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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雨》(第一章 烟雨江南)2
中华新闻网 2024-11-02 09:13
父亲走后
随着时局的变化, 暑假后, 学校便没能再开学复课, 我只好窝在家里。 然而, 原本宁静的家, 似乎也笼罩上了阴云。
敢去问母亲。 因为父亲和大哥的出走, 家里显得分外冷清。 唯盼望着舅舅一家来 串门,不仅能给家里带来一些衣食用品, 而且会带来父亲的音讯。 尤其是昭信表 姐的到来, 总会给这个不幸的家庭, 带来一丝快乐的气氛。 她活络的社交能力, 使得母亲多少对她有点依赖。 每次一来, 母亲便要将她拉到房间里, 关起门来仔 细询问。 而昭信表姐, 又总能向母亲传递一些来自解放区的消息, 言之凿凿。 有 一段时间,母亲甚至以为她也是那边的人。 不过,她却不敢随便询问。
那时的我, 越是听不到她们的对话, 就越肯定地认为, 她们是在谈父亲和大 哥的情况, 于是倍加思念父亲。 我感觉父亲的努力都是在别人看不见时默默进行 的。就像家门前那几棵桂花树, 昨天看到的时候, 它还是满树绿叶,但一夜过后, 再看时, 已是满树米粒般的金黄且透着醉人的芬芳。
老实说, 父亲留给我的印象, 其实还是很矛盾的: 时而亲切, 时而严肃, 时 而欢快, 时而拘谨, 时而对家人体贴入微, 时而又弃之不顾, 一走了之。 给人一 种很不确定的神秘感和紧迫感。 父亲与大哥出走后, 大哥养的那条泰迪狗, 也在 抄家时, 因为撕咬军警, 被彻底打晕后丢在警车上带走了。 家里变得更冷清。 虽 然母亲重复对我讲, 父亲和大哥到外地做生意了, 但我其实根本就不信。 虽然母 亲关照我不要多说多问,只管读好书过好日子。但我却更加心神不定,读书不专心, 日子过得更其敷衍。
也许, 被抄家后, 日子变得难过。 经济指据, 吃得简单, 也消磨了一家人的心志和体力, 于是, 只剩下孩子爱玩的天性, 才保留了一点难以泯灭的生气。 我 和秉辰兄弟俩, 依旧按捺不住地想往外跑。 大姐不得不对我们严加管束。 她关照 我们, 只准在家门口附近玩, 不许跑远。
一天傍晚时分, 河湾那边小孩的嬉闹声又传过来, 触动了我的玩心,驱使我 带着秉辰, 又溜到三角草地下边的河湾去了。 我寻了根小木棒, 牵着秉辰的手钻 进芦苇地。掘土、 挖沟、 搭小桥, 弄得浑身泥水, 玩得非常开心, 也饥肠辘辘。 于是,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挖了两截芦苇根, 洗净之后, 一起分享。 秉辰嚼得有 滋有味, 我却觉得那芦苇根有点苦, 除了可以充饥, 没啥好吃的。 吃完, 两人又 做了个原始的觅食游戏, 但是一无所获。 由是以为, 只要扩大寻找范围, 不愁找 不到可口的东西。
于是, 我们兄弟俩无视大姐的嘱咐, 拼命往芦苇滩的深处钻去。
脚走酸了, 鞋也湿了。 突然我们看见不远处的小土埂下面, 有一堆黑乎乎的 东西。 跑过去一看,竟是父亲大哥出走, 军警特务抄家后, 家里失去的泰迪狗! 秉辰哭喊着: "泰迪狗! 我们的泰迪狗! " 我思付,这畜生, 一定是在警局挣脱 了束缚, 又循着熟悉的路, 跑了回来。 真是既通人性, 又无比忠诚。 思来想去, 越想越伤心, 只能边流泪边在土埂下边挖了一个坑,勉强把泰迪狗塞进坑里埋了。 草草堆了个坟包, 上面还插了三枝芦苇。
回到家,母亲和大姐看到我们俩的狼狈样,很生气,大姐使出了做姐姐的威风, 罚我们面壁思过。 我灵机一动, 把泰迪狗的事告诉了大姐, 她一听, 果然也哭了。 她哭了一会儿, 就叫我们俩去吃饭, 吃完饭又给我们洗澡, 便将罚站的事都忘在 脑后了。
周家少了两个人和一条狗,就一下子冷清到底了。有一段时间,为了打发时间, 我和秉辰甚至养成了到阳台上去发呆的习惯。
每天黄昏后, 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到阳台上, 眺望河湾和三角草地, 大姐怎么 唤我们, 我们都是爱搭不理的。 为了把我们叫回来, 她甚至哄秉辰, 过几天, 替 他再抱一条泰迪狗回来。
秉辰信以为真, 还提出了条件: "我要黄的! "
但我却知道, 大姐是哄他的, 其说得越煞有介事, 就越不会信守承诺。 家里
父亲走后 I 027
于是, 我们兄弟俩无视大姐的嘱咐, 拼命往芦苇滩的深处钻去。
脚走酸了, 鞋也湿了。 突然我们看见不远处的小土埂下面, 有一堆黑乎乎的 东西。 跑过去一看,竟是父亲大哥出走, 军警特务抄家后, 家里失去的泰迪狗! 秉辰哭喊着: "泰迪狗! 我们的泰迪狗! " 我思付,这畜生, 一定是在警局挣脱 了束缚, 又循着熟悉的路, 跑了回来。 真是既通人性, 又无比忠诚。 思来想去, 越想越伤心, 只能边流泪边在土埂下边挖了一个坑,勉强把泰迪狗塞进坑里埋了。 草草堆了个坟包, 上面还插了三枝芦苇。
回到家,母亲和大姐看到我们俩的狼狈样,很生气,大姐使出了做姐姐的威风, 罚我们面壁思过。 我灵机一动, 把泰迪狗的事告诉了大姐, 她一听, 果然也哭了。 她哭了一会儿, 就叫我们俩去吃饭, 吃完饭又给我们洗澡, 便将罚站的事都忘在 脑后了。
周家少了两个人和一条狗,就一下子冷清到底了。有一段时间,为了打发时间, 我和秉辰甚至养成了到阳台上去发呆的习惯。
每天黄昏后, 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到阳台上, 眺望河湾和三角草地, 大姐怎么 唤我们, 我们都是爱搭不理的。 为了把我们叫回来, 她甚至哄秉辰, 过几天, 替 他再抱一条泰迪狗回来。
秉辰信以为真, 还提出了条件: "我要黄的! "
但我却知道, 大姐是哄他的, 其说得越煞有介事, 就越不会信守承诺。 家里
父亲走后 I 027
这样的条件, 外面又兵荒马乱, 她能到哪里去抱小泰迪狗?
秉辰长到六岁, 个子已经和我比肩, 且长得敦实, 小小年纪力气蛮大。 我不 服气, 问母亲, 为啥自己个子瘦长?母亲却说我, 心眼多, 又挑食, 当然长不壮。 其实我清楚, 那年月还有啥食可挑?有吃的就能活命, 没吃的就翘辫子!
