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第一章 烟雨江南)3

中华新闻网 2024-11-02 09:15



昭信表姐
 
昭信表姐跟大哥秉乾一样的年纪,  高高的个儿,  大大的眼睛,  剪着和大姐一 样的齐耳短发,  被我  "姐姐,  姐姐"  地叫个不停。 因为我见了齐耳短发的,  都一 律以姐姐相称。

我觉得, 舅舅在银行工作,  家里算是比较有钱的,  但表姐穿着打扮却很朴素。 她在金陵女子大学读书,  学英语。 常常到月牙湖这里来玩。  她跟秉乾大哥和大姐  很谈得来。 有时候她和秉乾大哥待在楼下的房间里,  一谈就是两个钟头,  很亲热。 刘妈素来爱管风月艳事。  跟母亲说:    "大公子跟大表姐天生一对,  地配一双呢!     表亲做定了。 "母亲淡淡一笑,  不置可否。 那时父亲在家,  对秉乾大哥和昭信表  姐的事似乎也很赞成,  有时竟也掺和进去闲聊一阵。

我记得,  父亲、 大哥出走前一年秋季,  那天傍晚,  昭信表姐带来一位年轻的 男人,  走进周家。 这人文质彬彬,  白面,  瘦高,  略显属弱, 穿一身泛白的蓝卡其 布中山装,说话带着北方腔调。没有多少寒暄,  昭信表姐就对母亲大大方方地说, 那男的是自己的同学,  要在周家住几天。

母亲先是一愣,  但很快回过神来,  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同意了。

那个年轻男人倒也不切⃞,  没一会儿竟跟父亲、  大哥攀谈起来。 不过谈话的 内容,却使母亲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刘妈顺顺嘴,忍了半天还是问昭信表姐   "大表姐,  你念的学堂也有男学生?  "

"噢,你又想到歪里去了,  在一起研究学问就叫同学?  况且他还只是我中学 的同学呢。 "  昭信表姐答道。 可是刘妈不放松,  又问:    "你跟大小姐不是同一个 女子中学堂的吗?  "

刘妈虽然没有文化,  但作为女人,记性还是蛮不错的。  昭信表姐确曾是汇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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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中学毕业的。 那是一所很有名气的基督教会办的女子中学。  父亲很和气地冲刘妈 一笑,  说:    "刘妈,  你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年轻人是娘舅家没过门的姑爷,  昭 信姑娘哪能好明说,所以叫同学,你不要到外面瞎七搭八地讲。弄得人家不好意思。 " "阿弥陀佛,  我说怪不得哩!  绕来绕去原来是有别别窍,  先生,  放心,  我也是做姑娘过来的,  这种事总要遮掩点,  姑娘家脸嫩。 我不说,  不说了。 "她嘻嘻 地笑着,  似乎自己遇上了什么愉快的事情。

昭信表姐带来的年轻人叫王志文,  他究竟是哪个大学的学生,我不清楚。  我 只估计王志文的年龄比秉乾大哥大。  母亲安排王志文住在楼下大哥的房间里后,   他很少出来,  那房间的窗户成天价用蓝布窗帘遮得严严的。他们既不出来玩,也 不嫌闷,  搞得我很纳闷,  便对父亲讲:    "若是将我关在里面,  肯定会憋死的。 "   父亲摸着他那一撇庄重而漂亮的口毙,  笑中藏着讥消说:    "小赤佬依懂点啥? 一 个思想开阔而又感情深厚的人, 即使被关在牢狱中,  也不会感到寂寞。  依有一天 若懂了这个道理,  也就一样耐得住寂寞了。  "  言下之意便是,  你年纪还小,  哪能 体会到成熟有思想的人,  那种矢志不渝的思想力,  可以冲破一切禁锢和藩篱划定 的小天地。 就你耐不住寂寞这点,  也说明还缺少磨难和修炼。  父亲无意间对我说 的这席话,  终是长留在我脑海里的。 只不过,  真正体验到这话的含义,  却要等到 我多年后进入钢厂,  经历烟熏火烤的历练之后了。

对这位未来的表姐夫,  我起初是有点不感冒的。  因为我深爱大哥、  大表姐。 觉得王志文一掺和进来,  就把昭信表姐生生地抢走了,  对这事总觉得有点不爽。 然而, 家里人却是无动于衷。  如果说王志文给我还留了点什么好印象, 那就只剩 下那双总对我微笑的和蔼、  明亮的大眼睛了。

