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第二章 天亮了)1

中华新闻网 2024-11-02 09:16



 
第二章   天亮了
 
不速之客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  终于从石板小路上走来了两位客人——昭信表姐和王志 文。全家人大为惊喜,  又见他俩已经穿上了土黄色的军装,  帽徽是八一五角星,   胸章上印着  "中国人民解放军"  字样, 王志文留着短西装头,  胡子刮得精光。  昭 信表姐晒黑了,  显得更瘦,  却很精神。 两人脚上都穿着圆口黑布鞋。  大姐和母亲 都迎上来,  就在王志文握住母亲的手时,  大姐也搂着昭信表姐,  说:    "我早猜到 你俩是共产党,  你们真是的,  一点口风都不露。  "  昭信表姐说:    "这是纪律,  天 王老子都不能讲的!  " 大姐便说:    "解放了,现在可以讲了,  我爸和哥哥在哪?  "

昭信表姐撇撇嘴,  表情异样地望望王志文。  其时,  王志文也正被母亲的眼光 逼视着。就在王志文刚要开口回答之时,秉辰已经抱住了王志文的腿,  嚷道:   "爸 爸也穿黄衣裳吗?  大哥也穿黄衣裳吗? "
王志文于是微笑着答道:    "穿,  穿黄衣裳!  "

大姐见王志文顾左右而言他,  便摔掇母亲再问。  母亲便直截了当地说:    "那 天晚上我就明白你在框我……志文,  你跟秉乾一样,  没学会撒谎!  "  王志文支吾 了一会儿才说:    "秉乾大哥是经芜湖往武汉方向去的,  估计在第二野战军,  下了 四川。 周伯父我一直没有碰到过,  但是组织上一定是知道他下落的, 我……不知 道他现在的详情……我想以后会弄清楚的!  "

我觉得王志文说了半天, 但父亲和大哥仍是下落不明,  母亲却似乎很体谅他, 没再多问,  就把他们请进了房间。

原来,  就在4月 23 日之前的几天,  南京地下党就已经悄悄控制了国民政府 首都各要害部门。 王志文和昭信表姐参加了新中国成立前夕的保卫工作。 解放军 部队一进城,  他俩就被组织安排到军管会,  参加接管工作。 两人分在文教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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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尽快恢复各个学校上课正辛勤地做准备工作。

母亲听王志文介绍完近况,  叹了口气,  说:    "这学校还是要尽快恢复, 否则 秉坤、 秉辰他们的学业就要荒废了。  一旦他们父亲回来, 我还真不好向他交代。 志文,  你若知道他们爸爸的情况, 千万不要瞒我,  现在解放了,  家里需要他,   国 家更需要他!  "

王志文听到伯母又重提伯父,  便面露难色,  还有点不知所措,  竟一时陷入了 沉默。昭信表姐似乎为了免除尴尬, 赶忙拿出一包花生糖,先分发给最小的秉辰 弟弟,  接着又塞给坐在沙发上的我和大姐。  那乖巧的小秉辰,  竟知道打开纸包,   拣了一块最大的,  塞到昭信表姐的嘴里,  自己这才慢慢地嚼起来, 小嘴巴也撑得 鼓鼓的。

昭信表姐把花生糖报在嘴里,  闪亮着大眼睛问秉辰:    "甜吗?  好吃吗? " "好吃!  "  秉辰大声回答。
"想上学吗?  " "想!  "

我和母亲,  看着他们一问一答,  觉得既亲切又温馨。母亲甚至为此转移了话 题, 竟向昭信表姐询问,  他们打算何时组建小家,  何时养育自己的孩子。搞得昭 信表姐面红耳赤。 我觉得母亲似乎料到了什么, 有意不再追问父亲和大哥的下落, 故意把话岔开了。

后来,  大家又议论起,  何时可进城上圣保罗教堂听布道,  梅花山的梅花今年 开得盛不盛,  周围的邻居有什么变化等问题。 话头就这么七转八转,  又转到了袁 太太身上。 大家不约而同地为袁家担心起来,  她一个寡母,  如何带大伟伟、 力力 和兰兰三个孩子? 一说到袁太太,   自然又想到了姨妈和姨夫谭思杰,不知他们现 在到了哪里。 接下来又说,  要是李大夫还在就好了,  母亲还真要请李大夫好好地 给治一下,  因为时常头晕,  又不想让陌生的庸医来看…

"阿燕这孩子怎么不来玩了?  "  母亲突然发问。

我自作聪明地说:    "李大夫本来最喜欢阿燕, 阿燕也与他最亲,  到头来李大 夫却被李太太气得不轻,  一家人成了形同陌路的死对头。想必这丫头对一个没有 温暖的家也厌气杀了,  哪还有心思到外面串门。  "  没想到,  我的话竟然得到了母
亲的赞同。
 
她的结论就是,  一个和美的家庭是孩子心理健康的最好保障。  而增长知识和 才干,  就必须依靠教书育人的好老师。 所以,  请昭信表姐和王志文他们关心我和 秉辰的学业,  尽快开学,  绝不能再荒废下去了。

母亲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堆,  话题的跳跃性虽然很大,但她却能娓娓道来,     大家都只好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听她讲个够。 临了,  还是昭信表姐提醒母亲说,  有  些话,留到以后再讲也不迟,以后他们会经常来看望大家,这才打住了大家的话头。 中饭后,  两人便称还有公务要处理,  就匆匆告辞了。

果然,  学校很快就开学了。  我和秉辰终于又有书读了,我们都显得很兴奋,   吵着让母亲给买新书包、  新铅笔盒。 秉辰甚至想要昭信表姐和王志文来周家时,   每次总挎的那种军用的黄挎包。 他将其称为解放军的黄书包,  觉得只有持上它才 够神气。 母亲被秉辰不依不饶地闹腾,  烦不过,  便只能去央求王志文,但王志文 碍于部队上的纪律,  是不能将军用背包随便给人的。无奈之下,  最后只能从别人 那里要来个旧的给了秉辰,  却不承想,  从此在秉辰的心里,  种下了一颗从军入伍 的种子。

老师还是过去的老师,  师生重又见面,  竟都显出格外的亲切。  我一进校门,   就看见操场主席台上的后墙壁,  多了两幅硕大的人头像,  问老师才知道,  原来是 领导解放军打过长江天堑、  胜利解放南京城的毛主席和朱总司令。  望着画像,  我 忽然联想到父亲和大哥,  心里不由得肃然起敬。特别是毛主席,  他成熟而和蔼的 面容,  真让我朦胧间觉得爸爸就站到了面前。 乘着周围同学不注意的瞬间,  我不 由自主地给两位领袖深深鞠了一躬,  心里感到说不出的踏实和安稳。  此刻,  我最 大的愿望,就是爸爸和大哥早点回来,  一家人得以团聚,  过上安稳的日子。

操场围墙上用红漆写着大标语:  中国共产党万岁 !  毛主席万岁!还有其他各 种各样的标语。 每一个教室里都贴上了毛主席、  朱总司令和马恩列斯的画像。

鉴于老师还没有全部返校,  学生入学也不太多,  所以每天只安排两节课,  学 的仍然是老课本。 不过,  下课后,  大家都留在学校学唱新歌。歌曲有 《没有共产 党就没有新中国》《团结就是力量》《边区十唱》《东方红》《解放军进行曲》《南 泥湾》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义勇军进行曲》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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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翻身歌》 《王老五参军》 《为谁扛枪打天下》 等,  还请了驻扎在附近的解放军 来教唱,有位陈连长经常来。学生和老师坐在操场的草坪上,一遍又一遍地学着唱, 很快地,  我们就都学会了,  于是校园里每时每刻都回荡着嗪亮的歌声。  我感觉快 乐得就像天天在过年。