父亲看在眼里, 其疼爱我的方法, 就是指着一处横长的粗树枝, 让我每天吊 在上面,必须做三组引体向上,每组二十下,且非常严厉地要求我不许偷懒! 开始, 二头肌拉得酸痛无比, 牵拉之下, 手抖动得连吃饭的筷子都拿不住。但几个月练 下来, 就大不一样了。 腱子肉一块块地长了出来, 手臂力量也是大大增强。但随 之而来的, 就是常常觉得有力无处使。 于是, 令父亲始料不及的情况便在某一天 突然发生了。 我练习臂力投掷的石子, 竟然没有击中树上的小鸟, 反而砸碎了李 清泉家窗玻璃。 阿燕自然是第一个跑来, 告了 "御状" 。刚巧父亲在家, 便在我 屁股上狠揍了两记,还罚我写了一天的大字, 惹得母亲甚至怜悯同情地掉了眼泪。 后来,还是李清泉医生特地赶来我家,替我申辩,说了一席好话,父亲才"赦免" 了我。李清泉医生,那时在中山东路上的国民党中央医院当医官,是个矮而胖的 中年人, 乐观而开朗, 其时四十多岁, 有点秃顶, 四周的头发却梳得溜光, 面色 红润, 见人三分笑, 颇得人缘。 因与我家同是绍兴人,所以两家关系融洽, 此公 偶或到我家串门,满嘴的周先生、 周太太, 话音中带点上海腔。 管秉乾大哥叫大 公子,说是生得富态, 耳垂大, 将来必定是写字间里的大亨。 他每次来, 总忘不马大, 且黑胖, 在我的印象中是位既善良又疼爱小孩的好母亲, 只是好抽烟打牌。 月牙湖区域的男女老少管她叫李太太, 南京话在太太前面加上丈夫的姓, 便是尊 称, 不分长幼辈分皆可喊。 李太太人缘也很好。
月牙湖区域, 与我同一辈的人, 称李清泉为李伯伯。李伯伯、 李太太在月牙 湖区域老幼皆熟, 不仅是因为李医生的医术与行善积德的秉性, 也因为他们有着 从没与谁吵过嘴的好人缘。
母亲本因血压问题, 心脏有点不好。 自从抄家时受了刺激, 便是落下了心口 痛的毛病, 成了李清泉医生的老病号。 起初, 因父亲和大哥出走, 国民党特务来 抄家, 李清泉既为害怕, 且为避嫌, 反而有点不敢上周家来出诊,便推说自己忙,走不开。 就让李太太以串门的名义, 送点药过来。不过, 李太太原先当过护士, 做李清泉的太太之后, 才辞了护士的行当, 当起了贤妻良母。所以, 依旧懂医术、 会护理。 她来送药时, 总要重操旧业,替母亲量过血压后, 还会一本正经地使用 听诊器, 听听心音, 搭搭脉搏, 搞得倒蛮像那么回事。 她的热情和认真, 还真温 暖了我们老周家的一家老小。 每次替母亲听诊之后, 她总会用安慰的口吻说 "没 事没事, 好得很! " 令母亲感到很宽慰。
因李太太是随了母亲, 才信了基督教, 每周做个礼拜, 也很舒心。所以, 她 曾经在一个礼拜天的早晨, 雇了一辆马车, 硬是请母亲带着我和弟弟, 一起进中 山门, 到白下路中央银行附近的圣保罗基督教堂做礼拜, 还买了冰糖葫芦给我们 小孩吃。
但自从我们家被抄后, 母亲便谢绝了李太太的邀请, 不再去做礼拜了。 因为 母亲最清楚, 以前做礼拜, 是丈夫为了掩人耳目 ,让自己学蒋夫人宋美龄的样子, 做给外人看的。 如今, 抄家的严酷现实教育了她,蒋提倡的 "新生活运动" , 并 非善举, 而恰恰是掩盖其专制独裁的一块遮羞布。 于是, 她也不再想赶那信奉耶 稣基督教的时髦了。
不过, 那李太太对母亲谢绝其做礼拜的事情,倒也并不介意。 她白相寻开心 的方法自然多了去了。 之后, 她便请母亲上家去搓麻将。
初时, 母亲本因心情不好, 推托不去。 李太太就说, 还有关于先生的重要事 情商量! 母亲便觉盛情难却, 只得去了。 牌桌上, 李太太果然是百般劝慰,让她 不要为丈夫和大儿子的出走担心。并说了,吉人自有天相,命中注定,就像这牌运, 说不定下一把就成了 "清一色" 。
李太太让母亲打牌解闷的本意不差, 但劝解的方式却是适得其反。她这么一 说, 反将母亲的心思越说越乱, 害得她胡乱打了两圈, 倒点了两炮, 让李太太和 了两副大的, 赢了不少钞票。母亲一看, 这哪里是白相解闷, 分明是添堵郁闷, 于是, 只好推托家里有事, 抽身告辞出来了。
这李太太自是特别精明, 立刻就知道了母亲的心思。 所以, 有一次看见我的 时候, 就特地关照我说: "宝宝, 国国, 勿要问大人的事。尤其是在你阿妈面前, 绝不要提爸爸的事情。 阿知道啊?就跟弟弟秉辰好好白相。厌气了, 想爸爸、 大
父亲走后 I 029
但自从我们家被抄后, 母亲便谢绝了李太太的邀请, 不再去做礼拜了。 因为 母亲最清楚, 以前做礼拜, 是丈夫为了掩人耳目 ,让自己学蒋夫人宋美龄的样子, 做给外人看的。 如今, 抄家的严酷现实教育了她,蒋提倡的 "新生活运动" , 并 非善举, 而恰恰是掩盖其专制独裁的一块遮羞布。 于是, 她也不再想赶那信奉耶 稣基督教的时髦了。
不过, 那李太太对母亲谢绝其做礼拜的事情,倒也并不介意。 她白相寻开心 的方法自然多了去了。 之后, 她便请母亲上家去搓麻将。
初时, 母亲本因心情不好, 推托不去。 李太太就说, 还有关于先生的重要事 情商量! 母亲便觉盛情难却, 只得去了。 牌桌上, 李太太果然是百般劝慰,让她 不要为丈夫和大儿子的出走担心。并说了,吉人自有天相,命中注定,就像这牌运, 说不定下一把就成了 "清一色" 。
李太太让母亲打牌解闷的本意不差, 但劝解的方式却是适得其反。她这么一 说, 反将母亲的心思越说越乱, 害得她胡乱打了两圈, 倒点了两炮, 让李太太和 了两副大的, 赢了不少钞票。母亲一看, 这哪里是白相解闷, 分明是添堵郁闷, 于是, 只好推托家里有事, 抽身告辞出来了。
这李太太自是特别精明, 立刻就知道了母亲的心思。 所以, 有一次看见我的 时候, 就特地关照我说: "宝宝, 国国, 勿要问大人的事。尤其是在你阿妈面前, 绝不要提爸爸的事情。 阿知道啊?就跟弟弟秉辰好好白相。厌气了, 想爸爸、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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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了, 就找隔壁济世, 一起到房间里面, 多读读书。 "说完, 她还抱过我亲了亲, 嘴里一个劲地喊着: "乖儿子,快长大咯! "
济世是李医生夫妇的儿子李济世, 比我小一点, 本都在卫岗小学读书。 他小 时候话不多, 胆小怕事, 跟我们在一起玩也总是心不在焉, 玩得不起劲。 他唯一 感兴趣的是吃零食, 每次总是吃得津津有味, 人却长得像半截芦柴, 七八岁时就 高我一头。李太太多次在众人面前笑嘻嘻地穷嚷: "济世小园属大闸蟹的, 亨不 郎当都吃到骨头里厢了! 就是皮像老子的种, 白。胖爷生瘦儿子, 老天爷搭好的 迭格叫公平。 "
这天, 我终于忍不住, 问大姐周秉悦: "姐, 爸爸和大哥究竟是上哪去了? 什么时候能回家? "
大姐搂着我, 也只能抽抽鼻子, 回答说: "他们是出去做生意了。 "
我料定她的回答和妈妈一样。 因为我知道, 姐姐只比我大五岁 , 在莫愁路上 的明德女子中学读书, 比我这个在卫岗小学念书的小学生,懂的事情多不了多少。 虽然大姐每天晚上都要辅导读小学四年级的我和读一年级的秉辰, 常常还拿出大 人的派头,施行强迫式的严教。甚至还用小柳条打我们的手心。但是,在我的心里, 她还是没办法和父亲、 大哥比的。 父亲可以用脚踏车带我们去中山陵玩。 秉辰坐 在大杠上, 我坐在书包架上, 两人都开心得哇哇大叫, 憨劲十足。 陵园大道两旁 的梧桐和松树林, 见证着我们父子幸福的身影。
秉辰的功课不如我好, 数学、 语文勉强及格。他做不出功课时就用两只手托 着腮帮子呆想, 大姐越是重复指教, 他越是糊涂, 小嘴巴⃞起来, 默默地念叨这, 念叨那, 表示他已经用吃奶的劲在认真计算了, 至于再出现错误, 那就只能怪父 母没有将好基因遗传下来了。
我估摸着,再这样下去,姐姐就要抄家法打秉辰手心了,于是赶忙向母亲求助。 这时, 母亲就会插嘴, 安慰大姐, 说: "还是慢慢来, 秉辰还小, 没开窍呢! "
不过, 周秉辰的蜡笔画, 在同龄儿童中却是出奇地好。他喜欢画大公鸡和狗, 尾巴比身体大好几倍, 高高翘起。 有次被母亲发现, 就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一样, 喜欢得不得了。 并夸他说: "秉辰的画, 可比你老爸小时候的画还好, 与 你老爸的画一样有灵气。 "
030 I梧桐雨
李济世也喜欢画画, 经常来找秉辰画画玩, 两个小把戏一画就是半天。 有时 济世带着他妹妹李晓燕一道来玩, 秉辰就问她: "你喜欢画大公鸡吗? "
"画了好几张猫了 ! " 秉辰不满地说, "怎么又要画猫了? " "妈妈说画的不是猫, 是小狗。 "
"嗯, 那再画一张就像了。 " 秉辰耐心地宽慰她。
然而, 秉辰画出来的仍然不像猫, 也不像小狗, 晓燕接过来一看, 笑着说: "胖小狗跟你一样。 "她说完, 就跳着、 蹦着跑了。
后来还是李济世帮周秉辰的忙, 画了一张猫, 稍微像点儿。秉辰给了晓燕, 晓燕这才满意地不笑话秉辰了。 秉辰为此酬谢了济世两支蜡笔。
可是不管怎么说, 老周家比先前冷落多了。我和秉辰是刘妈带大的, 她那时 三十多岁, 男人是个摆旧货摊的小贩, 外号丁秃子,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绝症, 夫 妻俩没娃。刘妈便将对小孩的那份喜和爱, 统统都挪到了我和秉辰两兄弟的身上。 由此便知, 她是怎么疼我们了, 反正是一天到晚闲不住, 家务事全由她揽下了。 而且很多事她也能做主, 甚至包括对我们管教上的事。她的话有时说得很重, 母 亲也从不怪她。 唯有大姐会关照她, 不要惯着我和秉辰, 家里有什么就给我们吃 什么,没干的, 就吃稀的; 没大菜, 成菜也行。
夏天乘凉时,刘妈会坐在竹榻边给我和秉辰讲故事。当然,总是沉香劈山救母、 牛郎织女、 孟姜女哭长城之类。 虽然道理我们大多听不懂, 但故事倒让我们听得 津津有味。 为了防止我们晚上跑出去玩, 她还讲些神鬼妖怪之类的故事吓我们。 每当这时, 秉辰总是微缩着肩膀听。 我还是有点怕, 就怀疑刘妈胡编瞎说。 母亲 也会笑着劝刘妈, 不要吓唬他们。 别说世上没有神鬼妖怪, 就是要有, 也只是那 些写《聊斋》 的人编出来的故事。
过了几天, 我听见刘妈居然跟母亲顶嘴,说: "你上次说我编神鬼妖怪之类 的故事吓他们小人, 其实不假。 我男人年轻时当过兵, 有一次抓到一个逃兵, 上 司命令我男人押逃兵到荒郊去枪毙, 我男人把逃兵放了, 那逃兵送了我男人一块 银圆。我男人就把银圆放在上衣口袋里。 第二天又开战, 我男人就吃了一颗子弹, 正中左胸心脏的位置, 我男人当场就被打倒在地。 但是过了一会儿又坐了起来,
父亲走后 I 031
觉得自己没死。低头一看, 那子弹是打在了胸口衣袋里的银圆上, 把银圆钻出一 个凹坑, 却没射穿。 由此保住了我男人的性命。 你说, 这不是神仙保佑, 善有善 报吗? "
母亲闻言, 便回道: "那是你男人的造化, 用基督教的教义说, 就是上帝保 佑! " 我觉得母亲的回答很巧妙, 既没有说她的妖魔鬼怪是胡扯, 又从侧面告诉 他,中国讲宿命的人嘴里的神鬼、老天爷,其实到了外国就变成上帝了。如此看来, 都是主观臆断唯心造出来的。
"多读书,像周先生那样坐写字间,快活,赚钱多,不识字当苦力,苦一辈子。 " 这是刘妈时常用来教导我和秉辰的一句口头禅。
但是, 自从发生了抄家的事情。 我就反问过刘妈: "我爸识字多, 在政府里 面坐写字间, 赚钱多, 为什么警察局、 特务来搜查?还带枪, 还抄家? 我爸快活 吗? " 刘妈听了我这话, 神色骤变, 蹲下, 双手捂脸, 蓦地她又跳起来, 在我小 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把, 骂道: "你这个小东西! 话问得够绝的! "
我没料到,刘妈也会发火, 便不由得哭了起来。 屁股上更是痛如蜂蜇。 晚上 洗澡时, 母亲发现了我屁股上的红紫印子, 问我又跟谁打架了。 我只能说, 是跟 济世打的。 母亲反问: "济世会打人? "正好刘妈走进来, 往澡盆里加水, 便说: "他缠着问我,小孩子是不是从胳肢窝里掉下来的? 太太,你想我从来没生过娃, 怎么跟小东西讲?所以揪了小东西一把。 "妈妈笑了,说: "我这小东西变坏了,
没出息。 "
事后刘妈反训了我, 说: "你怎么能冤枉济世, 不作兴的哦。 "
032 I梧桐雨
关门弟子
父亲给几个孩子取名时, 用 "秉性" 的 "秉" 字打头,男孩后面接乾、坤、 星辰的 "辰" , 女孩则是悦, 于是老大叫秉乾, 老二叫秉悦, 老三叫秉坤, 老四 叫秉辰。 无非是希望我们长大后, 都有经天纬地、 斗转星移之秉性, 其期望值不 可谓不高!