嗣后,  王志文常跟昭信表姐来周家做客,  都得到了很好的招待。  我曾见母亲 问过舅舅关于昭信表姐和王志文的关系,  舅舅只说自己不是老封建,  儿女的婚事 由不得他做主。再说,他认为王志文这个人,  人品不错,  不愿意为谋个一官半职 而去巴结讨好那些贪官。 唯一使舅舅不放心的,  是王志文不是南京人,  家在北方, 底细不详。 只知王志文是中央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  因北边战事,  回不去,  只好 在一所中学当教员维持生计。 彼时,  所有学堂都已停课,  薪水停发,  王志文不仅 生计维艰,  亦无固定之所,  如果不是昭信表姐帮助、  照顾,他王志文怕是在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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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再寻找立足之地了。
新中国成立以后,  母亲才在一次闲聊之中,  说出了舅舅为啥不很反对昭信表 姐和王志文的婚事,  原来舅舅和舅母当年的婚事曾遭到双方父母的激烈反对,  两 个情投意合的年轻人,不得不破釜沉舟,在双方父母面前,以死相胁,拿出一瓶"敌 敌畏"  ,  做出要一饮而尽、  拼死一搏的状态,  唬得双方父母乱了分寸,  才不得不 同意他们结为优俪的。  同病相怜嘛,  舅舅、 舅母不仅始终未忘当年的切肤之痛,   更不愿意悲剧在自己孩子的身上重演。

在父亲和大哥出走之后,  王志文就很少来周家玩了。  鼻舅是个聪明人,  我估 猜他一定是给王志文另外安排了住处。 不过,  王志文倒很重情意,  竟不怕军警特 务的抄家之举,依然抽空来向母亲问安。只是来去匆匆,来了也仅与母亲聊上几句, 竟连饭也不吃,  便打道回府了。

1949年,  4月 4 日儿童节,  在我记忆中是最糟糕的儿童节。  既没有去后湖州 划船,也没有去三角洲草地上放风筝。 甚至连离着不远的中山陵都没去,  冷清清 地过了一整天。

而且, 李伯伯跟李太太自那天吵闹过后, 月牙湖这里似乎一下子冷清寂寥了。 我们每天巴望昭信表姐来玩,  可连她的影儿都见不到。 母亲差刘妈去问舅舅一家,   回来后却说:    "他们也是很久没见到女儿昭信了,  且坐立不安, 万分焦急。 "  因  为城里已有流言蜚语在疯传,  说是江北一线已是陈兵百万,  近日就要万炮齐发,     直指江南。 那老蒋早已带着太太逃往了大西南。

果然,  几天后,  江边方向就传来了隆隆的炮声。  我自然就被母亲禁足了。  一 天到晚,  只能窝在屋内团团转。  于是,  我自是厌气难耐得抓狂。   "离家出走,  去 往江北找父亲和大哥"  的念头也越发强烈。  反观大人,  也都寂寞难耐的模样:  刘 妈没事找事干,  一会儿拖地板,  一会儿洗衣裳,  一会儿擦钢精锅,  一会儿擦玻璃 窗。其实都不脏,  都光亮亮的,  明摆着是没事找事干。  母亲于是唤住她,  说:    "你就不能歇歇!  别老是手停脚不住的,  好不啦!  "

而母亲自己,  其实也在没事找事地忙活。  她几乎每天午觉之后 ,都要把那对  从龙泉窑淘来的,  被军警抄家弄碎后又修复的,带着累累裂痕的青花瓷花瓶,  从  箱底翻出来,  闷坐在客厅里擦啊、 看啊,  似乎那对花瓶里掩藏着什么秘密和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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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这里的静,  似乎与外面街面上的闹和乱形成鲜明的对照。  大姐劝母亲:    "妈  妈别擦了,  把花瓶都快擦通了。  "母亲听罢,  反倒从容谦和地笑笑,  停下手中的  活计,  说:    "大乱始有大治!  我心里平静得很,  权当是弄弄白相,  解解厌气,  顺  便记住这瓶子上的裂痕。 要不然,  这些年心里的沉闷寂寞,  真不知道向谁说呢!  "    母亲讲话的语气也是沉闷的。  大姐觉得,  就像这阵子,  中山门外的气氛, 一  到夜幕降临,  跟过阴历七月十五的鬼节一样,  家家户户关门闭户,  只听得见几条  野狗在旷野里吠叫。狗吠声只会使这夜更静、更黑,如同黎明前的黑暗般深浓无比。  我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还是背着母亲和大姐,独自溜到河湾边上。四月的清晨,   分外凉爽。 我跳望对岸的三角草地,  缓缓向下倾斜的坡地上,  疏密有致地立着许  多青森森的树,  树下是些繁杂的野草。 再隔一段时间,  我就会像往年,  去那里采撷野花,  插在花瓶里,  供母亲欣赏。

此时,  除了鸟叫之外听不到一丝人的声音,  冒气的河面,  摇晃着晨曦的光亮, 草叶上露珠在滚动,  振翅的小鸟,  飞过斑驳陆离的古城墙,  呆板的树林里,  散发 出青草和泥土的芳香。  说不出的幻觉般的感受,  纷纷涌进脑海和鼻腔。  一碧如洗 的蓝天,  一下子成了陪伴我的伙伴。  我摸摸口袋里自认为带足的干粮,  寂寞的感 觉就此一扫而光。

我沿着小路, 匆匆忙忙地向紫金山走去。 第一次感觉到,无忧无虑的自由 ,   让我丢掉了寂寞和幻想。  我正脚踏实地地奔向幸福的地方,  抛开了过去留在心里 的伤痛和悲苦,  还有无奈和绝望。