接下来,  解放军又教学生扭秧歌,  开始大家还扭扭捏捏的,  只有个把胆大脸 皮厚的敢于上场。 不过,  我只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就勇敢地主动上去试扭起来,   立刻得到了解放军教官的赞许。 我一高兴, 扭得更放开。 嘿!  身也轻了,  动作也 活了,  真有趣得很,  好玩极了。 终于大家都禁不住这快乐场面的诱惑,  情不自禁 地跟着跳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同学,  里三层、 外三层地围成几个圈子, 欢快地扭 起来。后来,  几个音乐老师拿来了伴奏家伙,  一时间,  锣、 鼓、 镶、 ⃞、 胡琴、 笛子齐鸣,  音乐声响起,   自然男女同学、 老少师生更如同着魔一般扭动起来。 解 放军教官还用白毛巾扎头,提着军帽边扭边甩,  一派军民联欢、 同跳一支舞、 同 唱一首歌的欢快景象, 引得不少校外的闲人都赶来瞧热闹。一个老头说:   "哎呀!   一解放真是大开眼界,  这比夫子庙正月十五灯会还热闹!  "  一个老太太说:    "看 扭的,  这么多女孩呢!怪道叫解放了。解——放——了!  "老太太为了拖长腔调, 把嘴都张圆了,  那本就不大的双眼,  立刻眯成了一条缝。

后来,  除了学校里,  外面各个辖区街面上也打起了腰鼓,  扭起了秧歌,  并且  花样头越来越多:街头活报剧,  跑旱船,  几百人的秧歌队,  满街散开,  纷纷扬扬。 更奇特的是腰鼓队的阵容在逐渐变大,  咚得隆咚敲得震天响,  气势够大,  节奏够  刺激。指挥的打一对大擦⃞,  镖锁奶头子上系一条红绸,  左右上下飞舞,  犹如人  们欢快活泛的心情。  当年,  人们就是用这样的形式, 来充分表达翻身解放后的感  恩之意!

家里算是对我开了戒,不太管束我了,我甚至可以领着弟弟秉辰、阿燕、伟伟、 力力乘马车到新街口看热闹。  那阵子新街口几乎天天有欢庆的场面,  人们都走出   家门,站在马路边跟着拍手、 欢呼、 唱歌。我们边凑热闹,边吃着母亲给我们带  的零食。 大家快活得不知姓啥了。

阿燕人小鬼大的,胆子好像也变大了,  竟然经常跟着我们一起出去玩。  秉辰  还是没出息的样,  老是护着她,  阿燕便将母亲装给她的吃食,偷偷地塞给秉辰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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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秉辰最爱吃的掌荠,  一进嘴就是嘎巴嘎巴的脆响,惹得我直舔嘴唇,但转 念一想,  我已经像父亲说的,  成了男子汉,  难道还会和他们两个过家家的小孩子一般见识? 于是,俯身塘口湖边,扒拉出几段芦根,也放在嘴里大嚼,还逗他们说: "小丫头阿燕,  小气巴拉秉辰,  你们吃的擎荠,  可赶不上我的芦根!  "

我们即使回到月牙湖,  也忍不住要闹开了玩,  学着街上欢庆的场面,  又是扭 秧歌、 唱歌,  又是胡编乱演活报剧。 伟伟演胖地主,力力和秉辰演民兵。 阿燕个 子小,  只能演个文绉绉的女干部。  我当然是演解放军,  用木头削成手枪包着红布 插在腰上,  神气活现的样子。  阿燕和兰兰还演女民兵,  民兵的枪就是竹竿,  竹竿 在我们这里最是唾手可得,  竹林里多着呢。

我们的表演,  竟惹得月牙湖这里的男女老少都来看。  以前月牙湖这里有几位 闲居的票友,  几个老头常拉京胡,  唱唱京剧,  现在都来给我们助阵,  边观看小孩 的玩意,  边哼上几句《打渔杀家》 的唱段。旁观者皆鼓掌叫好,连连点头说:   "世 道变了,  解放了,  《空城计》 《甘露寺》 《宇宙锋》不能再唱了。  "  对此,  我们 这些小炮子,  当然有自己的玩法,  只要开心就好,  既不用听那些票友的装腔作势, 又不必看他们仿梅派的手、  眼、 身、 法、 步,  扭扭摆摆。

不过嗣后,  家家小孩子都跟自家家长闹,  要求给买个腰鼓玩玩。我怀着忐怎, 向母亲央求,  竟然立即就得到了满足。 连弟弟秉辰也沾了我的光,  与我一样,  同 时得到了一个红亮亮的小腰鼓。  我们成天将腰鼓系在肚子上,满月牙湖地跑,  似 乎有了众人羡慕的腰鼓,  就成了太上老君了。

父亲和大哥突然出走,  家中连连被抄,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的阴影,  随着 时间的推移和南京城解放给大家带来的欢乐,  正逐渐消散。 这段时间,  每当我因 贪玩而很迟归家,  遭到母亲请难时,  我甚至能振振有词地嚷道:    "妈妈,别老待 在家里,  出去玩玩吧!新社会了,  外面真的好玩哩!  天天都有人在欢庆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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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也别说,  小孩子的嬉闹,  也给沉寂的月牙湖这里重新带来了活力。  大人们 渐渐地开始互相走动,   日子不久就恢复了正常。原来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李清泉李 大夫,又突然露面了。他算得上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来拜访周家的老熟人。不过, 因为李太太曾为李大夫戴过吊唁的白花,  所以李大夫的出现, 还是引出了一场不 小的闹剧。

那天,全然没有什么预兆,周家人刚刚在吃晚饭,李大夫就来了,且灰头土脸, 面色蜡黄。 那晚我的舅舅和舅妈刚巧也在。 母亲特地为大舅准备了一瓶张裕金奖 白兰地,  算是感谢他在最艰难的时候,  对一家人的关照。

正在大家斟满酒杯,  即将开席之时,  李大夫不邀自来,翩翩然推门而入,  且 试探地问道:    "周太太在家吗?  "  其怯怯的声音,  似有点飘忽不定。  我望了一眼 来人,  因逆着电灯光,  还没看清楚脸面,  就见母亲猛然站起身,  应道:    "我在,   却不知道你是谁?这声音倒很耳熟!  "

那李大夫赶忙脱下礼帽,  谦卑地答道:    "鄙人李清泉是也!  "  他这么文络络 的一句答词,  简直是,  说者也许无意,  听者却是举座皆惊!  就像是从千年古墓中 飘出来的声音,  把母亲吓得几乎跌倒犯病,  亏得我扶得快,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让母亲坐下再说。  却见母亲已警觉地脱口追问:    "你从何而来,  为什么这 声音听了骇杀人,  不阳又不阴? "

"都怪我当时昏了头,  听信谣言,  随着那帮  '逃命党'   ,  先逃到广州,  差点 下南洋!  好在及时醒转来,  想到南京才是我的家乡。  "李清泉说。

我扶住母亲迎上前,  说:    "噢,  李先生,  原来你是听信谣言,  误入歧途,  走 了一段弯路,  如今又回了家,  那就快请坐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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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也忙站起身,  说:    "李先生如不介意请入席,  我今天敬依一杯!  "

那李清泉闻言,头却摇得似拨浪鼓,连声说:   "过了,过了, 我一个落魄之人。 被老蒋忽悠得差点见了鬼,  如今是你们让我又还了阳,  你们能如此高看我,  已经  受宠若惊了,  就勿要再客气了!  "
母亲说:    "那就请李先生随意吧。  "

李清泉此刻却双手抱拳,说道:  "啊唷!  周太太,我入席之前,还要恭喜你呢!