对父亲的这种期望值, 最早提出质疑的是大姐, 这个留着齐耳短发、 胖乎乎 的脸蛋上不常见到笑容的小丫头。 女孩的天性, 让她从小就喜欢打扮, 夏天总爱 穿黑裙白衫, 着白力士鞋, 秋冬季则穿母亲年轻时的衣袋。 家中因为就她一个女 孩子,所以母亲许多漂亮的衣裳自然也成了她扮靓的资产。 作为我和秉辰两个弟 弟的长姐, 她要经常辅导我们的功课, 但她却从不像大哥那样, 给我们讲 "国共 和谈" "内战爆发" 这样的国家大事。 有一次甚至对父亲给我们名字里用了 "坤" 和 "辰"很有意见, 觉得我们顽皮不懂事, 辱没了这两个字。
反之, 大姐对母亲和刘妈能烹一手好菜肴且善女工, 却是羡慕不已。 她从注 意观察、 细心揣摩, 到亲自动手, 学得既好又快。 不久, 就成了得到真传的 "关 门弟子" 。此后, 便亲自动手, 把母亲的一些衣服拿来改头换面,使之穿在自己 身上更合体大方。
隆冬季节, 一个礼拜天, 大姐穿上经过自己翻新的咖啡色翻毛领大衣出门。 那毛领子翻起来遮住她半张脸, 双手扰在自己制作的棉暖手笼里。 简直就是母亲 年轻时的翻版。
刘妈看见了, 甚至说: "你妈年轻时的一帧照片, 就是如此穿着。 小姐, 你太像太太了。 "
大姐却回道: "哎呀, 哪个想做太太?我们家不作兴叫太太的,我是穿着玩的。 "
关门弟子 I 033
母亲反来帮衬说: "她爸给我买的,说出去也够寒酸的,我拢共也就穿过几回。 现在正好给她穿! "
刘妈又说: "太太, 你算是省给小姐了。 "
妈妈再说: "她爸买的, 留给她正好, 是个念想。 " 说完淡淡地一笑, 似乎 特地笑给大家看。
刘妈却叹口气, 只顾搂着秉辰, 呆呆地看他在画蜡笔画, 不再多言。
周家少了两位主角, 房子反而显出大来。 家具经过抄家的翻砸, 更显陈旧。 好在这些仿红木的老式家具, 并无什么值钱的。 唯有两件摆设,母亲尤为珍爱。 这两件小东西一模一样, 均是绍兴龙泉窑出的青翠色长颈花瓶, 瓷质细嫩, 纹络 似裂非裂, 釉光照人, 瓶沿口露出瓷胎的白痕, 粗看细看精巧古朴, 挺惹眼。 每 年开春后, 附近山岗湖岸野花盛开, 秉乾和大姐定会撷来一束或数朵,插在花瓶 里讨母亲的欢心, 有时母亲自己也亲自去采花, 插在花瓶里左看右看, 心里涌动 着暖暖的爱意。
父亲和大哥出走以后, 母亲在第一时间, 把那对花瓶藏到了箱子里、 阁楼上。 过一阵翻出来,擦一遍,再藏好。连刘妈见了,都暗中关照我和秉辰,别碰那对花瓶, 称是先生祖上传下来的, 外面买不到, 碰坏了就不得了。 无奈抄家时, 终究还是 被军警翻箱倒柜中碰缺了口。 虽然此后母亲请来工匠拼接打了补丁, 但情感上的 裂痕却是刻骨铭心, 再难愈合。
然而, 事过不久, 母亲发现, 街上军警、 兵痞渐渐多起来, 其中还夹杂着散 兵游勇, 更有不少伤兵, 柱着拐杖瘸着腿。
后来,伤兵越来越多, 甚至满街都是。 他们经常砸商店的玻璃窗, 吃馆子不 给钱, 拦截江南汽车公司的公共汽车, 还常常打人骂人。 搞得军警也手足无措, 也引发了母亲对孩子更严的管束, 甚至连大姐也不能出门了。
二月的一天, 外面飘着雪花, 很阴冷, 屋外来了一个伤兵, 满脸大胡子, 柱 着拐杖,军衣破破烂烂。他跟刘妈讨吃的,刘妈不给。伤兵吵骂起来,惊动了母亲, 她便下楼来, 叫刘妈盛了一大碗饭, 上面堆满菜递过去。 伤兵狼吞虎咽地吃了, 母亲又叫刘妈给他倒了一碗开水喝。
母亲问伤兵: "你从哪里下来的? "
034 I梧桐雨
"徐州。 " 伤兵无力地回答,脸色苍白,似乎伤得很重。
"仗打得厉害吗? "
"死人成山…连长官也死了不少。 " "你为啥出来打仗? "刘妈插嘴问道 。
"乡里没得吃…卖壮丁出来,苦命人当兵,就为吃粮。哪个知道要打败仗哟, 太太, 你话问得奇怪! "
母亲闻言, 动了侧隐之心, 竟给了伤兵一大把钱, 伤兵看看, 苦笑笑, 摇头 揣在怀里, 连声谢谢! 不再说什么就走了。 刘妈说: "太太, 你手太松, 给那么多。 "母亲却说: "金圆券不值钱, 让他喝顿酒吧………再说, 那票子用不长了,快换了……" 刘妈听了, 有点疑惑地眨眨眼。
夜里雪更大, 母亲翻来覆去睡不着, 索性坐起来纳鞋底, 想给每个孩子做双新鞋, 春节时好穿。 刘妈也陪她纳起来。
第二天清晨, 刘妈拎着菜篮去卫岗街上买菜, 回来说昨天要饭的那个兵, 冻 死在中山门的门洞里了, 围了许多人看热闹。母亲听了, 竟呜咽了一阵, 唬得刘 妈连说: "太太, 我真昏头了, 不该告诉你的。 "
母亲连连摆手, 半天才说: "刘妈………你不懂得我为啥哭……这不怨你。 昨晚那伤兵走了之后, 我鼻头就酸了………还是哭出来好。 "
刘妈愣了一下也哭了, 哭得有点莫名其妙。 嘴里还对我囔嚷地说: "太太心 好, 先生心也好。 阿弥陀佛!善有善报, 先生会平安回来的。 "
这下好, 反过来, 母亲倒要劝刘妈了。 这边刘妈好不容易止住了哭, 那边大 姐却不知怎的, 哇的一声也哭了。 母亲索性谁也不劝, 回房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正在这时, 大舅却来了, 拎了一大包东西,都是南北货土特产, 内中既有我 爱吃的金丝蜜枣, 又有秉辰爱吃的巧克力和克林奶粉。
刘妈唤母亲出来, 大舅便对妹妹说: "晓珍, 有一位陌生人, 自称是家义的 老朋友, 受家义之托捎来了东西和钱, 那人只说等开春暖和之后会有许多朋友来 看你们, 并劝我留在南京, 而后就走了。 "
大鼻喝了一口茶, 又接着说: "我也莫名其妙, 那陌生人怎么如此神乎, 一 下子就找到了银行的襄理室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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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没再多问,仔细拆开包, 抓出东西分给两个孩子吃, 她自己也捡着一粒 金丝蜜枣,一丁点、一丁点地嚼着,眼睛凝望着窗外翻飞的雪花和光秃秃的梧桐树, 似乎走了神。
我后来才知道, 这次舅舅来, 本是有一件大事, 就是劝母亲和全家跟他一道 去香港。银行早在 1948年秋天就开始往台湾迁,南京总行的金库现在已经迁空了。 上峰叫舅舅近期内先飞赴广州 , 连飞机票都定好了。
那日 , 我见舅舅又来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虽然还不知道他的决定,却表明 自己的态度, 说: "哥, 我反正是不走的! 老周和秉乾还没回来呢, 我就在家等 他们! "
舅舅便感叹道: "妹 , 我就知道你不愿走。 他们什么时候回了南京, 你就更 不会走了。你是我唯一的妹子, 外甥们也是我的亲骨肉, 我当然也不能撂下你们 一家子不管,我们兄妹都是固执的脾气! "其不走的真实原因,当然,他只字未提。 "我到现在, 还能感觉到家义和秉乾他们在哪! 有一天回来了, 我和刘妈要 弄只 '咸水鸭' , 烧一大桌子好菜给他们吃! " 母亲说完, 就起身走到窗前。 大 姐扶着她,打开窗户,一阵寒风灌进来,母亲业已灰白的鬓丝飘动着,她毫不在意,侧头望着北边的方向。
我的舅舅既尊重亲妹妹的想法, 又怜恤外甥和外甥女, 加之对上峰掏空金库、 迁往台湾的行径极为不满等种种原因, 终于没去香港, 留守银行之内, 坐等解放 大军进城接收。
国民党军队, 从这年初春开始大撤退, 我站在宁杭公路边, 常常可以看见匆 匆走过的队伍和隆隆作响的各种军车, 有时还能看见坦克和大炮, 很是好奇。 于 是经常和家门口的小孩跑到公路上去看热闹。大姐不让我和秉辰去看败兵和炮车, 而她自己却时常去看,一边看着败兵撤退的狼狈相,一边吹着泡泡糖,似乎很解气。 这年寒假过后没有开学, 其实这正迎合了我的心意。 我是巴不得不上学, 好 成天玩 "官兵捉强盗" 和 "躲猫猫" 的游戏。 因为我已经用吃食从散兵游勇那里 换得一件旧军装, 一套武装带, 于是就把这爱玩的 "官兵捉强盗" 的游戏, 玩出了新花样, 既新鲜又刺激。
唯一让我感觉遗憾的是, 我还没能从那些兵痞处搞到一杆损坏了的旧枪。 因
036 I梧桐雨
为我看见学校虽然没有开课, 但操场上却在训练新兵, 且给那些新兵发枪。 这些 新兵,都是从南京周边乡下抓来的壮丁。 长官喊着口令, 声音已经半死不活。 新 兵更是面黄肌瘦, 穿着不合体的皱巴巴的军装, 有气无力地拖沓着操练的步子, 完全没有战斗力的样子,但他们手里拿的新枪,却让我很是眼馋。这帮操练的新兵,老是引起人们的围观, 还有看热闹的小孩子起哄、 发笑, 甚是好玩。
我问大姐: "连老兵都跑路了, 怎么还练新兵蛋子? "
大姐答道: "他们想利用这些新兵蛋子, 守住长江天堑, 真是做梦! " 我又问: "他们跟谁打仗?那么厉害! "