我不知不觉中,沿着山道,缓步下山,由于没有找到那个隐藏着大山洞的山坳,   就更别说进入山洞,  到达江边,  只得放弃 "离家出走,  寻找父亲和大哥" 的计划。 但是,  我倒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当我回到家里时,  五彩缤纷的光线,  正挂满窗⃞。母亲手提菜篮站在大门旁, 菜篮里有从屋后菜园刚采摘的各种蔬菜, 散发着诱人的清香。 母亲唤我的声音,   在那一刻,似乎盖过了远处时起时落的枪炮声,  显得分外亲切。

我就像是平日从旷野和河湾回来,  迫不及待地换掉被露水打湿的衣服,  倒了碗 热茶喝下去,然后,神秘地对母亲说:  "成千上万的大炮在响,你难道一点不觉得?  " 母亲说:    "我哪能听不见,  不过是盼着你父亲和你大哥早点打过江来,  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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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是笃笃定定罢了。  "

听了母亲的话,  我忍不住立刻就趴在窗前观望那条通往家里的小路。

刘妈见了,  走过来问:    "坤宝,  这么热闹的炮声,你反而没有了反应,  耳朵  聋得快变成小老头了,  连我都想出去看看热闹呢!  "  我却一时语塞,  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还不打算将一大早偷跑出去的事公之于众。

刘妈又说:    "小东西,  听不懂我的话! "  我终于挣扎地说:    "那炮声我早就听 懂了,干吗要你听懂,那是解放的声音,  比你哼的扬州小调, 好听多了。相比之下, 你那难听死的扬州小调,  只能算是讨饭腔。 "刘妈不以为然,  竟真的哼唱起扬州小 调来,  那毛巾在她手指尖上滴溜溜地飞转。  她很得意,  经常老脸皮厚地声称,  在年 轻时,  乡里许多油头小光棍缠她。 当她不厌其烦地说这些往事时,  声调立即变细变 柔,  努力叫人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不过,  凡是遇到这种时候,  母亲总会用那种耐心 的口气,  说些不着边际的安慰话来搪塞她,  比如这话我相信……

而我却知道,  刘妈其实也是在盼着父亲和大哥早点回家来,  因为高兴才又唱 起了扬州小调。正所谓,人人都有寂寞的时光,有的人会在寂寞里沉沦,迷失方向;  有的人却会将它升华,  从浮躁中找到淡泊和宁静的力量,使自己成长。

翌日 ,  震天动地的炮声就归于彻底的沉寂,  就像战争永远离去,周围的世界, 又处在暂时安宁、  闲静的氛围里。 越是没人来打扰我,  我越是不能在这静谧的环 境中安生,  总想出去看看这世界究竟在发生怎样的变化。  我离开月牙湖,  才走近 那条梧桐大道,  就发现有两三个大人正好路过。 只见他们互相点头致意后,  便凑 在一起窃窃私语,说话声极小, 好像生怕被人听见。 所以,  我一直走到他们跟前, 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事情。 再走远一点,  仍然如此。

我只好重新回到家里,  不承想,  一进门就被母亲叫住了。  母亲问我,  昨晚有 没有听见炮声。 我回答得含含糊糊。 母亲便说:    "那么大的声音,你又是居高临 下,会听不见?  "

我一听母亲这口气,  便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经泄露,  迟交代不如早交代,  坦白 也许还可从宽,  于是,  不等母亲再追问,  就竹筒倒豆子般和盘托出了。但我避重 就轻,  只是交代了自己登上紫金山看日出的情节。

母亲见我倒还老实,  便不再深究,  只是说:    "我听外面人说的,  城门头上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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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弹,  炮炮打到江北岸,  震得小孩掉水里,  震得蒋军炮灰都完蛋!  你看连我们家 里,房间顶上的石灰也被大炮震下来一块,  你自己竟还乱跑出去,  若是遇到了炮 弹爆炸,那会是多危险。 "

我问母亲:    "大街上那些伤兵说,  世界末日到了!是真的吗?  "母亲摸摸我 的头:    "哪能呢? 应该是新世界的黎明要降临了。  "  我立即联想起了昭信表姐来 家时说的话,  便知道母亲这几天一定见过昭信表姐,  或是昭信表姐给母亲带来了 好的消息。 于是我放心了,  且认为, 那些残兵败将所说的  "世界末日"  ,  就是失 败者发出的哀鸣,  就是因为旧王朝的覆灭,  那些绝望者发出的哀叹。  而那些期盼 新世界诞生的人,  却一定为  "I旧的不去,  新的不来" 而欢呼。 接下来,胜利者定 会像过年辞旧迎新时那样,  大家相约轻松地登上紫金山之巅,  迎接黎明中冉冉升 起的一轮红日 ,  伴之还有美丽的山岚,  飘浮在半空中,  穿梭在树林竹丛之间。

当然,  以后的事实证明,  我的想象,  不仅来自一些关于解放的宣传材料和母 亲在深夜里偷听新华社的广播,  还有就是毛泽东主席和朱德总司令发出的 《向全 国进军的命令》 。