啊肩!  娘舅也在,  宋先生、 宋太太,  我也要恭喜你们呢!  "

母亲不由得疑惑地问:    "何喜之有?  还请李先生明示!  "

李先生便说:    "一来恭喜你们现在是革命家庭,  光荣来兮。 二是请你们也恭喜我。 嘿嘿………阿拉今天特别开心!  "  他神经兮兮地自顾自就笑了起来,  直笑得大家莫名其妙,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而他一边挠头,  一边顺势把已经很光板稀 疏的头发抚平,才又开口说:  "我下午到中央医院去了,解放军同志待我客气来兮, 我提心吊胆整一年,  悬老高的一颗心,  总算放到肚子里去了。  解放军关照我安心 等待分配工作呢!  "  他像是要给人猜谜似的,  顿一顿又说:    "阿拉凭本事吃饭,   不会拍老爷、 小姐、 太太的马屁,  自然没人管你死活。 现在共产党来了总归要用 我的,  因为阿拉有本事嘛!  共产党肚量大来兮,  啥格国民党、   '逃命党'  的,  我 能替人治病,  就是一个合格的医生,  就不怕没有饭碗。  宋先生、宋太太……还有 周小姐,你们说,我的话对不对?  这个才真叫 '失民心者失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 呢!  "  他一开心,  竟顺势楼过秉辰,  亲了又亲,  胡子楂刺得秉辰直喊痒。

我见大舅唧了一口酒,  沉吟片刻,  显然对李大夫前后 180度的大转变,  还真 有一点不太适应。 他不得不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几下,  才用略带审慎的口 气问:    "李先生,  医院里也有军代表吗?他们真的对依这样讲吗?你以前历史上 的  '污点'   ,  他们都一笔勾销不提了吗?  "

"是啊,是啊。 千真万确是这样讲的,  阿拉勿作兴瞎讲的,  宋先生,  就像侬
 
酒色黄灿灿的,  煞是迷人,  他难为情地咽一口吐沫,  故意漾出几丝坦率、  温厚的 笑容。 大舅将酒杯中的白兰地一饮而尽,  打了个响概子道:    "我比不得李先生,   依是医生,  军代表用依勿用依咣啥了勿起。我说迭种话,  大家是直来直去,  你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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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动气。 我是中央银行襄理,  银行乃国家财政金融机关,  至于今后局势如何,你 我勿是三头六臂啥人,  也勿能未 卜先知!  "

李清泉又说:    "阿拉也听说了,  宋先生女儿和未过门的姑爷是共产党。  如今 是军代表,  宋先生有迭种关系,  何愁前途?  "  大舅冷笑笑,  说:    "女儿哪能决定 我的前途?此乃政治,  非吾辈可裁哉!  "

突然,  楼下传出吵闹的声音,  大家离座至窗前朝下一看,  原来是陈实家的栓 子正在发酒疯,  坐在地上癫癫狂狂地又唱又笑又拍巴掌。  陈实过来拖儿子回家,   栓子干脆四脚朝天,  躺在地上,  硬赖着不起。 陈实气得又骂又踢,   口 口声声  "小 畜生" 地骂。 平时不大吭声,  话也说不周全的栓子却突然来了话:    "爹,不兴打人了…………解……解放啦!  不受苦啦。  活………也不做喽!照样有饭吃…还有妈妈夫子庙逛了……真好玩,  姑娘陪我…亲亲哩………嘻嘻…"

栓子的话,  气得陈实口吐白沫,  差点晕倒,  兀自一拍手:    "也罢!  当我陈家 祖上缺德,  生了一个这般好吃懒做的孽种。  "  说完转身而去。

李清泉自言自语道:    "这个下作坯贱骨头!  勿知哪家又要丢失东西哉,  哼!     勿做事,  就想吃饭讨老婆!世界上哪能会有这种好事体,  瘪三归瘪三,  看他天生  的一副獐头鼠目的样子。牙齿生得七翘八裂。 吻,像阿拉,  人称李医师,技术有,   名牌大学毕业生,得过学士,走遍天下看病吃饭,威士忌喝喝,蹄酵炖炖,好不惬意。 小瘪三哪能想得到过上这种生活!  嘻嘻!  "

全家人听了李大夫的话,  想想不久前,  他还在亡命天涯,  自顾不暇,  如今却 已经开始讥讽别人,都有点忍俊不禁。  尤其是刘妈,  一想起往日李大夫跪在老婆 面前要死要活的样子,  就笑得岔了气,  于是,  气喘吁吁地说:    "李先生做人逗,上海话说得更逗!  "

大舅却说:    "李先生你勿要  '刮民党'    '逃跑党'  的,  别人听见还以为依瞎三话四,  在说大鼓,  弄勿好要触霉头的!  "

李清泉不由得连连点头:    "噢哟,  对格,  小心点,  听说戴签临走还留下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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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兄弟要搞名堂呢。  不过……宋先生请依今后喊我李同志好啦,  先生这个称呼交 关勘口。 就喊同志好喽,  阿拉顶顶喜欢喊同志,  有同志互相照看着,  就不怕坏人 钻空子!  喊同志,  多少热络多少温柔,  听起来轻松!  "  大舅趁着酒劲冲头,  连连 摆手:    "勿来斯!  我们两个,  都给国民党做过事,   自己喊同志,  勿要太做作哦,   弄勿好就给人家当作笑料了!  "  李清泉低头寻思片刻,傻笑道:    "有道理!  "
大舅斟满一杯白兰地,递给他:    "好啦,  李同志………听到哦?  叫侬同志哉,干一杯!  "  李清泉憨厚地笑笑,  瞧瞧众人,  嗅嗅鼻子,托了托眼镜:    "感谢,  感 谢,宋同志,  我喝这第一杯酒,  也是解放了的第一杯酒,  阿拉是要喝的!  "  言毕 一饮而尽,  倒捏酒杯,  满脸堆笑地向众人点头致意。刘妈逗他吃菜。

 他仔细瞧准 一碟冷盘:   "迭个啥菜?  "刘妈说:   "猪舌头,  卤得透鲜!  "他嫌了一块塞进嘴里, 含糊其词地说:    "迭个猪舌阿拉顶顶喜欢,  鲜得来塞咯!  "

临走,  他丢下一句话:    "过几天阿拉正式上班,再正式请一桌,  大家开开心, 否则,  啥格叫解放!  "
大姐似笑非笑地咕哝道:    "大活宝一个!  "

快乐轻松的晚餐刚刚结束。 忽听得警报声骤起,  差不多与此同时,  电灯忽地 全灭了。 月牙湖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只见夜幕上的星星格外璀璨。  隐约听见飞机 嗡嗡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  又听见轰隆轰隆的闷响声。  大家呆呆地坐在客厅里,   大气不敢出。刘妈要点蜡烛,  被大舅训了一句:    "找死, 空袭勿懂啊,  他老蒋不 甘心呢!  "

好在,  一个时辰后,  警报终于解除了,  大舅告辞,母亲竭力挽留,  说是太晚 脚踏车不好骑。 大舅说:    "不搭界,  夜里到处是当兵的巡逻,  比以前更保险。 "

母亲疑惑地问:    "啥事体?  "

大舅沉吟片刻说:    "晓珍妹,  依勿要想得武多,  明朝他们来了再说。  啥格消息………总归是消息。日脚总会好,不会坏,从今后,要把三个外甥好好培养成人!  "