大姐又答: "又多嘴! 别多问, 知道他们早晚会败就行了! "
我自作聪明地说: "哼, 我可听大人讲过, 是跟从东北过来的解放军打, 对 不对? "
"住嘴! "大姐动了气, "你胡说什么? '解放军'这三个字, 可不能到外面 去说! "
就在前线吃紧, 败兵一拨一拨退到中山门外集中的同时, 城里的学生也在闹 事, 他们不但上街游行, 还打出了 "反独裁、 反迫害、 反内战、反饥饿、 要民主、 要自由" 的标语, 与军警一次次地发生流血冲突。 我那时胆子也变得越来越大, 有时竟敢自己一个人偷偷溜进城玩。
有一天, 我看见许多如大哥、 大姐一样的年轻人, 在街上成群结队地游行。 让我最感兴趣的还是横幅标语上的内容。 那时的我, 已经懂得标语上写的是啥意 思了。什么 "反内战" "反饥饿" "反独裁" ,什么争取 "民主自由" "反迫害" , 这些标语口号, 当初, 我都是从父亲嘴里听来的。 我由此开始明白, 没饭吃、 物 价飞涨、 金圆券, 原来是普遍现象, 南京的居民和这些学生都是如此, 老百姓早 已经是怨声载道, 活不下去了。
那天, 我决心随着游行队伍一直走到新街口去看看。 哪知,等到想往回走时, 才发现腿已经酸得走不动了。想找公共汽车, 没有; 对座儿的四轮马车, 不见了; 甚至连黄包车也没有了。 最后, 我只得硬着头皮走走歇歇, 一步一步往中山门挪。 此刻, 秉乾大哥对我讲过的梁山好汉等英雌人物, 一—浮现在我的脑际, 仿佛那 些英雄正跟我一道前行, 一路做伴。
关门弟子 I 037
不经意间,新街口广场中心的孙中山雕像, 已矗立在面前。 孙中山向我招手 的姿势, 让我欣喜和激动。 且勾起我对父亲的一段回忆。 几年前, 是父亲带我来 这里玩的。那时还有许多人在演讲,人都围着看,叫着好。在警车还没有赶来之前, 我好奇的小身体, 就在人圈中钻进钻出, 因为听不懂演讲的内容, 便只能去观察 演讲者的面孔, 就觉得那张面孔既严肃, 又激动。
就在我回忆着父亲的往事时, 忽然, 我发现有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在盯着我, 原来是大姐周秉悦来寻我了。
我慢慢地朝后退,由于游行人群密集,一时竟退不出去。后来还是大姐走过来, 一把将我拽出人群。 我本准备着挨训, 没料到, 大姐根本没有时间训斥我, 只是 牵着我的手,退到了人行道, 然后急急朝大行宫方向走去。 刚走没几步, 果然听 见身后嘈杂声四起, 回头一看,游行的学生与围观的人群呼地一下散了,四处奔跑, 接着响起了尖厉的警笛声, 气势汹汹地开来几辆警车, 车上下来许多军警。 大姐 拉着我加快脚步, 我却不断地回头看。 大姐急得拉着我没命地跑起来。
紧接着, 我们向右拐进了洪武路, 这是条南北走向的长街,街面不宽, 岔巷 也很多。所以, 我们很快就把警笛声甩到身后去了。
038 I梧桐雨
黄河大合唱
大姐拉着我出了洪武路, 向左拐进游府西街, 又走了好一阵子后, 就到了杨 公井, 来到首都电影院。 我累得实在不行, 就赖着不肯走, 眼睛还不由 自主地朝 小百乐门咖啡馆望。 大姐没办法, 只得带我跨进小百乐门, 找了个火车座儿坐下。 要了一杯咖啡, 一杯牛奶, 两块萨其马。 大姐对我说: "吃吧, 小活宝, 也算姐 带你出来玩了一趟。 " 火车座很软, 坐在上面很舒服, 手摇唱机正在唱 《何日君 再来》这首歌。 我想起, 前两年, 大姐也拿过这张唱片回家,挨过父亲的批评, 便向姐姐重提旧事。却遭到了大姐的呵斥: "萨其马都堵不住你的嘴! 你懂什么? 我早就不听这些软绵绵的陈词滥调了! "
就在我们姐弟俩边吃喝边说话间, 又进来了一男一女, 男的似秉乾大哥的年 纪, 女的则比大姐还大一点。
这对男女衣着寒酸, 脸色憔悴,他俩在大姐和我的对面坐下, 要了两杯咖啡, 而后,就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 眼睛却不安地瞧着外边的街面。 我好奇地盯着他们, 发现男的上身穿的黄皮夹克跟大哥在家时穿的那件一样, 只是已很破旧, 领子上一 处被撕裂, 尤其是他的不太浓密的络腮胡子和蓬乱的头发, 更像大哥不修边幅的样 儿,让我顿生几分亲切感。女的则和大姐一样,也是修着齐耳短发, 额上一缕刘海。
男的从皮夹克的兜里掏出几块烧饼, 就着咖啡和女的大嚼起来。 连大姐也为 此走了神,惊讶地看着这对男女。 大家正默默地吃喝时, 又闯进来一对年轻男女, 与先前进来的这一对打招呼。 听他们的口音, 显然带着北方人的粗犷和纯朴, 听 起来倒很带劲。 后进来的男的说: "今晚别回学校了, 妈妈叫我们住舅舅家。 "
"现在就去吗? " 穿皮夹克的男的问。 "我们先去, 过一小时你们再去。 "
黄河大合唱 I 039
"舅舅不在家呢? " "那就按老规矩。 "
一席对话说得我摸不着头脑。 但大姐听来却倍感亲切, 知道是几个穷学生, 在充分利用有限的学生寝室,搞起了套住轮睡的把戏。让她倍感居家就学的幸福。 虽然离家才几小时, 仍蓦然生出对家的依恋。
后来, 那对后到的男女走了, 先来的那对男女仍坐着, 他俩不约而同地打量 起大姐和我来。 尤其是大姐胸前那块三角形的 "民德女中" 的校徽, 更是吸引了 他们。
穿皮夹克的那位大哥, 突然问大姐: "你们学校寒假后就没有再开课吧? "
"是的! 现在局势这么紧张, 街面上这么乱, 哪个学生还有心思上课? "
"是的! " 男的小声说, "我们中央大学的学生更是首当其冲! "
"明白 ! " 大姐也小声说, 语气却很坚定, "有校不能回, 有家不能归。 都
是打内战造的孽! 看他们怎么收场! "
"噢, 这时间怕不会长。 " 穿皮夹克的很随便地说, 完全是一副若无其事的
态度, "只要不读死书, 就会明白春天里将要发生什么事。 "
"我盼望迎春花早点开。 " 大姐说, "每年谷雨前后, 我们家都要去紫霞湖
边上看花。 "
"紫霞湖? "
"啊, 就是中山陵的紫霞湖啊! " 大姐天真地睁大眼睛, 这时, 我突然感到 她与自己的年龄差距消失了, 记起了小时候, 与自己嬉闹的那个微胖的小姐姐。 可是, 这两年姐姐似乎变老成了, 面孔板得常常比母亲还严肃。
"噢, 紫霞湖就在中山陵啊! " 一直默不作声的剪齐耳短发的姑娘说, "中 山陵还有一座音乐台, 我和同学去演过《黄河大合唱》 , 呵, 气氛热烈得不得了, 令人终生难忘。 "
"那是哪一年? " 大姐问。
"1945年, 纪念抗战胜利。 "
大家突然不作声了。 唯有那台老式的唱机,还有气无力地唱着走了腔的调子。 头发梳得很讲究的老板娘慢悠悠地摇着手柄, 给唱机上紧发条, 并换了张唱片, 于是,众人听见一个女人尖声嗲气地唱: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齐唱, 月下 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着芬芳, 我爱这夜色茫茫, 也爱这夜莺歌唱, 更爱那花一般的梦, 拥抱着夜来香, 吻着夜来香, 夜来香, 我为你歌唱, 夜来香,我为你思量, 啊……我为你歌唱, 我为你思量。 夜来香, 夜来香, 夜来香………"
"再见, 同学。 " 穿皮夹克的说, " 《夜来香》这首软绵绵的情歌,就像是 给一个每况愈下的王朝唱响了挽歌, 太憋闷了。 " 他们走了,我发现大姐目送他们离去的眸子, 忽闪忽闪, 亮晶晶的, 便问: "他们为什么讨厌这首歌? "
"因为他们曾经唱过《黄河大合唱》 。" 大姐回答说。
"爸爸和大哥也唱过 《黄河大合唱》吗? " 我狐疑地问。
"当然唱过!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唱过。我在学校也唱过! "
"在南京,现在为什么听不见人唱《黄河大合唱》 了? "
"因为,现在这里的有些人, 特别怕听见这首歌, 禁止人们唱它。 "
"那是些什么人? 为什么怕听这首歌? 又为什么要禁止人们唱? " 我更加疑惑地一连提出三问。
"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 大姐回说, "不要老是问啊问的。 "
"我已经长大了, " 我申辩道, "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会游泳,还会闯到新街口来玩, 我不怕, 我什么都不怕, 还不算长大吗? " "不算! "
"嗯……还要等多少时间算长大呢? "
"你不听话, 不争气, 算不得长大。 假如你听话, 问话不是那么多, 就算长 大了。 "
"真的? " 我高兴了。
"真的, " 大姐继续说, "顶多到春暖花开时节。 " "可我不是花朵呀! "