我问母亲:    "南京庆祝解放,  会比庆祝抗战胜利更隆重吗?  "

抗战时我还小,   自然是印象不深的。 总之,我本能地觉得,  整个南京和周围 的世界正在起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变得没有了陌生感,  只要是为之高兴的人,  都 会互相道贺,  共同欢庆。 反之,  那些为之惶惶不安的人,  便不再敢抛头露面,  连 月牙湖这里,  那几家不太熟悉的人家,  不知为什么,  就匆忙地搬走了,没人问他 们搬到哪里去了。临走时他们慌张的神色,  以及不向作保人打招呼的做法,  似乎 就已经暴露了他们匆忙离去的缘由。

枪炮声远去,  和平的日子到来。 沉浸在喜悦中的百姓,  皆是对旧政府的苛捐  杂税、 狂征暴敛深恶痛绝的,  且指望新政府必是为人民着想、  为人民办事的好政  府。而那些心怀忐忑,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稀里糊涂过日子,连日历牌也懒得翻、 连礼拜天都遗忘的人,  也各怀着各自的心思。  正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  每个人都  盘算着时局变化的走向。

我记得,  那是一个春意盎然的下午, 刘妈懒洋洋地在阳台上洗衣服,  一边唱 着怪腔怪调的扬州小曲。 大家虽都有点  "春眠不觉晓"  的困倦,  但刘妈胡唱乱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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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起到了醒脑安神、 抖擞精神的作用。

而刘妈夏然而止,  反倒使大家有点不适应。 而后,  便听见刘妈叫道:    "哎呀, 来了一辆吉普车!  朝李太太家开去了,八成是李先生回来了。 还是李先生有良心, 仗刚打完,  就第一个往家里跑。  "
当年,  吉普车还是时髦和荣耀的象征,谁都知道那玩意儿只有当官的才能坐。 所以,  大家闻讯后,  都出门来观看。

因为那时, 月牙湖这里能坐到吉普车的,  就只剩他们家了。 刘妈判断得不错, 吉普车的确在李家门前停下。 可令人费解的是,  吉普车只停了刻把钟,  便又匆匆 地开出了月牙湖,顺宁杭公路朝东遁去,  留下的只是一道淡淡的烟气。

第二天傍晚,  我听见屋外有脚步声,  接着便有人敲门, 刘妈开门后,请进来 的竟是李太太。 母亲虽感惊讶,  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且邀李太太到客厅落座。

李太太神色黯然, 穿一条黑灯芯绒对襟褂子和一条黑色哗叽长裤,  引人注目 的是,  她头上别一朵纸做的白花,  左臂上缠着黑纱。  她把一封信交给母亲,  只说 声打扰了,  便款款转身欲走。

母亲向信封上瞥了一眼,  忙喊住了李太太:    "李太太,  请留步。 "

李太太回转身,  眼晴睁得老大。母亲暖嘴着,  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她俩互相凝 望了一阵。大姐和刘妈站在母亲身后,  大气不敢出。 屋外传来了小孩的嬉闹声。 一 只麻雀竟不识时务地在窗台上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一会儿,  又一无所获地飞走了。

李太太本是个话痨,  且是得理不饶人的主,  此刻突然变得少言寡语,  其冰冷 的神态着实叫人害怕。大姐见她看母亲的目光变得游移不定,  且眼眶里湿漉漉的, 赶忙低下头,  望着她一身墨黑的装束。 正因为从头黑到脚的衬托,使得李太太胸 前那朵白纸做的花格外醒目 ,  让人见了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做姑娘时,  就剪得一手好花啦。 "  李太太似乎从大家的眼神里看出了疑惑,   突然改讲起广西官话,倒显得格外动听,  "我剪的最后一朵花, 白花,就为我来戴格。 "

刘妈忍不住问:    "是…李先生玻了? "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  只留下三个崽。"李太太依然是平静的口气,  "好了,在家没架打了,  天下太平了,  周太太,  我做女人做到头了。  "

"哎哟喂, 真苦命啊,  下辈子投胎再不做女人了。  "刘妈哭腔哭调地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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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瞪了她一眼。

"刘妈,  你真相信还有投胎一说?  "  李太太仿佛在扪心自问,  脸上漾出些许轻蔑的笑意。

"怎么没有?龙生龙,  凤生凤,  老鼠生儿打地洞!  我就是做下人的坯子。  "

刘妈的话招来李太太轻蔑的一瞥,  她上前摸摸我的小脑袋,  拉住母亲的手,   不无深情地说:   "周太太,没有命苦的女人,只有荒诞的世道,我们都是自作自受, 心甘情愿,  是吗?  "

"李太太,  世道的变迁是每个人都躲不掉的,  认命的人,  就只能心甘情愿。 " 母亲苦笑着说,  把另外半句  "不认命的人,  就大胆地走自己的路" 留住,让李太 太自己去想。 而后,  又补充道:    "多保重吧,  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

"你,  "李太太停顿了一下,    "恨国民党吗? "