说完,  他便急匆匆地踏车而去了。

半夜里我起来小便,  看见母亲和大姐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相对默然无言,   我揉揉眼睛,  定定神,  才看清茶几上搁着那对母亲特别珍爱的龙泉青翠色长颈花 瓶,  灯光下犹显釉色照人,  如珍珠眨眼。 大自鸣钟咚地敲了一记,  余音颤巍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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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间里荡了好久,  仿佛要将静谧的气氛拖曳成一丝一缕一线。  窗户敞开,  夜风 凉得适意,  一轮弯月把银辉洒满远山近林,  使我想起举杯邀月的李白,  心里随即 就默诵起李白的《静夜思》  :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 ,  低头思 故乡。 "

我像猫一样地依假到母亲膝下。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问:    "这龙泉青翠色长颈 花瓶,  还和打碎前一样亮吗?  "  我机灵地瞥了一眼花瓶点点头:    "嗯,  还和以前 一样亮!爸爸和大哥回来,  一定也这样说。 "
母亲将我凝视了一会儿,便轻轻地笑了。她用命令的口气对我和大姐说:   "你 们都去睡吧,  天快亮了!  "  我问:    "为什么不把这对花瓶里插满花,  迎接爸爸和 大哥回家?  "母亲揉揉太阳穴说:    "等他们回来后, 我们一起到紫金山上去采一 大捧来插上!  "    "为什么一定要等他们回来?  "  我追问。

母亲报嘴一笑说:    "鲜花迎远客的道理,  说了你也不懂!  "

我回到自己房间,  头一靠上枕头,  就一直睡到了第二天,   日头升得老高了才 醒过来。 先是听见弟弟秉辰在楼下院子里嬉闹的声音,  便知他正在和邻家的小孩 玩耍。我急忙起身梳洗,  准备吃完早饭就上学去。  谁知竟听到母亲说:    "秉坤、 秉辰,我已经为你们向学校请过假了,今天有重要的客人来,你们不用去学校了!  "

早饭后, 母亲关照刘妈把屋子收拾干净,  又亲自涮净几只茶杯,  拿到茶几上。 之后,  便回到房间去更衣了。

当她再从房间里走出来时,  我看见她穿了一件好久没穿过的黑色平绒旗袍,   显得比平时漂亮多了,  脸上露着久违的笑容。  我上前扶着母亲,  与大家一起站到 门前,  望着月牙湖边上,  那条唯一进出的石板路。 我比其他人更显激动,  因为我 认定,  父亲今天就能到家,  而且一同来的还有其他重要的人物。  然而,  转头看见 母亲的脸上, 却是略带着迷惘的色彩,  仿佛还在揣摩着来人的身份。

直到午饭后,  我才看见一辆美式吉普车开进月牙湖 19号,  戛然停在那条石 板路的前端。 而后,  昭信表姐和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阿姨,  从车上跳了下来,  后 面跟着王志文和一个陌生的军人。

母亲迎上前去,  昭信表姐立刻向她介绍说:    "这位就是陈红梅书记。  "  昭信 表姐话音未落,  那陈书记即刻纠正道:    "我们年龄相仿,你就称我红梅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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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见陈书记如此平易近人,  便不再客气,说:    "红梅大姐,  我还是按照家 义的称呼来吧!  我们虽然不曾谋面,  但家义临走时关照的  '有困难可找陈红梅大 姐'  的话,  我是一直记着的。 如今一见,  果然亲如一家人呢!   "

陈红梅却笑着说:    "周家义同志长我几岁 ,  应当我称您晓珍大姐才对呢!  " 她语音刚落,  就得到了同来的那个军人的认同:    "对,  称大姐!  "

大家就这样寒暄着进门,  来到客厅,  像久别重逢的亲人,  互相拉着手,  在沙 发上同时坐了下来。 昭信表姐给双方又介绍了一番,  我却是一句也没记住。 因为, 我此刻把目光全部落在那名同来的军人身上。 只见他 40 岁左右的年纪,  虽然身 上的军装已经洗得泛了白,  而且还有一两处补丁,  但瑕不掩瑜,依旧遮挡不住他 干练英武的气质。 他对母亲嘘寒问暖,  口气极为和蔼,  可神情并不轻松,  灰黑的 脸上似乎蒙着一层阴影。 他也随陈红梅阿姨,  称母亲为老大姐。

陈红梅拉着母亲的手,  先问了母亲的身体状况,  转头又问大姐的学习情况,   再问我和秉辰是否听话懂事。  接下来,  还把刘妈夸奖了一番,  说她老实勤恳,  说 得刘妈脸红得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然后,  陈阿姨又关心地问,  上次被特务抄家时, 房子也遭到了破坏,  有没有修复,  现在还漏不漏雨,  生活还有没有困难。

母亲回说:    "我们自己想了些办法,  好在孩子都长大了,  已经能够帮助我料 理家务和做事。 "  说完便劝大家端茶杯喝茶,  且说:    "这是我弄来的雨花茶,  南 京这里的特产,  大家尝尝,  香不香?  "

喝茶时, 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静谧下来,  只听到杯盖轻仰杯沿的声音。  若不  是树林那边传来解放军唱歌的声音,此时客厅里静得只剩下那座自鸣钟的嘀嗒声。 我望着那个与陈红梅阿姨同来的军人,  突然冒失地问:    "叔叔,  国民党完蛋了吗?  "

"除了重庆、 西南等处,基本上全完了!  我姓项,  你就喊我项叔叔吧。  "  军人是这样回答我的。
"是向前进的向吗?  我还没见过这姓的!  "

"不是,  是项羽的项!  你知道司马迁《史记》 记载的项羽吗?  "

"知道,  我爸爸给我讲过,  是两千年前,  楚汉时期,那个吞秦衔汉的大英雄, 爸爸要我学他的阳刚之气,做个视死如归、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爸爸还告诉我, '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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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大屠杀'  发生后,  吓破胆的汪精卫之流,  举起了投降的白旗,  毛主席便针锋相 对地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发表了演讲,  专门讲了项羽的故事,他说:    '项羽在中 国是一个有名的英雄,  他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自杀,  这比汪精卫、 张国森好得多。 我们不学汪精卫、 张国森,  要学项羽的英雄气节,  但不自杀,  要干到底。 '  我想, 叔叔一定也和项羽一样浑身的英雄气概!  "

"你爸爸说得对呢!  咱中国人民,  正是用项羽破釜沉舟干到底的大无畏精神, 赶走了日本人,  打败了反动派。 叔叔虽姓项,  却比不上项羽的英雌气概呢。倒是 你的父亲说到做到,  很有气节和气概!  "
"叔叔如此评价我父亲, 那军警和特务为什么来抄家?  以后特务还会再来抄 家吗? "

"你是周秉坤吧!  你放心,  那些特务、 坏蛋已经被我们抓起来了!  从此以后 解放了,你们是革命家庭,  哪个到你家抄家,  就是反动派,  反动派是要镇压的。 很快中华人民共和国就要成立了,在毛泽东主席领导下,人人有工作,人人有饭吃, 大家建设社会主义过幸福日子,  再过几年,  你和你弟弟就都是社会主义事业的接 班人。 你们难以想象的好生活,  就要到来了,  多么…"

一旁沉默着的母亲,  却突然打断了项叔叔的话,  说:    "项同志,  承你开导,   这些话我丈夫以前确实说过,  我们都懂。 可是,  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 了。 "说到最后,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低缓、  压抑,  甚至惴惴不安。 然而,  依旧 不失自然、 平稳,    "你们今天来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就请如实说吧,  我丈 夫在哪里?  我儿子在哪里?  "