"我看你比那没有经历风雨的娇艳的花朵, 强不到哪里去。 " "我不做花朵, 我是男人, 女孩阿燕才是花朵。 "
"小祖宗, 什么男人女人! 你懂什么! "
我耍无赖, 走一阵便蹲在马路边歇一阵, 不肯走, 大姐讥笑我是孬种小男人,
黄河大合唱 I 041
"因为他们曾经唱过《黄河大合唱》 。" 大姐回答说。
"爸爸和大哥也唱过 《黄河大合唱》吗? " 我狐疑地问。
"当然唱过!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唱过。我在学校也唱过! "
"在南京,现在为什么听不见人唱《黄河大合唱》 了? "
"因为,现在这里的有些人, 特别怕听见这首歌, 禁止人们唱它。 "
"那是些什么人? 为什么怕听这首歌? 又为什么要禁止人们唱? " 我更加疑惑地一连提出三问。
"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 大姐回说, "不要老是问啊问的。 "
"我已经长大了, " 我申辩道, "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会游泳,还会闯到新街口来玩, 我不怕, 我什么都不怕, 还不算长大吗? " "不算! "
"嗯……还要等多少时间算长大呢? "
"你不听话, 不争气, 算不得长大。 假如你听话, 问话不是那么多, 就算长 大了。 "
"真的? " 我高兴了。
"真的, " 大姐继续说, "顶多到春暖花开时节。 " "可我不是花朵呀! "
"我看你比那没有经历风雨的娇艳的花朵, 强不到哪里去。 " "我不做花朵, 我是男人, 女孩阿燕才是花朵。 "
"小祖宗, 什么男人女人! 你懂什么! "
我耍无赖, 走一阵便蹲在马路边歇一阵, 不肯走, 大姐讥笑我是孬种小男人,
黄河大合唱 I 041
她很窝火, 但我仍不肯走。 大姐没法儿, 赶巧有一辆三轮车停在科巷口 , 大姐便 带我去乘车。 那车夫竟说, 要光洋, 金圆券比草纸还不值钱。 大姐回说, 我只有 金圆券。 车夫说, 给点米也行。 大姐于是答应,蹬到家门 口 , 就给五厅米。 车夫 才肯蹬我们上路。
三轮车拐进月牙湖这里, 快到家门口时, 大姐看见陈实迎面走来向我们招手, 说: "小姐,你快回家看看, 刚才军警和保长带着几个便衣又来抄你家了, 周太 太急得不得了, 不知二公子和小姐去哪儿了, 生怕你们也出事。 "
陈实四十多岁, 扬州人, 是个干巴小老头, 但能说会道, 心肠也不错。他在 铨叙部干庶务, 这是文词儿, 说白了就是下等杂差, 扫地打水、抹桌子、 冲厕所 是他的本分。 他老婆是一个典型的乡下婆娘, 在月牙湖一带倒马桶、 洗衣服, 每 月混几个钱贴补家用, 她似乎没有大名, 大家都习惯地叫她陈婆子。 因为她长得 丰乳肥臀的粗壮样, 因此大家都认为她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陈婆子不仅干活出死 力, 养小孩的能耐也令人咋舌, 她一溜儿养了六个儿女, 养一个活一个, 个个膘 肥体壮, 夫妻俩对谁都和气, 从不得罪人, 这样他们这一大家子也才能活下去。
我记得, 父亲待陈实一向厚道, 铨叙部经常弄到美国面粉和克林奶粉以及其 他一些生活物资, 这些东西比市面上便宜得多, 有些甚至不要钱, 所以父亲总是 想方设法替陈实多弄点。刘妈虽说是家里的用人,但有些活,母亲却不让刘妈去干, 而是唤陈婆子来做, 这样, 逢年过节时,母亲便可名正言顺地对陈家给予关照了。 所以,我想, 这真是患难见真情! 陈伯明知周家被抄, 正背着通共的嫌疑, 与之 沾边的人, 都难免自取其祸, 而他却主动上门来帮助支撑和抵挡, 正说明那些看 似粗鄙的普通人, 一样懂得感恩。
大姐一听陈实的话, 脸色大变, 请陈实挖几厅米打发车夫, 便牵着我的手直 奔家门, 到了家, 我们愣住了, 楼上楼下又被翻得不像话, 连天花板和地板都扒 开了, 活像遭了匪, 遇了劫。
母亲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 静得如一座雕像, 刘妈蹲在母亲旁边, 搂着秉辰 呜呜地哭。 见我和大姐进来,母亲眯眼朝我俩打量了一番, 刘妈松开秉辰跳将过 来, 恶狠狠地说: "这家……你们要不要了? 太太差点急晕了……这些小娘养的、 杀千刀的, 没得王法了……大白天又来抄家。 阿弥陀佛…观音老母在上……善
042 I梧桐雨
有善报, 恶有恶报, 这些杀千刀的,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哦。 "
刘妈骂得又凶又粗, 仿佛她肚里的一腔怨气, 在骂声中才能慢慢消失。
中饭后, 陈婆子带着大儿子栓子来了。 栓子已经长得人高马大、傻大黑粗 的, 在孝陵卫镇的澡堂子里当擦背。 孝陵卫镇地处宁杭公路要冲, 兵荒马乱, 澡 堂不开了, 栓子只好待在家里, 时常上紫金山劈树砍柴, 担到镇上换点米面油 盐。陈婆子说: "周太太, 栓子爹叫我带栓子来给你家收拾房间。 "母亲叹了口 气: "唉, 搞成这样, 还有啥收拾头。 "
陈婆子道: "总要收拾的, 周先生、 周太太待我们善, 我们粗人只能做粗活, 算是报恩吧。 " 母亲听陈婆子说得恳切, 就说: "知道你们是吃过饭来的, 怕你 们不饱, 让刘妈带你们到厨房吃饱了再做。 "
栓子听了喜形于色, 陈婆子则连连道谢, 转到厨房去了。 只一会儿, 陈婆子 和栓子就吃得满面油光, 精神抖擞地走出来。 陈婆子对刘妈说: "刘妈,你不要 沾手, 站在旁边指点我们收拾就行。 刘妈尽管放心, 我陈婆子手脚清爽得很。 栓 子虽是粗坯, 大字不识几个, 只晓得吃, 没出息得很, 但干活出力却不赖。 "
果然,仅仅一顿饭工夫, 屋子上上下下、 里里外外,便被陈婆子母子收拾得 井井有条, 刘妈夸奖她, 陈婆子说: "月牙湖这里哪个不晓得我陈婆子是做事的 坯子, 去年李先生家李太太做小月子就是我服侍的, 我养了六个娃, 关关节节哪 里还有不晓得的。李先生赏了我一袋面咧, 蒸的馒头瓷白油滑。 "
母亲留陈婆子和栓子又吃了晚饭,临走, 陈婆子说: "栓子爹今天去钱家帮 钱老头穿衣入验, 不肯来, 过几天等太太家太平点, 他过来帮太太收拾地板、 天 花板, 请太太不要多心。 " 母亲没作声, 陈婆子走后 ,刘妈说: "这陈婆子把我 的蓝布围腰也扎走了。 "母亲说: "她忘了解, 算了! " 刘妈说: "太太,你凡 事都算了, 人家就刮你油也算了。 "
母亲却说: "周家这种情况, 又有谁愿意来想帮? 别说是她无意扎走了, 就 是有意, 那又何妨? 我们家该接济的! 眼下, 我们对谁都要让着点才好。 "刘妈 唉了一声, 又叹了一口气。
过了几天, 陈实领着栓子来了, 父子俩手脚倒也麻利, 半天工夫钉好了地板 和天花板, 吃酒时, 陈实义愤填膺地说: "这是什么世道? 无法无天了, 大白天
黄河大合唱 I 043
来抄东翻西。 王保长什么泼皮狗东西, 周先生待他不薄, 竟味着良心带警察来太 太家放肆。这杀千刀的,今天早上撞见他,被我陈实狗血喷头骂了一顿。 "刘妈说: "怪不得,我去卫岗菜市场买菜时,看见你跟王保长像在吵架,后来被别人拉开了。" 陈实说: "哎哟喂, 刘妈, 你老也看见了, 我陈实就是要骂这个不讲良心的东西, 替周先生出出气! "
刘妈笑道: "这就叫,公道自在人心!连我这个老太婆都懂的。周先生是好人, 自有上天在保估的。 " 母亲知道,刘妈又在用话宽慰自己, 便只当没听见, 叫刘 妈挖了半洋面口袋米给陈实, 他先是不肯收,但后来终于收了, 唤过栓子, 提着 走了。
044 I梧桐雨
刘妈
晚上, 我看见家里的用人刘妈, 忽然从母亲的房里哭着出来了, 还哭得挺凶, 我以为又遇见了什么事, 吓得大气不敢出, 只好缩在床角 ,竖起耳朵偷听。 大姐 则来到刘妈的睡房, 扶她坐在床边, 哄她劝她半天, 刘妈才说: "太太真狠, 真小看人………好赖怎么想得出来, 这种时候撵我走,还是我嫌弃你们家?怕你们家遭祸?还是我男人没本事养不活我, 要赖在你们家? 呜呜…"
刘妈越哭越凶, 大姐看看实在劝不住, 最后还是把母亲拉来了。 她问母亲, 为什么要让刘妈走? 母亲也眼泪汪汪地向刘妈赔不是, 说: "我也是好意,一怕 家道就此中落,根本再用不起人; 二怕你刘妈辛辛苦苦在我们周家干了这么些年, 临了反而受了连累, 我实在是不忍心! "
刘妈闻言, 这才收住眼泪, 扭过身, 一把搂住大姐的腰, 喃喃地说: "先生、 大公子是好人,他们越是遇了难, 不在家里, 我越不能走。 家里有粮我吃一口 , 家里无粮我们一起去筹, 工钱我也不要了。 就等先生、 大公子他们回来。 如果有 一天他们发财回来了, 大家都放心了, 我再走……在你们家, 我老太婆不求有福 同享, 只愿有难同当。 况且秉坤、 秉辰也都离不开我, 小姐儿也离不开我呀。 "