她这话问得虽突然,  但母亲却听得真切,  答得干脆,  说:    "吃了这么些年苦 头的人,  能不恨吗?你难道不是?  "

"我也恨!  "李太太的话犹如从牙缝里进出:    "恨他老蒋偏要挑起内战,恨 他蒋光头,  用你时好话说尽,  临了就当起了  '甩手掌柜'   ,  弄个什么  '下野'   ,   自己先把国库里的黄金美钞统统都弄到台湾去了,  再把我那死老头子,  搞得无路 可走,  真是非常无赖的东西。  "

"可我只恨他让我夫离子散。  "  母亲从容地说,    "我丈夫临走时教给我耐心 和坚强,我相信,我们一家团聚的时刻就要快了。李太太,我们活着是有奔头的。 "  "噢,  天啦,  我们既争了。 反正我丈夫投靠的国民党是一败涂地了,  从来就 是成王败寇,  我早料到我丈夫的报应是免不了的,  可没料到来得这样快,抗战胜利后,  不过才过了四年而已。  "

"这可不是赌钱,  不是押宝押得对错那么简单。  "母亲说。

"但愿我们以后还是好邻居。  "  李太太说。 她走了,  步子迈得似乎比来时轻松些。

母亲拆开信看了一遍。 她告诉大姐和我,信是姨妈写的,  信上说,  谭思杰的  部队已从安徽向武汉撤退,去向未定,后事难料。袁剑文师长已战死,为国尽忠毕。 信是谭的部下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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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之夜

这天清晨,  一支出殡的队伍从周家屋后的大路上经过,  人数不多,  也走得稀 稀拉拉。 陈实和栓子吹着唢呐,  另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吹着管短笛,  曲调不甚悲枪, 却也有一点抑扬顿挫的韵味。 后面是几个披麻戴孝的男女,腰扎的白带在春风里 飘着,  如同戏台上跑龙套、 打旗子的戏子。 再后面是四个人抬一口薄皮白坯棺材, 抬棺者手叉腰,  步伐整齐而有节奏,  还挺精神地都叼着半截烟卷。  我以为他们在 出洋操,  很滑稽。 有几个小孩跟着看热闹。 队伍路过月牙湖这里,  如蛇一般向孝 陵卫方向游去。
"一点也不热闹。 "  刘妈待出殡队伍过去之后博悻地说,    "陈实这东西就巴 望死人,好做生意,你看他开开心心地吹,不肯多出一口中气,就知道混吃混喝。 " 刘妈做了个鬼脸,    "混穷本事海呦,  怪道能养娃。 "

"是哪家人死了?  "母亲问。

"后面小卫街上的地头蛇肖把头,   自从新政府为老百姓撑腰,  就没了威风,   没了营生,  每天喝两瓶烧酒,  借酒消愁。 前日喝迷糊了, 一不小心就跌破了骷髅 头,喝了一桶马尿, 吃了一碗土也不见好, 当晚就挺尸翘辫子了。 "刘妈高兴地说, 努力在大腿上挠痒痒,  惬意得⃞牙咧嘴。

这肖把头,  六十多岁 ,  地方上一霸,  远近闻名的地头蛇。  过去一直仗着伪警 署里有靠山,  在地方上称王称霸,  是个谁见了谁躲的主。  虽然他在月牙湖这里不 敢仗势欺人,  但也是恶名在外,  臭名昭著。
 
语毕即朝远处的云端再望了一会儿,  便默默地坐到沙发上闭目养神了。  连我都体  味到了她心中的舒坦与平和。 因为,  母亲极少用 "哼" 这个字来表示自己的心绪。
 
风雨之夜  I  075

她谦和、宽容、大度的禀赋,让她在把握语气修辞时, 总是遵循着温良恭俭的尺度。 我的印象里,  她还真没有挖苦过谁。 但是,  对这个依仗旧政府警署的权势,  专干  欺男霸女坏事的恶棍地头蛇,母亲却一反常态,  突然用  "哼"  这个字来表达自己   的憎恨和蔑视, 足见其心中也藏着是非曲直的标杆,  随时能丈量出人世间的善恶  与命运。

一会儿,  刘妈从外面回来说:    "那该死的肖把头的徒子徒孙,  竟然还请了巫 婆来给他 "跳神'  ,意图借尸还魂,让肖把头活过来。此刻,就停在四方城那里。 " 我一听,  很是惊讶,  立刻就赶了过去,  想看个究竟。

来到四方城,  果然看见许多人在围观。特别是一些迷信的老人。  不过,  也都 是站在一边,  袖手旁观而已。 如今,  既然已经解放,  像肖把头这样的地痞恶棍,   难道还能借尸还魂?这便是我心中最大的疑问。