听到母亲的问话,  我发现,  不知为什么,  陈红梅阿姨和那位军人,  脸色陡变。 昭信表姐眼里也有泪光在闪动。  王志文更是盯着玻璃杯里的茶叶,  看茶叶在茶水  里载沉载浮,  默不作声,  却难以掩饰脸上的痛苦。 弟弟秉辰暖着小嘴,  大眼睛忽  闪忽闪地望着那位项叔叔。 大姐似乎感到了一种不祥, 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刘  妈也感到气氛不对,  就借口到厨房里去了。  母亲此时却显得非常平静,  望着窗外  在微风中舞动的树梢, 默然不语, 仿佛一尊黑白分明的雕像。  这使我想起爸爸和  妈妈年轻时,  在无梁殿前桂花树下照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爸爸穿着一身黑色隐条  西装,  蓬松的浓发向后梳着,  显得潇洒惆悦,  妈妈穿一件黑平绒旗袍,  显得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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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雅,  她脸上露着甜蜜的微笑,  依靠在爸爸坚实、  宽厚的肩膀上,  跳望远方。 在 远处的紫金山之巅,  正有一轮红日照耀着大地。 当时,  母亲一定感到自己是世界 上最幸福的人。  自从爸爸和大哥走了以后, 母亲就把全家福从墙上摘了下来,  连 同那张照片和一对长颈花瓶一起,  放在了箱子里。 每当夜晚妈妈思念爸爸的时候 就会拿出那帧照片,  久久地看着,  眼睛里满是泪花。今天母亲又把那件平绒旗袍 穿上了,  仿佛又回到了那新婚之后的时节。

我不由得在心里说:    "噢!  妈妈,  你知道吗?你虽历经磨难,  却仍不失端庄、 美丽、慈祥的外表,  仍让我们做子女的引以为骄傲。  "

恰在此时,  我发现母亲缓缓转过头,   目光正同陈红梅阿姨的目光碰到一起。 母亲似乎还在平静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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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

陈红梅终于沉稳地开口说:    "周秉乾同志在二野,  随着刘邓大军下了四川。

他很好,  在部队担任营指导员 ,  他不久就会回来…而周家义同志………却在今年年初,  就被敌人残酷地杀害在了雨花台………敌人为了让他交代上下级和地下党的情况,  给他灌辣椒水,  上老虎凳,  施尽了各种酷刑,  但周家义同志却坚贞不屈, 没有向敌人透露任何有关地下党的情况……大义凛然,  宁死不屈…"

陈书记满怀深情而又简明扼要地陈述着,  在还没有说完时,  其声音已经因为  哽咽凝滞了,  以至于客厅里的空气也一下子凝住了,仿佛黏稠的、不流动的液体。  多年以后,  当我观看了《烈火中永生》 等电影,  脑海里便时常会有一幕幕的  原景重现:  老虎桥监狱的审讯室里,  一盆炭火里的烙铁已经烧得通红,  一大桶辣  椒水也已经准备就绪。 一条木头长凳,  样子古怪狰狞,  一头竖直安装着一根木桩,木桩与长凳的夹角呈垂直90度, 上面血迹斑斑,  监狱里的人称它为  "老虎凳"  。 父亲戴着手铐,  被两个特务押了进来。  审讯随即开始。

一个长着蒜头鼻子、满脸横肉的特务头子,操着浙江奉化的口音,  一副公鸭 嗓子,  拿腔拿调地说:    "娘希匹!你为  '共党'  做事的情况,  我们已经清楚了。 但我们却搞不懂,  你究竟是不是  '共党'分子?  "

父亲平静地回答说:    "我说不是呢,  你们不信;  我说是呢,  我自己不信。 那 你们究竟要我说是,  还是不是呢?  "

特务头子说: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你知道,  此地是啥地方?  "  父亲轻蔑地说:    "我当然知道,  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将我抓到此地?  "

"娘希匹!你背叛党国,  为共产党办事。  自己触了霉头!  "

"我从来凭良心办事,  绝不做背叛民主、 背叛民族、 背叛民生之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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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峰对你背叛党国、  出卖情报的事,  极为震怒,  你快点把你送出的情报、 你的联系办法、 你的同伙、 你的上级,  统统交代出来,  否则,  这些刑具都不是吃 素的。 "

"我不是共产党, 也没有什么上级、  什么同伙。 对你们这种乱抓人、设私刑 堂的法西斯做法,  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

"蒜头鼻子"挥挥手,  上来两个光膀子的打手。  他们将父亲的衣服扒光、 脱 去了鞋袜,  并将其上身牢牢拥绑在老虎凳的木桩上,  双臂也被绑缚在木桩的横杠 上,  双手腕处被皮带固定在横杠顶端,  十字架的交叉上端位置正好对准父亲的脖 子,  这会儿一条绳索也缠绕勒住了脖子。  老虎凳上附带的皮套,  也拥绑固定住了 父亲的下身和大腿。 但父亲始终面无惧色。

鞭子开始一下一下抽打在父亲的身上,一道一道血红的印子立刻布满了胸脯。 父亲虽然动弹不得,  但他却发出了愤怒的吼声:    "这就是独裁!  这就是暴力!  这就是对民主的镇压!你们打吧,  让我看看你们最后的疯狂!  法西斯的末日………"

父亲觉得,  只有拼尽全力地申斥这些剑子手, 才可以稍稍转移身体上的剧痛。

拷问在继续,  刑罚不断加重。  两个施刑的打手,强行将辣椒水灌进了父亲的 口里,  父亲被呛得剧烈咳嗽,  喷出来再灌,  灌进去再喷,  就在鼓胀的胸腔要爆裂 的瞬间,  打手的棍子击中了父亲的肚腹,  一腔鲜血和着辣椒水喷涌而出,  父亲立 刻昏死了过去。疲惫不堪的打手只是休息了片刻,  就用冷水泼醒了父亲。

"娘希匹!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上级交给你的任务和联络人了吧? "  "蒜 头鼻子"凑上去,  一副得意的样子。

父亲用微弱的声音挣扎着说:    "你们下手这么狠,  还有没有人性?  "

"什么人性?  我们只知道你通共,  要么老实交代, 要么扒你一层皮!  "

"你们无缘无故打死我,  草营人命,  就不怕  '失民心者失天下'遭到报应?