母亲见刘妈说得如此恳切, 便只能收回成命, 擦干泪水说: "刘妈, 不是我 一定要赶你走, 是先生、 秉乾儿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军警和便衣倒是接二连三地 上门, 还不知道何时是头"
"太太, 我不是糊涂人,他们………越是被军警查抄, 就越是干的大事情, 就像我家老丁, 是一样的啊。 "刘妈伸出右手, 大拇指顶在手心, "我家乡那边, 像先生、 大公子这样的人, 可是已经坐了天下啦。 "
"托你的吉言,但愿他们早点回来吧! "母亲说完长叹一声。 擦去了泪水的
刘妈 I 045
眼睛里, 竟然闪烁起希望的光亮。
继而, 她又习惯性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并安详地说: "那你就不走吧!其 实, 我本意是让你暂时回老家避一避。 你看我们家现在这个样子, 不想让你与我 们一起遭罪! 唉, 但愿善有善报, 我们一起面对吧! " 而后, 迈着蹒跚的步子, 回到自己的房间。
当然, 老周家人缘再好, 这样反复被抄家, 也难免引起外人的非议: 周家是 怎么回事? 男人和大儿子跑出去, 几个月不归家, 引来警察两次抄家? 这些问题, 都在月牙湖周边人们的头脑里, 打着不大不小的问号。
许多原本与周家相处不错的人, 都很少来串门了。 即使走在路上碰见, 也不 过匆忙点头而已。 还有不少人对周家人开始避而远之, 如同害怕被瘟疫感染。 母 亲为此很痛苦, 却又伴装着很平静。 因为她觉得几个孩子还小, 即便周秉悦也才 十五岁 , 都还离不开对父母亲的依赖。 况且, 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 现在连每天 的吃饭过日子,都成了难题。
为了一家人的平安, 母亲又期望上天或耶稣基督的庇佑。 每晚临睡前, 又开 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领着几个孩子唱: "平安夜, 圣善夜。万暗中, 光华射。 照着圣母, 也照着圣婴。 静享天赐安眠, 静享天赐安眠。 " 就像是过去为阁楼上 的丈夫和大儿子在望风。
秉辰自以为懂事, 竟问母亲怎么每天晚上都过圣诞夜。 未及母亲回答, 大姐 已经抢先说: "过了圣诞, 就快到新年,快到春天了, 所以天天晚上唱, 催着新 春早点到。 " 我和秉辰相信了姐姐的话, 因此使劲地唱, 还缠着刘妈点蜡烛,并 关了电灯。烛光摇虫不定, 家里的温暖气氛又使我们快乐起来。
阴历年一过, 天气渐暖。 刘妈说老天爷长眼, 开了恩, 春暖才来得如此早。 学校根本没有要开学的样子, 我和周秉辰便不用去上课。 街面冷清, 店铺打样, 可是人们照旧过年, 吃酒, 放鞭炮, 拱手作辑, 拜大年。
元宵节那天晚上, 月牙湖附近照旧有许多小孩玩灯, 只不过比之往年, 缺少 了那股热闹劲。我和秉辰被母亲关在家中不准外出,急得直跺脚。母亲安慰我别急, 说: "儿子, 你也不小了, 做男人必要学会沉稳, 遇事气定神闲。 过些时, 等你 爸和大哥回来了, 我会让你们疯玩个够, 高兴个够。 " 我听了似信非信, 秉辰听了却是手舞足蹈, 当即嚷着要吃年糕。
我想, 母亲是过来人, 又四十多岁了, 当然有耐性, 沉得住气。
我帮着母亲把那对小花瓶从箱底翻出来, 擦了看, 看了擦, 但是, 那些破裂 后修补的痕迹, 却是怎么都抹不平了。 我觉得, 母亲正是通过这样看看擦擦,擦 擦看看,消磨时光,睹物思人。而我和秉辰关心的则是武装带、木枪、木刀和军帽。 看似在疯玩, 其实心里想着与王保长和那帮狗警察交火, 想着如果他们再来抄家, 将用何种办法对付他们, 保护自家!母亲和刘妈好像知道孩子的用意, 也有点睁 只眼闭只眼地不想多管。
元宵节过后, 母亲终于病倒了。 大姐请李清泉来看过, 确诊为高血压引发的 心脏病。一犯起病来, 她两手都哆嗦得厉害, 胸闷心悸, 有时竟昏厥,不省人事。 家中立刻又增添了一层阴郁的气氛。 大人小孩都是愁眉苦脸的。 刘妈常年服侍在 旁, 最明白母亲的病根所在, 也懂得怎样处置病中的母亲。 愁虽愁, 倒也未见得 如何慌张。 她让母亲半靠半卧在床上, 掐人中, 喂水, 喂药, 又一次次请来李清 泉大夫, 进行诊治。
其时,国民党的中央医院已经关闭,李医生正好没有班上,成天泡在家里养花、 养鸟。李太太则赌瘾大发, 成天与几位月牙湖这里的太太、 小姐搓麻将, 其他事 概不过问, 反正家里还有姨娘操持家务。 可也别说, 李太太搓麻将的手气倒蛮旺, 还就不大输。 她也算是厚道, 赢了钱把本留下, 其余的请赌客吃喝, 小孩子嘛, 也让你沾点光。如果看见她搓麻将后,一把将秉辰抱过去,搂在怀里亲,一口一声: "我的胖儿子, 我的好国国! " 待秉辰好像比待济世还亲, 那我就知道, 她一定 是又赢钱了。
这天, 刘妈看太太又说胸闷心口痛, 便去喊李大夫。谁知, 去了一会儿,请 来的不是李大夫而是满面焦急的李太太。 母亲就知道, 李大夫不在家, 于是顺从 地让李太太听诊、 量血压、 开药, 一切照旧。
按照过去的习惯, 李太太从出诊包里拿出几样药, 并关照服法, 就算完事了。 然而,今日李太太却似乎没有走的意思, 她坐在母亲的床边, 一连声地叹气。说 母亲是七分心病, 加之烦神失眠所致。 母亲便连连点头,说: "还是你了解我, 在这亲人出走、 硝烟不断、 风雨飘摇的动乱年月 , 哪能不烦神劳心? 好在有你李
刘妈 I 047
我帮着母亲把那对小花瓶从箱底翻出来, 擦了看, 看了擦, 但是, 那些破裂 后修补的痕迹, 却是怎么都抹不平了。 我觉得, 母亲正是通过这样看看擦擦,擦 擦看看,消磨时光,睹物思人。而我和秉辰关心的则是武装带、木枪、木刀和军帽。 看似在疯玩, 其实心里想着与王保长和那帮狗警察交火, 想着如果他们再来抄家, 将用何种办法对付他们, 保护自家!母亲和刘妈好像知道孩子的用意, 也有点睁 只眼闭只眼地不想多管。
元宵节过后, 母亲终于病倒了。 大姐请李清泉来看过, 确诊为高血压引发的 心脏病。一犯起病来, 她两手都哆嗦得厉害, 胸闷心悸, 有时竟昏厥,不省人事。 家中立刻又增添了一层阴郁的气氛。 大人小孩都是愁眉苦脸的。 刘妈常年服侍在 旁, 最明白母亲的病根所在, 也懂得怎样处置病中的母亲。 愁虽愁, 倒也未见得 如何慌张。 她让母亲半靠半卧在床上, 掐人中, 喂水, 喂药, 又一次次请来李清 泉大夫, 进行诊治。
其时,国民党的中央医院已经关闭,李医生正好没有班上,成天泡在家里养花、 养鸟。李太太则赌瘾大发, 成天与几位月牙湖这里的太太、 小姐搓麻将, 其他事 概不过问, 反正家里还有姨娘操持家务。 可也别说, 李太太搓麻将的手气倒蛮旺, 还就不大输。 她也算是厚道, 赢了钱把本留下, 其余的请赌客吃喝, 小孩子嘛, 也让你沾点光。如果看见她搓麻将后,一把将秉辰抱过去,搂在怀里亲,一口一声: "我的胖儿子, 我的好国国! " 待秉辰好像比待济世还亲, 那我就知道, 她一定 是又赢钱了。
这天, 刘妈看太太又说胸闷心口痛, 便去喊李大夫。谁知, 去了一会儿,请 来的不是李大夫而是满面焦急的李太太。 母亲就知道, 李大夫不在家, 于是顺从 地让李太太听诊、 量血压、 开药, 一切照旧。
按照过去的习惯, 李太太从出诊包里拿出几样药, 并关照服法, 就算完事了。 然而,今日李太太却似乎没有走的意思, 她坐在母亲的床边, 一连声地叹气。说 母亲是七分心病, 加之烦神失眠所致。 母亲便连连点头,说: "还是你了解我, 在这亲人出走、 硝烟不断、 风雨飘摇的动乱年月 , 哪能不烦神劳心? 好在有你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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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这样仁慈而热心的邻居, 亲临照顾, 我的病才有消停的指望。 "
不承想,那李太太闻言,反倒自行叹起气来。母亲便问: "你李太太出手相助,宽慰了我的心, 自己为什么反倒愁肠百结的样子? "
李太太再叹口气, 道: "说来话长, 真是一言难尽哪! "
母亲见她欲言又止, 心事重重, 更是放心不下, 加之又想再表达一下谢意,便说: "李太太, 你帮我治了病, 我真是非常感谢!但看你总在叹气, 是不是遇 上啥不顺心之事? "
"你晓得吗? "顿了一顿,李太太突然冒出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 "说是………