然而,  他的那些徒子徒孙,  本已是过江的泥菩萨,   自身尚且难保,  却依旧煞 有介事地真请来了一个巫婆,  来给肖把头  "跳神"  了。

当年,  这种旧时代的产物,  在重获新生的中国大地上还是很顽强地存在的,     肖把头的徒弟,  也按照巫婆事先的交代,  为她准备好  "跳神"  所需的一切用具,     还有祭祀用的大肉包子以及四个干硬的寿桃。然后他们还按巫婆要求,  在地上铺  上黄纸,  又在供桌上摆了四样菜。 且看那巫婆五十多岁,  瘦瘦的,  显得个头挺高,   皮肤很老,脸上有许多皱褶,眼晴一大一小,这使她看上去有一种睁眼闭眼的狡黯。 她穿了一身不起眼的黑色衣服,  拎着个很大的旅行包。

也许怕被新政府的人发现,  一切只能从简。巫婆匆匆点上几娃香,  再从脏兮 兮的大旅行包里, 拿出一个竹条扎制的简易球形体,  又拿出几根伞状的竹条, 插 进球体,  球体在上,    "伞"  往地上一撑,  就撑住了。 又从包里取出几张剪好并画 好图案的白纸,  往  "竹球"  和  "竹伞" 上一铺,  一个雪人似的  "神"  就呈现在了 我们面前。 当然模样是极其呆板的,  缺少  "神" 的起码的睿智和超然,  也就是说, 缺少神韵。 巫婆又拿出一把长长的木剑,  放到桌上, 然后掏出一个铁质的三角钗 和一根筷子般粗细的铜棒,  敲一下,  试试声音。

准备工作就绪,  差不多就该进入状态了。  巫婆面朝供桌,  盘了腿,  在黄纸上 席地坐下。 仿佛是在突然之间,  几乎没有任何过渡,  巫婆的神志就已经大变,  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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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念念有词,  似乎进入了某种境界,  脱了人气一般。  我依稀觉得,  巫婆的状态已 介于人神之间或人鬼之间。  肖把头的徒弟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  表面上是在等候 吩咐,  其实各人都各怀鬼胎。 然后,  巫婆开始  "请魂"  。巫婆敲着钗,在敲钗的 同时一边唱,  声音略哑,  咬字含糊,  调子拖得绵长。 那嗯嗯的婉转的调子,  有如 发自天堂的声音,  当然更像是来自地狱的声音,  给人造成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令人毛骨悚然,  一时不知逝者魂归何处。

老实说,  身处其间,  我像是闻到了一股尸腐的气味。  料定此恶人腐尸,  既已 到了阴曹地府,  便再无重新投胎转世的可能。

但很突然地,  巫婆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操起桌上的木剑,  上下翻转,  在围 观者自然形成的不大的空地上腾挪躲闪, 令围观者不禁一齐朝后缩身,  把有限的 空间让给她。 巫婆忙了一阵子,忙得香火摇曳,  不过看上去,  果然是法力无边的 架势。 渐渐地,  巫婆缓下来,  动作和气息都缓和下来。  然后,  她的右手松软地垂 下去,  剑尖下指,  她站着不动了。 接下来,  巫婆从包里取出几张黄条纸,  抖开,   用铜棒将纸条拦腰挑住,  把盛水的钵子放到纸条下面,  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再拿 火柴点火。 我这围观者尤其觉得痿得慌,  全身都抖起来。 在巫婆烧那些纸条时,   我注意看纸条上面的毛笔字,  倒也简单,    "忌鬼不忌人"   "跪拜阎王爷"    "投胎 转世,  有求必应" 之类。

火光把巫婆的老脸照成一副可憎相。  巫婆用铜棒轻轻搅动钵子里的灰水,  然 后端起钵子,  站起来,  径自走向四方城内。  一个大徒弟讨好似的跑在前面,  为巫 婆领着路。

我看肖把头那蜡黄的脸面,  深深凹下去的两眼,  已成骷髅之状,  躺在棺停内 的躯体,  一声不响,  既没有一点儿痛苦相,  也没有一丝气息。  巫婆又用手蘸着钵 子里的凉水,  挑动手指,  将水轻轻地洒在那张满是皱褶的死脸上。  整个 "请魂"   的过程给我的印象,  就是一个丑陋无比的老太婆庄严地与虚无搏斗,  至于斗出什 么结果, 好像与生死没有任何关系。 然后,  肖把头的大徒弟,  就奉上一摞用真钱 当作的冥币,  将巫婆送走了。 这一场所谓的人鬼较量,  所谓借尸还魂,  虽然煞有 介事,  却似乎令人啼笑皆非,  让人更加相信,  像肖把头这样的地痞恶棍,  在新社 会里,  要么改邪归正,  要么死无葬身之地。

风雨之夜  I  077

正所谓人在做,  天在看,  多行不义必自毙;  旧政府,  新政府,  人心向背定 赢输!