黑暗终将过去,  天亮在即。 你们将受到审判!  甚至偿命!  "

打手一时惶恐,  犹豫了。

父亲虽然被他们绑缚住,  动弹不得,  但他的慷慨陈词,  却对敌人形成了打击。

"呸!  天就要亮了,  我看你们这帮魔鬼还能横行几日 !   "  在父亲碎了  "蒜头 鼻子"  一脸鲜血后,  敌人开始了最疯狂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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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使出王牌——给父亲上老虎凳。 他们一下就在父亲脚下垫了两块砖头,   还用木棍夹住膝盖和小腿,  使父亲的腿挺得笔直,  甚至从膝盖向上翻了。 父亲紧 咬牙关,  嘴角有血水不停地往下淌。

"还不说就给我往死里整!  "    "蒜头鼻子"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打手继续在父亲脚下垫上砖头,  使得双腿继续细直抬高,  随着脚下垫的砖头 数量的增加, 父亲的双腿越来越疼痛。  由于大腿被固定于长凳,  作用力完全施加 在膝盖关节,  这种骨断筋裂的极大痛苦,  令父亲大汗淋漓,  汗水和着血水,  从身 上淌下来,  打湿了地面。 父亲依旧咬紧牙关。  这时,  打手故意停下来,  以延长疼 痛折磨的时间。 但父亲对他们的威吓和诱供,  依旧不理不睬。

又过了一会儿,  两个打手将父亲的双脚死命抬起,  随着膝盖骨断裂的声音和 父亲的一声惨叫,  两个打手往父亲脚下,  垫进去第五块砖头,    "蒜头鼻子"估摸 在这种受刑者达到人体极限的情况下,  父亲会屈打成招。 但他完全错了!  父亲在 咬碎了牙齿,  咬烂了嘴唇后,  再次昏厥过去,  没有吐露任何在  "蒜头鼻子"  看来 有用的信息。

如果说老虎桥监狱的镣铐、 绳索和铁窗,  剥夺了父亲的自由,  那么,他们在 给父亲上老虎凳的时候,  连挣扎的权利也剥夺了。  他们给父亲上老虎凳,  已经并 不仅是为了获取口供,  而更多的是为了发泄法西斯的残暴,  一种末日将临时的歇 斯底里的疯狂。 但父亲仍能够挺过这种老虎凳的刑罚,  绝不出卖中共地下党的秘 密。不是说父亲不怕老虎凳,  不知道痛,  而是他在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中,  仍然 能够保持气节。 其实,  当父亲从老虎凳上被放下来时,  膝关节不仅断裂了,  而且 僵直不能弯曲了,他是被两个打手拖回牢房的……

陈红梅还告诉母亲,从后来缴获的敌伪档案中得悉,敌人在逮捕了父亲之后, 虽然对他用尽了酷刑,  却是一无所获。 保密局上层曾打算拘押母亲作为诱降的筹 码,  后考虑父亲意志坚决,  难以撼动,  再加上教会等各方面人士施加压力,  才勉 强放弃。 父亲完全称得上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他的意志是钢铁铸就的。  他虽 然还不是共产党员,但他具有与岳飞、文天祥等民族英雄一样的骨气。周家义同志, 不仅为解放南京立了功,  而且因为他提供的材料, 新中国成立后成立的军管会才 可以最快的速度清除国民党逃跑前安插的潜伏下来的特务。对新中国成立后的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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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重建、 安民稳市工作,  意义尤其重大。 党组织将永远缅怀周家义同志。

我、大姐和母亲,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父亲受刑的情况,  但仅从陈红梅阿姨那 里听来的只言片语,  就已经让我们肝肠寸断、 心如刀割。

陈红梅还心痛地说,  地下党组织曾设法营救父亲,  却因为出卖他的叛徒同时  也出卖了其他一些地下党的同志,  甚至牵连到特委的其他领导,  对党组织造成很  大威胁, 经南方局主要负责同志批准,  地下党部分同志紧急渡江转移。  再加上老  虎桥监狱加强了警卫,  戒备森严,  使地下党一时也不能插手。 后来,解放军便发  起了渡江战役,  国民党政府眼见大势已去,  一方面加快了逃跑,  另一方面秘密处  决了许多中共地下党员。 其中,  就有周家义同志。缴获的敌伪档案显示,  这帮没  有人性的国民党特务,  是在夜深人静之后,  于拘押父亲的牢房中将其秘密枪杀的。 翌日 ,  才将其尸骨弃埋于雨花台的黄土岗之上。

陈红梅阿姨带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击垮了母亲的心理防线,使她一连几 天欲哭无泪,  卧病在床。 陈红梅当即特批,  让昭信表姐放下手中的一切工作,  亲 自服侍照顾姑妈, 直到她康复为止。

第二年清明时节,  冒着纷纷的细雨,  我和大姐便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母亲,  来 到雨花台上,  以悼念长眠在此的被国民党枪杀的父亲。 本以为这里还只是个埋人 的乱坟岗,  我们根本就找不到父亲的踪迹。  却不承想,  这里已经修葺起了许多简 易的用砖砌的小坟包,  每个坟包前都有一方墓碑,  镌刻着逝者的姓名。  他们静卧 在苍松翠柏之间,  虽简陋,  却也安宁。

清明时节,  雨水丰沛,  草长绿茵,  微风吹过,  摇曳不定。 我们挨个在墓碑上 寻找着父亲的姓名。 终究还是我眼尖,  远远地看见了一块碑上刻着  "革命烈士周 家义之塞"  的字样,  赶忙喊过母亲,  说:    "爸爸一定就长眠于此,  这墓碑一定是 陈红梅阿姨她们立的!  你们看,  坟上培过新土,  这里还有鲜花,  一定是叔叔阿姨来瞻仰祭奠时摆放的。  "

大姐扶着母亲走到跟前站住,  母亲欣慰地说:    "是的,他们和我们一样,  都没有忘记家义。 "  说着,  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接下来,  我看见母亲自言自语地与父亲说了许多话,  且告诉他,  天已经完全亮了,  国民党、 老蒋已经逃到台湾去了………
 
牺牲  I   101
 
后来,  母亲还将父亲生前喜欢的诗文拿出来,  诵读了几篇。

我虽然不能理解那些诗文的含义,  但从母亲那好听且抑扬顿挫的声音里, 我 想起了父亲的许多往事,  还有《红楼梦》和通灵宝玉。  由此,  让我也留意起雨花 台上那些圆圆的雨花石。 我随便从地下刨出一枚雨花石, 用手组擦去石上新鲜的 泥土,  看它竟呈现出了五彩斑斓的颜色,  其中的数点鲜红特别显眼。  我问母亲这 是何故,母亲说:  "那一定是牺牲在这里的人或是你爸爸,他们用鲜血将其染红的, 你就将它收起来,  做个纪念吧。 "  于是,  我便放了数枚鲜红印记的雨花石在胸前 的兜里。

眼前起伏的山峦,  苍翠欲滴;耳畔松涛阵阵,  细雨浙沥。 我仿佛听到从大地 深处传来父亲爽朗的笑声。

新中国成立后,  恢复的民盟组织还专门召开了一个追思会,  我作为家属代表 得以参会。 在会上,  我听一位叔叔回忆父亲的一些往事,  才知道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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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士陵园
 
自此之后,  大姐与我两姐弟反而相处得更加融洽,  我们也更爱护弟弟秉辰,   有空三个人总是一起出去玩。  虽然大姐督促两个弟弟念书做功课不像以前那样凶 了,  但我和秉辰两兄弟反而更用功了。  每当伟伟、 力力、兰兰、 阿贻、 阿燕来玩, 大姐也像亲姐似的疼爱大家,  且尤其喜欢阿燕,  常买兰花豆、葵花子给她吃。

显然,  王志文和昭信表姐已经成了新政府里的骨干力量,  在这百废待兴的时 期,  自然是忙得焦头烂额。 除了偶尔来周家转转,传达一些新政府的新做法之外, 他们几乎到了以机关为家、 以家为旅馆的地步。

那个第一次到周家来看望的军人项叔叔,  后来又来过一次,他好像是军管会 里面一个不大不小的负责人。  新中国成立初期不兴叫官,称官为负责人或干部,   官方叫公家。 事实上军管会里的官与兵,  我只能从年龄上或军装上大致分得出,   年龄大的是官, 反之则是兵,  四个口袋的是官,  两个口袋的则是兵。 至于刚成立 的各级政府里的干部,  几乎清一色地穿蓝和银灰色的制服,  连男女都难分清。 所 以李清泉戏称共产党的干部都是一个庙堂里出来的菩萨。 袋袋里挖不出一块大洋 来,  除了闹革命,  打倒反动派,  老婆不知到哪里去娶,  儿子生下来不知吃点啥,   所以他说,  难怪国民党要失败,  共产党原来都是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自从项叔叔说过要修建烈士陵园之后,母亲没有再向公家提此事。  她认为凡 是共产党人承诺的事,  必定是和家义一样的,  说到做到。 她的原话是,  既然人家 主动提出修建烈士陵园,  必定言而有信,  只要拭目以待即可。