什么 '共匪' 要打进首都了, 哎呀呀…………不得了, 有钱的都在往香港跑, 有权的都在往台湾跑, 周太太, 这可怎么是好呀? " 李太太惶恐地说出了她心中的纠结 与烦恼。话虽不多, 却是忧心忡忡。
"李太太, 我以为你心里有啥疙瘩解不开的呢, 原来就是为了这事。 " 母亲 眉头舒展, 平静地说: "这有啥急头,共产党不是匪,也是人,终归不欺负百姓的, 来就来吧! 失民心者失天下, 得民心者得天下。 朝代兴替, 历来如此, 兴许老百 姓日子好过点呢! "
"可是…我家先生在中央医院做事。 共产党来了的话, 会放过我们吗? " 李太太说完,便向母亲投来一瞥探询的目光。
"李先生是大夫, 治病救人的, 这是积德, 共产党能拿李先生怎样?再说李 先生人缘好, 月牙湖周边里, 哪个不知道他是好人。 我想终究不碍事的。 "
"嗜,周太太,你有所不知,我家先生是国民党党员,国民党党员碍不碍事? "
母亲对她提的问题, 似乎很不在意, 不等她说完, 已开始闭目养神, 就好像 扯了几句闲话疲劳了, 得休息一会儿。 李太太又像是解释, 又像是自我安慰地 说: "我先生不是爱出风头的人。 在中央医院混事哪能不应付一下, 弄个国民党 名头装潢装潢门面, 周太太, 你说是不是? "
母亲闻言, 这才又慢慢睁开眼, 叹道: "李太太, 你我两家多年邻居, 一向 交情不错, 承你情常常照顾我家, 替我治病。周家不会忘记交情, 能帮忙的必会 尽力相助。 我听我先生讲过,共产党对党外人士, 也是搞团结和 "统一战线' 的。 不过我们都是妇道人家, 还是不谈什么党不党、 政不政的, 眼下, 我只知道带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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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 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对吧? "
"噢,对, 周太太说得对。 唉, 现在好说歹说迟了。 跟你家舅舅家一样, 要 走也走不掉了。周太太, 你看, 我大块头掉肉掉得厉害, 成了小块头了, 腰身都 减了三寸了。 "
"哪里会! " 母亲微笑道, "李太太富态, 终归是大块头, 再说瘦点也好, 人也精神点。 嗯, 宁波人里就数你麻将打得精, 这几天手气还好吗? "
"手气? 手气好来兮! 有啥办法呢? 不过是解解厌气。 " 一说到麻将, 李太 太便来了精神, 只顿了一下, 便凑近母亲, 支支吾吾地试探道: "晓珍, 我拿你当妹妹, 你待我也是姐妹情意, 两家都是上等厚道人家…………可有句话想问问你………"母亲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只能耐着性子, 听她说下去, "周先生、 大公子………是不是那边的人? "
"哪边的人? " 母亲故作大惑不解地问。 "就是……共产党那边的人。 "
"哦, 那只有上天、 耶稣基督晓得, 李太太, 我困得很。 "
"唉 , 天底下哪有耶稣基督真身呀! " 李太太起身告辞, "周太太, 你不要 急, 安心养病吧, 不要紧的。 "
第二天晚饭后, 我看见李清泉拎了出诊包又来到家里,认真地替母亲再诊视 了一遍,也说是不要紧,病人只需要静躺,不事忧烦便好, 又留下不少药,就走了。
后来, 大姐竟提醒母亲得小心提防点, 因为李清泉毕竟是国民党中央医院的 医生, 又是国民党党员, 母亲说: "不碍事, 连李大夫都防, 那就别过日子了, 再说他来了, 大家说话都围绕医道, 都祈求平安无事,但说无妨的。 "
令母亲、 大姐母女俩没有料到的, 就是她们的对话又被隔壁的我听了个真真 切切。 用老南京的话讲, 那时的我, 公鸡头一个, 正值开窍的年纪, 对大人讲的 话尤其在意。我立即联想到父亲出走之前向母亲交代的事情, 一下子就明白了, 共产党绝不像《中央日报》上宣传的那样, 是青面撩牙、 凶神恶煞的 "共匪" , 而是杀富济贫, 得到老百姓拥戴的, 能打败 "刮民党" 百万大军的一支强有力的 队伍。我原先对照读过的《水浒传》 ,猜测父亲和大哥投奔了 "梁山" , 当了 "绿 林好汉" 。现在却认准, 他们是投奔了共产党解放军。 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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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了, 甚至嘲笑大姐总是小看人, 不告诉我实情, 其实, 我什么都知道。
接下来的日子, 我明显表现出了对大姐的回避, 强烈声明, 自己洗澡时, 再 不让刘妈和姐姐进房间。 我的做法, 首先引起了母亲的注意, 她让刘妈上菜场时, 一定带一只小公鸡回来, 清蒸给我吃。 偏偏刘妈嘴碎, 立刻就嚷道: "太太的意 思我晓得的。 前两天我给他收拾床铺时, 发现一大摊精斑, 我就处理了, 没想到 还是让太太知道了。 没关系的, 吃只小公鸡补补就好了! " 我听了虽感羞怯,但 又无可奈何且态度决绝地在心里把刘妈骂成了 "疯婆子" 。
刘妈来到街上, 发现这阵子中山门外更乱起来。 城墙根下胡乱躺靠着许多散 兵游勇。刘妈胆大, 照旧去卫岗的街边买东西,还带回来一只小公鸡和许多吓人 的消息: 米店、布店被抢,街上又倒毙几个伤兵,某处有人被杀,某处失火无人救, 等等。
城里是进不得了, 要在以前, 顶多个把月就要乘马车去舅舅家玩, 舅母总要 利一大蓝面碗烧鹅或盐水鸭让我们美餐一顿。 我这个年龄段的孩子, 难免吃相不 佳, 父亲便用筷子指着我的鼻头训斥: "你又咂嘴磨牙了! 都说三岁看大, 七岁 看老,该长出息了! 偏偏你塌台面! 只长个子, 不长心眼。 书也读不好! " 搞得 我很难堪。 不过, 现在回忆起来, 倒是令人很难忘却。 我真希望时间能倒转, 父 亲再带我去舅舅家, 即使挨骂几句,那也完全无妨。
周家人虽然足不出户, 却仿佛生活在一艘漂泊无定的航船上, 正经历着惊涛 骇浪的冲击, 也盼望着平安抵达彼岸与亲人重逢的美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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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宴
这天, 阴历三月三, 母亲为我办了生日宴,请了月牙湖这里几位相处多年的 邻居来吃面条和蛋糕。 李清泉大夫借李太太来了, 陈实和陈婆子也来了, 后面一 栋楼的袁太太也来了。 客人为小寿星我带来了些许小礼物。 晚上刚开席, 舅舅也 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 他仍是穿那套黑色条纹西装, 也不结领带。 他人未落座, 便爽气地朝大家一笑说: "我是来看看外甥的, 三月三, 生轩辕, 是黄帝诞生的 日子,他又是属小龙的, 此儿将来必定主贵。 秉坤看, 我给你带来了生日大蛋糕, 亏得冠生园有熟人, 替我现做的。 "说完, 他还搂着我亲了亲。
我清楚地记得, 两年前, 秉乾大哥过十九岁生 日 , 家里请了几桌酒。 舅舅也 是这样亲 自给秉乾大哥送来了蛋糕, 满座的人都夸他拿来的蛋糕, 也是冠生园 的。 经舅舅这么一提, 反让我有点心烦意乱, 无意再听大家的夸奖, 眼睛却是直 勾勾地盯着客厅的门, 以为父亲和大哥会突然闯进来, 就像孙悟空一个筋斗云, 十万八千里, 可以从天而降一样。 我觉得自己与大哥比, 虽然差得很远, 但也该 和他们一样, 去干大事, 自己闯荡江湖了。
正如我所料, 这个生 日宴并非为我举办。 因为, 满座的人, 除了开初讲了 几句祝寿的客套话之外,便将我这个小寿星弃之不顾了。此后, 七嘴八舌议论的, 全部是有关时局的变化。 唯有年龄尚小的秉辰, 在认真地、 默默地、 老老实实 地啃着一块烧鸭腿,似乎难得惬意,全然不顾大家议论的形势已是如何的严峻。
唯一不受影响的,怕是只有陈实和陈婆子两口子了。 对他们来讲, 国民党内尔 虞我诈, 中饱私囊, 早已是病入膏育,走到当下这一步, 完全理所当然,本该如此。 大家杞人忧天,难以下咽, 恰恰成全了他们俩的好胃口 , 正好乘此大快朵颐。