清明以后,  阴天多了起来。 月牙湖边的老周家,  本就临水而居,  连日来更是 风声雨声读书声,  声声入耳;  松林竹林林衔林, 林林摇曳。

不一会儿,  细雨就扫进了东窗。  母亲吃了一块葱油煎饼,  喝了一碗红豆粥,   兴致不错,  坐在客厅里摆弄那架哥伦比亚狗头手摇唱机,  专心致志地听着梅兰芳 唱的  "贵妃醉酒"  。

入夜,  雨天本就黑得早,  加之屋前小路旁的几盏路灯,  损坏了没人修, 屋外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风助雨势,  越下越大。 照例,  刘妈服侍我和秉辰洗了脸,  洗 了脚,  再在我们的小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拧一把,  关上灯,  就自行去睡觉了。 这日 , 我却偏偏不肯轻易就范,  继续认真地翻看连环画 《小克日记》和《水浒传》  ,  不 让刘妈关灯。 那《小克日记》 中的主人翁  "小克"  ,  是漫画家刘元创造的人物。 画家把小克在  "国统区"  的所见所感及周围发生的故事绘成了《小克日记》 ,  连 载于《南京晚报》 。由于漫画真实记录了当年的时政境况和老百姓的生存状态,   贴近生活,  针砭时弊,  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和读者的共鸣。  所以是老少咸宜,   争相传阅,  连刘妈这样不识字的人也喜欢看。 于是,  她见我兴致如此之高,便索 性陪着我一起翻阅。

时间很快就过了晚上九点钟。  我于翻阅的间隙,  透过板壁的缝隙朝母亲那里 瞥了一眼,  发现母亲也在认真地看书学习。

窗外风声呜鸣,  檐漏浙沥如音。 我的思绪已经超越了《小克日记》 的故事,   觉得自己更像 《水浒传》里的好汉,  于饥寒交迫中弃家上梁山,  聚义济民生。 这 样一想,  许多关于父亲、 大哥的回忆,  便纷至沓来。

夜深了, 大家都不再说话,或坐或倚, 或阅或思,静谧无比。然而,恰在这时, 我脑洞大开,  想起了一个问题,  而且是急需找到答案的紧迫问题。  于是,  我不顾 刘妈的反对,  跳下床,  推开了母亲的房门。
母亲吃惊地望着不请自来的儿子,  问: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难道有什么急 的事情?  "
"妈,  我是有个很急的问题,  连等待翌晨的黎明,  亦等不及!  "
 
078  I梧桐雨

母亲闻言,  合上书,  问:    "什么问题如此着急?  "

"既然江北的解放军已经突破长江天堑, 为什么父亲还没有回来?  "

母亲慈爱地盯着我,  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

我不得不老实回答:    "我晚上睡不着时,  常听你们大人的谈话。  "母亲闻言, 猛然觉得我已经长大,  对我已无须隐瞒,  于是干脆地回答:    "我想应该很快了,   春天已到,  该开的花迟早总会开的。  "

"可我总想爸爸、大哥他们会不会日晒雨淋,有家难回,枪林弹雨,流血流汗, 想到睡不好、  吃不香的地步!  "

"坤宝真是心眼越来越多,懂得想念亲人了!  他们和许多志同道合的人在一 起,是什么都不怕的。  你就放心地去睡觉吧。  "  母亲和蔼地宽慰我说。  然后就让 刘妈送我到床上去睡。

刘妈领了  "圣旨"  ,  便以命令的口气,  押解我而去,  根本不容我再有辩驳。 大姐也顺势收缴了我手上的书,  然后坐到一边,  专心致志地学打着毛线。

就在这时,  客厅的红木门被人笃笃笃地敲响了。  一、二、三下,  停了一会儿, 又是一、二、三下。声音不大,几乎被雨声淹没。母亲放下手中的书,对刘妈说:"看看是谁来了。  "

"不会吧,  太太。 "  刘妈的眼神游移了一会儿,    "没听见敲门声。 " "怎么会没有,  这么多年了,  这种敲门声我还听不懂!  去,  有人!  "

刘妈央求大姐陪她一道去开门,  她说这种天气往往会撞见鬼,  大姐放下手中 的活计,  朝美丽的编织物再看了一眼,  便主动去开门,  嘟囔道 :    "好吧,  就让我 先撞见鬼。 "  刘妈反而跟在她后面,  蹑手蹑脚的。

我和秉辰瞬间没了睡意,  依偎到母亲身边。母亲睁大眼睛朝门 口看,  用眼神 迎接着未知的不速之客。

只听见大姐和刘妈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怎么是你? "接着是一道低沉而 含混的问好声,  传到了大家的耳畔。 一会儿,  一个黑亮、 高大的身躯挪进了客厅, 站立在大家面前。 水从他外面的雨披上疾速地淌下,  汪湿了嵌木地板。  大姐和刘 妈跟在后面,  脸色惊恐不定。

母亲楼着秉辰,  战战兢兢地问:    "你是谁?  "
 
风雨之夜  I  079

就在脱下雨衣的瞬间,  大家同时看到了,  一个瘦骨嶙响,  满面饥色,  深凹的大眼晴闪出和蔼、  明亮的光的人在谦和地微笑。

"伯母, 我是王志文。 "

"你怎么搞成这样?  "母亲总算是缓过气来了。

"风雨太大。 "  王志文说,    "我是路过此地,  顺便来看看伯母。 "