过了三个多月不见动静,  母亲便有点急,  托王志文捎信给项同志,  能不能在  重新入验时见一见父亲的遗物。  回答是可以!不久,  项同志在王志文的陪同下又  一次来到周家, 声称烈士陵园快建好了,请母亲放心。母亲说:   "项同志的心真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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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做事这般体贴入微。  "

在此之前,  秉乾大哥业已托人往家里捎了口信。他告诉母亲,  他在浙江山区 参加剿匪,工作和战斗任务非常繁忙,一旦任务完成他就回家探亲。母亲亲笔写信, 让带话的人转交给他,  信中说,  父亲长眠处的烈士陵园快修好了,  要他必须回来 看看。那年月 ,  浙东山区尚无法通信,  连捎口信来亦颇为困难,  用  "烽火连三月 , 家书抵万金"  来形容其珍贵,  也绝不为过。 所以, 母亲直到从来人处得到大哥的 消息,  方确认儿子秉乾尚活着,  且还继续着丈夫未竟的事业,  战斗在消灭反动派 的战场上。 一方面,  她感到安心;  另一方面,  她又多了一个心病,  那就是盼着儿 子秉乾平安归来!  因为她知道子弹不长眼睛,  不论好人坏人,  打仗就会死人。  她 不想刚得到丈夫牺牲的消息,   自己的儿子又有个三长两短。 所以,  母亲的这个心 病被大姐定义为  "望子平安症"  ,  只要隔一个月听不到儿子秉乾的消息,  就会焦 急万分,心口绞痛加剧。

1950年的国庆节来临之际,周家终于接到了正式通知:  革命烈士周家义的墓, 已经正式迁入刚修建好的雨花台烈士陵园。

秋高气爽时节,  南京城草木繁盛,  桂花飘香。 下午放学后,  三角草地自然成  了孩子的欢乐世界。  我、 秉辰等一帮小伙伴,  总要去那里踢皮球。  大家把书包在  青草地上堆成两摞,  便是球门。 我们这些小学生,  新中国成立后都入了少先队,     每人都有一条鲜艳的红领巾。 一队球员红领巾系在领口不变,  另一队则将红领巾   缠在左臂上,  算是区分对阵的两支球队的标志。 大家也没啥规矩,  一窝蜂地喊着、 踢着、推着、操着,  还使着绊儿,  什么小孩的无赖动作都耍,  可是大家都玩得非  常尽兴。
正踢得欢,  当我快冲到  "球门" 前时,  忽然瞥见大姐立在草地边上看着我们 踢球,  她的身旁还站着一个英俊的军人。 我只觉得心头猛地一颤,  定眼一瞧,  原 来是秉乾大哥。 天空、 草地、树林和河湾顿时变得鲜亮起来, 又像是久旱的秧苗, 一下子迎来了一场久违的春雨。  我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秉坤!  "  大哥在呼唤,  显然也看见了我。  我回转身大喊:    "弟弟,  秉辰, 大哥回来了!  "  那周秉辰听见招呼,  也朝大哥奔去。

跑到跟前,我才发现,  大哥那张原来白净的脸,  已然晒成了古铜色,  鼻翼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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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胡茬部分还泛着铁青的颜色。  如果乍一看,  真还有点认不出来了。  加上他穿 着一身土黄色的军装,身上散发出浓烈的烟草味,我便想,大哥这两年在外面闯荡, 一定是风餐露宿、 饱经风霜的。

大哥也迎了过来,  一把抱起我,  拍拍我的脑袋,  说:    "大弟,  你怎么还是 这么瘦,  像个猴精。 "  接着转身再抱起秉辰,  带着我们旋了两圈才放下。  这举动 由于太像父亲所为,竟一下勾起我对父亲的思念,忧如一家人又聚到了一起。

我后来才知道,  原来大哥下午两点来钟就到家了。  他先是和母亲叙谈了很 久。待大姐从汇文女中放学回来后,  她便领着大哥寻到三角草地来了。她对大哥 说:    "弟弟秉坤、 秉辰都长大了,  放学后定在三角草地上与同学一起玩,  天不擦 黑不会归家的!  "

晚餐很丰盛。 舅舅和舅妈来了,  昭信表姐和王志文也来了。 母亲特地下厨, 亲手做了她最拿手的那道家乡菜——西湖醋鱼。

久别后的阖家团聚,  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话要说,  所以,  当母亲向大家推荐自 己的手艺时,  只有大哥赞叹着说:    "母亲做的西湖醋鱼还是那么正宗,  酸甜鲜嫩, 吃到嘴里,  打三巴掌也舍不得丢呢!  "

而我似乎已经忽略了菜的酸甜苦辣各种滋味, 迫不及待地向大哥提出了质疑, 问道:    "这么长时间,  你为什么不给家里来信,让母亲牵挂得日 日 以泪洗面?  "

也许是我的提问过于尖锐;  也许是问题中包含了太多的责备意思,  让人 难以作答,  反正大哥是放下筷子,  经过短暂的思索之后,  才严肃地回答道:    "我离开家以后,  在紫金山脚下与爸爸分手。  而后到江边的燕子矶,  与两个 等在那里的叔叔,  坐上小灿板到江心的八卦洲,  再由八卦洲渡到江北,  我始 终都没有再见到爸爸,  只好跟着那两个叔叔去了解放军部队。 起先是在部队 住了一段时间,  后来部队首长看我文化程度较高,  便让我参与部队的扫盲工 作,  给大兵上文化课,  说一旦解放了 ,  他们就要参与新中国的建设,  没文化 绝对不行。  可是不久,  那两个带我来的叔叔,  就给我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说 是父亲在和我分手后,  就被国民党的特务逮捕了。  我当时急着就要去和国民 党拼命。 那两个叔叔说,  我可以跟他们一起去救爸爸。  至于其他方面,  也都 在做努力 ,  南京城里的地下党也在想办法。  我一想到爸爸是为了掩护我,  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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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入了敌人的魔爪,  就坚决要求参加战斗。部队首长考虑我救人的急迫心情, 将我编入了 67师 200团的炮兵营。  "

大哥的话说完了。 我发现母亲反倒显得平静而沉默。  我本以为,  母亲是最需 要答案的人,  听到大哥的回答会很激动,  谁知她表现得反倒很矜持,  甚至只字不 提父亲的事。饭桌上一时无语,  除了压抑, 还是压抑。 舅舅为了缓和气氛, 竟故 作轻松地说:    "现时解放了,  秉乾历经磨难,  终于平安回来了,  连中央银行也已 经被全面接管。 成立不久的中国人民银行江苏省分行起用了我,  我还做着与先前 类似的工作,  所以连你们的舅妈最近心情都颇佳,我们就为这也要干一杯的。  大 家一起来吧。 "  于是在母亲的附和下,  大家都特地站起来把酒喝了。

