就让他醉眼惺松地撞见, 他推我一跤,劈手夺去,就撕了。 幸 亏箱底还剩这一张。 刘妈, 难为你了! "
"这……" 刘妈眨眨眼说, "男人最怕戴绿帽子, 你把照片留在这里, 说明 你还存着藕断丝连的念头, 如何与姓王的厮守?他又有股子蛮力, 想想都怪吓人 的……你做啥应对呢? "
"备着! 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 " 姨妈点燃一支烟说, "我现已经再婚,想 他了, 连信也不能写上一封, 只能到这里来, 看看我们旧日的恩爱吧。 "
刘妈慌忙瞥了母亲一眼, 博棒地转身对姨妈说: "选择二婚, 你是心急火燎 要登堂, 如今岁岁重阳, 今又重阳, 你却忘不掉第一次的花烛洞房。 女人啊, 真是难。讲句不中听的话, 女人贱就贱在这张嘴………不认命是⃞不过去的, 老天爷本身就是为男人考虑得多! 女人就是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嘛! "
"那你叫我怎么办呢? "姨妈阴冷地一笑, 露出开始发黄的不甚整洁的牙齿,"我舒服日脚过惯了………
其实跟谭思杰也并不舒服………但感情难舍………孤儿寡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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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能有好的活法? " 姨妈凝滞的眼神里藏着些许的挑衅。
"唉,你问我,我问谁? "刘妈急得直拍大屁股, "一世人活下来,怕也悟不清。
我要到爪哇国去问观音老母去了…………她也是女人身, 不能只是不烦吃喝, 供案上有的是鲜果。 妈的头, 老娘要是观世音非把男人都投了女人的胎, 让老爷们也尝 尝做女人的苦衷。 狗日的, 男人怎么不晓得体恤女人! "
姨妈扑哧一笑, 笑得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不过, 在我看来,她那个笑真比 哭还难看, 豁开的大嘴, 露出一排被烟熏黑的牙。 我感到害怕, 心想姨妈这反常 的表情究竟是怎么啦? 亏她还笑得出。
我赶忙逼迫自己转移视线, 望着窗外的树林和草坪, 因为是晚上, 那里正洒 满从窗户中溢出的灯光, 斑斑驳驳, 挺有点安宁的气氛。 姨妈猛吸几口烟, 然后 指灭不算短的烟蒂, 息事宁人地说: "好了刘妈, 你算是疼我的。 这事就算结了。 有朝一日 , 今天在座的我们女人家, 一起喝几患,我在鼓楼马祥兴利了一饭篮盐 水鸭, 虽过了桂花季节, 倒也是正宗的白油干香。 晓珍姐, 你还记得重庆较场口 也有一片马祥兴, 门面不大, 进深宽敞, 门口招牌上画着神咒符一样的字, 可是 那盐水鸭一入口 , 他妈的, 哪里有盐水鸭的滋味! 要不是老蒋怕日本人,逃到峨 眉山, 连带我们入川, 我们怎么会去上四川人的当。 四川的袍哥框人本事大, 所 以你框我, 我框你, 大家框大家。 不框白不框! "
母亲听了姨妈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 知道她心里面已经对老蒋一肚子 怨气, 便说: "老蒋跑到四川, 你们跟去, 是上当受骗; 老蒋逃到台湾, 你们要 跟去了, 还是上当。 侬现在总算是晓得了,那些陈年旧话侬也就不要再端出来了, 还是想想怎么过好眼下的日脚。 "
"可是我没有胃 口 , 完全品不出正宗白油干香。 " 秉辰突然愣愣地向姨妈提 出要求: "带我们去一趟玄武湖的后湖州吧, 好久没看到猴子了! "
"西北风乱刮,小孩子鼻涕邋遢。这种天气去后湖州干什么? "姨妈训斥秉辰, "明年吧。 等开了春, 噢? "
秉辰翻翻眼睛说: "要是大姐在家就好了 ! "
母亲闻言, 突然深叹一口气道: "都说美国佬飞机大炮凶得了不得, 老蒋也 在凑闹忙, 要反攻大陆。 真不知道秉乾和秉悦他们如何呢? 我一想起来, 就是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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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整夜地困不着! "
刘妈见秉辰好端端地又惹太太烦心焦虑起来,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阿, 那真是很严厉的一眼, 让秉辰立时噤了声。
晚餐吃到一半, 老王竟然不声不响地上楼来了。 姨妈两眼发直地朝客厅门口 望,接着尖叫一声。 大家循声望去, 只见老王穿一身蓝卡其工作服, 头戴护耳解 放式棉帽, 垂手站在暗角里, 活像个幽灵。
"姓王的, 你来干什么? " 刘妈没好气地说。 "我……我来接她……还有娃我不放心。 "
"你还好意思来! "刘妈囔地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老王,瞪圆了两眼说。
老王吓得浑身一颤, 然后暖晴地说: "下次再也不敢打她了。 其实………我本来为她好。反动军官的照片有啥留头。 厂里的书记经常教导我们, 要讲阶级斗争, 我怕她和反动分子划不清界限, 以后受连累。 刘……刘姐姐, 你说对不对? "
"对你妈的头! "刘妈说, "明天我到你厂里去问问, 解放了, 妇女翻身了, 还兴不兴打老婆? "
老王扑通跪下, 连说: "哦, 哦, 问不得。 我……我正在申请入党呢。 这辈 子我是第一次打人……以前我只有挨打的份, 我……我只图安分过日子! "
"起来,孬种! "刘妈说: "既然要安分过日子,何必打老婆,还想入党? 呸! 听你口音也是扬州附近的人? "
"妈的,怪道人说苏北人孬。 " 刘妈皱皱眉头, "到我家来不许⃞鼻子, 要 撩外头去。 "
"好吧, 我外头去。 明天………我再来接,娃不要冻着。 唉, 我想入党真难。
其实……我就指望有点盼头。 "
老王走了。 楼梯上传来缓慢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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