"昭信呢?你把我们昭信藏到啥地方了?  "  母亲的语气有点微微的恼怒。她 近来似乎学会了发脾气,    "你们老的老,  小的小,都不顾家了,  我懂得的。 什么事都瞒不过我。 你替我把昭信找回来。  你们…………你们真狠心。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  这是生死攸关的年月 ,  我忍着不说,  你却看得下去,  今天我要说了。 "

母亲的话说一半留一半的,  几分担忧,  几分埋怨,  几分心痛, 几分留恋。

刘妈赶忙替王志文端来洗脸水。 大家这才看清,  他留了胡子,  长而粗硬,两颊瘦削,  令人难辨。 此刻的他,  倒完全没有了一个白面书生的赢弱和苍白。

大姐望着这位未来的表姐夫,  显得比较兴奋,  王志文介绍说,  昭信表姐在外面过得很好!
"在外面?在哪个外面?很好!  那么待在家里不是更好吗?  "

王志文全然不顾起码的礼貌,苦涩地笑了笑:   "伯母,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 他的声音不但低沉而且发颤了。

刘妈要去厨房做饭,  王志文说不用现做。剩菜剩饭就行,  说是吃了就走,  有  事要办。 刘妈和母亲拗不过,  依了他。他吃了两大碗开水泡饭和一大碗笋干烧肉。 吃相委实不佳, 可以说是狼吞虎咽,  与先前那个文质彬彬有点害羞的王志文比起  来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而后又会让人感到一点鼻头发酸。
他吃喝完,  开始猛烈地吸烟,  吸完两支烟便告辞要走。

"就为了吃顿饭?  "母亲伤心地问。

"去孝陵卫那边, 有朋友等。 "

"墨墨黑的风雨夜,  应该不是打家劫舍吧?  "母亲挪输道。

"噢,  也许是。 "  王志文机智地眨眨眼,    "这是笔为劳苦人谋利的大生意。  " "可你不会干这活的!  "
"老板精明,  我们又肯学。都是些不错的伙计。  "  王志文穿上雨衣。
 
080  I梧桐雨

"等一等, "母亲抬高声调,  "告诉我,秉乾和他爸爸在哪?别怕,我受得了。 什么事都别瞒我……你们和昭信跟他们都是同行。  "

王志文的眼睛灼灼如火,  脸上添了活气:    "我们都在继续战斗………都好。 伯母,  你们千万要保重。 五月鲜花盛开的时候我带秉坤、  秉辰去雨花台捡雨花石。 " 他咬咬嘴唇, 可还是微笑了。

我一听说要带我去雨花台,  立即嚷嚷说:    "我早就想去了,  但妈妈说,  那地方是枪毙人的地方,  连石头都被血染红了!  "

"为啥去雨花台?  "  母亲似乎仍旧气恼地诸问道。

"噢,  当然,  去中山陵……还有梅花山……那里更好玩。  伯母,  咱们还可以坐马车进城上圣保罗教堂,  多有趣………然而,  雨花台也要去!  "

母亲打断他的话:    "王志文…………你真能编排……净拣好听的话讲……讨人喜欢。 "  母亲说不下去,  眼眶竟有点湿润。

王志文重新投入呼啸的风雨中。 大姐突然冲到东窗前,  猛地推开窗,  头探到黑夜中,尖厉地呼唤着:   "爸爸!…哥哥!……"

这呼唤从紫金山的山谷里,  从河湾和三角草地那边回荡过来,  最终还是淹没在了嘈杂的风雨声中。
刘妈赶忙跑过去把大姐推开,  关上窗。喃喃地哀怨道:    "老天爷……行行好, 不要再作孽吧!  保佑……保佑他们。  "

我吓得往母亲的怀里钻,  一个超过十岁的大孩子,仿佛依然要从母亲的乳汁 里吮吸天然的慰藉。

从这夜起, 我开始滋生出一个怪癖:  喜欢聆听风中雨滴溅在屋顶上的声音。 特别是那种随之而来的梧桐雨,  那种待狂风骤雨肆虐完之后,  开始平心静气敲打 窗⃞的梧桐雨。  我从它的声音中,  更能感受到勃勃的生机和希望。  我清楚地记着 王志文临别时,  那张憔悴的脸上漾出的微笑。  那微笑,  似乎隐含着对小字辈的殷 切希望,  就像黎明的微光照拂着萌芽的快快生长。

是夜,  我经历了自出生以来的第一次彻夜失眠,  那感觉迷迷糊糊的,倒也并 不像大人议论得那么难挨,  其间,  反倒是清楚了暗夜里时间的流逝。 先是听见雨 声淅淅沥沥,  越来越小,  直至停歇后,  就有一两声鸟鸣自山林中传来,  空旷而又

风雨之夜  I  081

悠远。再后来就有塞塞宰⃞的万物萌动的声音隐约发生。  这声音也许是小草在伸展 懒腰,也许是花苞在渐次打开,也许是松鼠在林间跳跃,也许是翠竹在奋力拔节…… 一夜的失眠,  似乎也伴随着一夜的期待,  当晨曦的微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房

间时,我突然明白,我此刻正期待着一轮红日跃出地平线,冉冉升起在世界的东方, 把天地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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