大家酒酣耳热之后,  舅舅的话匣子再次打开,  他又端起酒杯,  说:    "秉乾当 了解放军,  我女儿昭信又是共产党员,  我算是真服了,  气量大莱斯。 我现在仍旧 是高级职员。 说句不上台面的话,  我真有  '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  的感觉,  像我 这种享过清福的人,  真要叫我跑到香港给洋老板打工,    '从米箩里跳到糠箩里'   过苦日子,  小公寓住住,  皮蛋粥喝喝,  这种日脚勿说是过,  就是听听都晕。 我一 辈子勿曾吃过苦,  好日脚过惯了。 现在好了,  跟上共产党依旧享福。  其实,  我当 时就觉得  '刮民党'  刮完银钱刮黄金,  是不得长久的!  "  舅舅边说,  边朝王志文 看过去。

秉乾大哥听了舅舅的话,  爽朗地笑笑说:    "生姜还是老的辣,  舅舅不愧是老 江湖,  门槛精,  眼光亮,  对共产党多年来搞的统战工作熟谙于心。  舅舅,  我听妈 妈说,  前些时你老还是唉声叹气的,  忐忑不安的很,  现在您老人家该可以安心过 日子了吧?  "

"是啊!  我是晓得蒋光头卷跑黄金到香港内幕的,  哪能不唉声叹气的?我又 是把这个内幕透露出去的,  我知道蒋光头让保密局的特务限期破案,  我哪能不忐 忑不安? 那段时间 日脚真勿好过呢!  "  舅舅说,    "我扣心 自 问没有对不起老百 姓,  更没有得罪过共产党,  所以我是没有必要走的。  "  舅舅端起杯子,  一饮而 尽,继续说:    "前年时,  我就在行里听说,  蒋大公子跑到上海,  掌控各大银行,   强行用金圆券收购黄金,  而后偷偷押送到台湾, 我们两三个知内情、  有良心的职 员 ,  当然就要揭发他,  要将此搜刮民脂民膏的劣迹公之于众,  于是就把情况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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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给了地下党。 事情曝光后,  蒋家声名狼藉。蒋大公子暴跳如雷,  对我们几个知 情人死查到底,  若不是黄襄理硬邦邦的正义感,  一人做事一人担,  把我撇清了关 系,  我现在恐怕连骨头都喂了狗了!  "
听舅舅说得如此热闹,  秉乾不由得插嘴问道:    "那个黄襄理今在何处?  你们 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  总该好生酬谢人家才是。  "

舅舅闻言,  却是摇头叹息道:    "说来真是可惜呢!  那黄襄理一不为名,  二不 为利,  三不为自己,  就为了那做人的道理:行得端,  做得正,  讲诚信!  就被蒋大 公子套上  '共产党'  的帽子,  让人罩上麻袋、  拥上石块,  丢到江里面淹死了。  由 此搞得银行上下皆是人心惶惶,  你说这种日脚还有啥过头? 还是解放了好。 行里 的上司、 干部,  连香烟都勿吃,  自己卷那种啥喇叭腔的土烟吃。  依要请他吃顿饭, 更是勿要吃 ,把银行里面老百姓的血汗钱管得一清二楚。 这种土里土气的干部,   老百姓欢迎得很,两只眼乌子认人不认钱,清清爽爽地分得清好赖,共产党的上司, 也清廉得很,真是应了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我料定共产党的天下坐得稳呢!   今天大家团聚忧若做梦,我很开心 。只是……"舅舅停了停,再喝了一杯酒,   "只 是,今日露华和思杰不在,  到底也是亲骨肉 ,  难舍难分啊!  "
母亲跟着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噢,  说到姨妈我倒忘记讲了。  "  大哥说,    "年前冬天,  我被组织安排去了 趟大别山,  走得急,  连随身换洗的衣服都没带。  组织上指示我到芜湖找交通员,   我找了两天没找到。  钱也用光了,  心里很慌。 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姨妈。  我知道谭 思杰的部队驻在芜湖江对面的裕溪口。 我去了,  姨妈和谭思杰热忧地接待我。  住 了一天,  临走还给我二十块大头!  "

"哎呀,  大哥,你胆真大。谭思杰没抓你?  "  大姐问。

"抓我干吗?  他们也不知道我参加了解放军。  我穿着便服,  只说是来玩的。 姨妈还问我你们的情况,  我说都好。 谭思杰又问了几句袁太太的情况。他很消沉, 显然已知道,解放军即将展开渡江战役。 见我来了, 反倒很高兴,  陪我喝酒,  说 是有机会很想回南京过安稳日子!  "

"乾儿!  "  母亲说,    "你看他们会怎样? "

"不妙。桂系的部队,本身战斗力就不强, 到了湘桂边境, 更是 '四面楚歌'  ,
不战自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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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打仗…"母亲向大家环视一眼,    "我这辈子就没有过过一天和平日   子, 南边打完,  北边打,  日本人打完,  国民党又打。 一直听说的总是打仗的消息、 死人的消息,  没完没了。 悬着一颗心,  提着一个头在过日子!  "

大哥赶忙替母亲满斟一杯绍兴花雕,  如孩子似的亲切地说:    "好妈妈,  如今 新中国成立了,  我们日思夜想的和平年月也就来到了,爸爸等无数牺牲的先烈,   抛头颅洒热血,  就是为了这一天的早日到来!儿子要代父亲敬您一杯酒。  祝母亲 大人从此平平安安,  长命百岁 !  "

母亲眯缝着眼打量着儿子秉乾,  微笑道,    "小孩子就像青青的小树,  说长就 长大了。你们看,  连秉乾也长了一脸胡茬子, 刮起来也是青板板的,  跟……跟他 舅舅一样一样咯!  "

舅舅乘势说:    "外甥像娘鼻嘛。 这个是天经地义的!  "

"家兴哥!  "母亲盯着舅舅的眼睛说,    "家义在天堂会保估我们吗?  "

"看依,还像小辰光时,  想问题怪里怪气的……不过……还是怪气点好!  " 舅舅微笑着,  别过脸,  顺势用手背揉揉眼睛。

"妈妈,  "  大哥托着母亲的一只胳膊说,    "没有千千万万先烈的牺牲就没有 新中国。 以后的日子一定会欣欣向荣,  一天比一天好。  爸爸的在天之灵会保佑您 幸福地安度晚年。  有毛主席和共产党领导,  老百姓的力量就大无边。  老蒋已经躲 到台湾岛上去了,  绝不可能再让他翻天了!  "

"是格,  "母亲说,    "你爸爸以前也说过,    '新中国成立起来,  老百姓日子 就好起来'  这样的话。 我一辈子都咬紧牙关过来了。你放心,  妈还要看着你们一 天天长大,把这个国家建设好,  什么困难都不会让妈愁煞,  也不会将妈打垮!  "

舅舅瞥了舅妈一眼,舅妈会心地点点头,立刻把酒杯推到母亲面前:  "晓珍,来,   我们姊妹难得热乐,  干一杯!  "两个杯子碰得叮当响,  但各自却只是捉了一小口。 舅妈搁下杯子,  又满脸堆笑道:    "秉乾,  侬啥辰光走?  "  大哥说:    "过了国庆  节就走!  "  舅妈说:    "噢,  那太好了,  可以吃到昭信和志文的婚庆喜酒了!  "  大  哥说:    "舅妈,  昭信和志文已经跟我讲过了,所以我才多待几天的。  "
舅妈又说:    "晓珍,  秉乾有合适的姑娘也该成家了!  "母亲欣慰地说:    "秉
 
108  1梧桐雨

乾现在是革命的人了,  看他自己怎么办吧!  "  昭信表姐说:    "表哥,  看样子你要 带一位苏杭的嫂子回来!  "    "嗯!  有这个可能!  "  大哥与昭信表姐的目光交织在 一起,  仅仅一利那,  又很快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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