眼见大人如此做派, 如此吃相, 完全弃自己于不顾, 我倍感失望, 觉得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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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趣。 于是, 拉过弟弟秉辰问: "平日里, 你在睡梦中想不想爸爸和大哥? " 秉辰老实说: "当然是想的, 但醒转过来后便忘了一切。 " 我再问他: "想没 想过爸爸、大哥他们给你过生日? "秉辰眨眨秀气的大眼睛,摇摇头: "没有啊, 他们怎么会给我过生 日 ? " 我闻言, 不由得再次失望, 一脸委屈地溜到一边, 独自欣赏自己的那堆故事书去了。
还是李太太心细, 她一看今天的主角 , 小寿星我, 反而一个人坐到旁边去了, 便给我舀了一匙莲子炒虾仁,逗我说: "宝国国, 今天是你生日 , 大人沾你的光, 你憨兮兮的啥? 老对门口看点什么东西? "
我本想说实话, 可是侧目一瞥坐在身旁的母亲, 便说: "我在等济世、伟伟、 力力。 我要请他们喝酒酿。 "
众人笑起来, 李太太对我母亲说: "周太太, 我宝宝成气候了, 跟大公子一 样灵气得很。 "母亲笑眯眯的, 格外显出慈祥, 慢慢地夹起一粒莲子送到舌前, 报而不嚼, 若有所思。
舅舅酒吃到半酣, 乘兴给妹妹斟了一杯绍兴黄酒,说: "晓珍妹, 今天你就 喝一盟, 不碍事, 也算替家义和秉乾代一杯,难得大家聚一桌, 高兴一下, 吐吐 晦气。 " 母亲平素不沾酒, 这两年更是少有客来, 即使邻居来串门, 也总是以茶 待客, 听大哥这么一点, 反倒不好再推辞, 随即端酒立起, 跟客人一一碰杯。 碰 到大哥时,说: "家兴哥,我报一下,十年前我与家义在酒宴上就都是滴酒不沾了, 这你知道的, 从小我就酒精过敏。 "
袁太太擎着杯, 操着广西腔的普通话说: "周太太信基督, 不信佛, 喝酒原 不碍事的。 这么办, 我陪周太太饮半杯。 " 大家说声好,都喜气洋洋干了。 窗外 传来隆隆声, 众人一打愣, 袁太太说: "不用理它呀, 公路上又行坦克啦, 喝吧, 一起喝吧, 连伟伟的爸爸都喝啦。 我们作我们的乐,不要让它扫了兴呀。 " 她率 先一仰脖, 竟喝干。母亲不知怎的一兴奋, 也慢慢地饮下了一杯黄酒, 立时满面 红光起来,格外显出悠然自得的神情,望着伴作笑颜的袁太太,顺口问大舅: "大 哥, 你女儿昭信呢?今天怎么不来? "
"她? " 大舅摇摇头, 用筷子敲敲酒杯, "整天不在家, 不知忙点啥。 "
袁太太本名秀珍,身段儿仍很窈窕,她眼晴大而圆,颧骨突出,长颌骨,尖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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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巴略宽。说话拿腔拿调的,语速很快。她平时其实言语不多,除周家和李家之外, 她与其他人家几乎不往来, 只有我经常跑到袁家, 和力力一道偷袁太太的桂圆、 蜜枣吃, 还拿她家的高级雪花膏把脸抹得煞白。 她若见了也并不发怒, 只会笑骂 一句: "公鸡头、 机灵猴, 好的不学, 要翻筋斗。 "
袁太太的老公叫袁剑文, 是国民党桂系第七军的一个少将师长, 他长年随部 队辗转在安徽、 河南、 苏北、 山东一带。 有时回月牙湖这里来, 只到李家和周家 来玩。他因为知道父亲在铨叙部就职,且听说过"要想再进一步,多多打点铨叙部" 的为官之道,加上又喜欢小孩子, 便与父亲私交不错。 说起来袁家与周家还有一 点情理上的瓜葛。
我听陈婆子和刘妈说, 袁伯伯在别处有什么 "外室" 。我有次问刘妈: "什 么叫 '外室 ' ? "刘妈回说: " '外室' 就是小老婆, 你人小鬼大, 刚开窍, 就 问这样的问题。 长大一定会娶几房小老婆的! "
我以为没本事的男人才讨小老婆, 便开口回答说: "我问归问, 自己是绝不 讨小老婆的。 "
袁太太常来周家串门聊天, 母亲 自然也常常回拜她, 李太太则穿插其间, 三位太太相处得颇为投机。 我和秉辰自是袁家伟伟、 力力的好朋友。 力力下面 还有一个老巴子叫袁兰。 老巴子是南京方言, 意即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 那 袁兰跟李家的晓燕一样的年纪,鼻眼长得和袁太太差不多,机灵得像一只小猫, 袁兰和晓燕以及月牙湖周边的一些小女孩,经常在周家附近玩跳格子、拍皮球、 跳橡皮筋的游戏, 秉辰见了, 常常会慢慢地凑过去,请求她们准许他参加游戏。 她们倒非常欢迎秉辰的参加。 我和力力有几次试图和小女孩一道玩, 却都没有 成功, 力力比我小两岁 , 小名猴子, 因为他长得瘦, 像只调皮的瘦猴。 力力因 为连自己的妹妹都不理他, 便愤愤不平地斜眼瞄着秉辰, 说他没出息, 喜欢跟 女孩玩。
我有一个姨妈叫宋露华, 是我外祖父的偏房生的女儿, 与我的母亲是同父异 母的姐妹, 她的生母因为患了绝症早年病逝。 外祖母信奉释迦牟尼, 面慈心也善, 把姨妈视为己出 , 我舅舅和母亲待姨妈亦是亲密无间。姨妈比母亲小十二岁, 从 小机灵、 乖巧,但读书不灵。 1937年, 南京沦陷, 姨妈随其母亲, 跑到四川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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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躲过了那场惨烈的战争。 其时, 我还没有出生。 抗战胜利那年,姨妈的母亲 因颠沛流离, 含辛茹苦而患病仙逝, 姨妈只得又迁回南京投奔父亲处。
早在重庆时, 姨妈已初中毕业, 后由于日军反复对陪都实行大轰炸,便只能 辍学在家闲居。 在此国家灾难深重的年月 ,恰值母亲又深染沉疗, 家中失去生活 来源, 姨妈又辍学在家闲居, 于是不得不在重庆这个花花世界里, 施展自己的交 际本事, 跑码头, 挣点钱, 以补贴家用。 她参加了演剧队, 唱歌、 跳舞忙得不亦 乐乎。十五六岁便在重庆小出风头, 重庆当时是国民党的陪都,军政要员云集。 姨妈在十七岁那年,结识了一个桂系驻渝办事处的军需官, 不久便结为夫妇。
当年, 对姨妈的婚事, 我的舅舅、 母亲和外祖母 (彼时外祖父已经去世 ) 曾持反对态度, 但姨妈死活要嫁给那军需官谭思杰。谭思杰虽比姨妈大十来岁 , 倒极疼爱她, 且不赌不嫖, 脾气也好, 瘦高瘦高的个儿, 白净的面庞, 完全不 像一介武生, 言语也不多, 平时脸上总是漾出南方人温和的微笑。 后来, 正是 由于谭思杰的为人, 才使我舅舅和母亲的看法渐渐地起了变化, 变得很看得起 这位妹夫了。 而后, 谭思杰调回桂系第七军, 任袁剑文师长的军需处处长, 军 阶是中校, 袁剑文与谭思杰同是广西人, 袁长谭好几岁 , 两人因战事结为军中 至交。 因为这种转弯抹角的关系, 故袁家与周家不仅是邻居, 也是有一番特殊 交情的至亲友邻。
初春时节, 晚间九点钟光景, 算是很暗了,加之议论的话题, 又如浓云密布 的阴天, 大家皆是心情沉郁, 于是便草草结束了我的生日宴。 大舅虽然已是微醺, 仍执意要回家, 母亲留不住大舅, 只好叫陈实去叫一部三轮车送他走。 陈实住在 月牙湖后边的棚户区, 那儿有的是做小买卖、 踏三轮车的人家。 三轮车叫来了, 母亲请陈实也上车, 护送大哥回家。
大舅临下楼, 在身上东摸摸西摸摸, 摸出一支钢笔送给我, 那笔是黑杆金套, 沉甸甸的溜光锂亮, 大舅对我说: "好外甥, 这是你爸以前送给我的, 美国五一 型金套派克。 坤儿, 你留着吧, 好好读书, 长大也坐写字间。 "
母亲看见了插话说: "坤儿哪配用这笔? 家兴哥, 你留着用吧, 你是襄理, 这笔还能派大用场呢。 "
我闻言, 只能转头去看舅舅, 却听他哼了一声, 越发忧郁深沉地说: "啥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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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去派大用场?现如今, 国民党怕是恨不能要了我的命,共产党还不知能否善待 我家兴!我真是进退维谷了,今朝不知明朝事,事到临头,还是 '骑驴看唱本' '识时务者为俊杰' , 走着瞧吧。 "
陈实扶着他的胳膊, 连说: "他大舅一路走好, 他大舅一路走好。 "
大鼻闻言,竟自嘲地说: "陈庶务,有劳你了,我这一时半会儿,还 '走'不了,他老天爷还没开银行, 也不需要我这样的襄理。 "
陈实听了,慌忙摆手, 讷讷地说: "他大舅说这话, 折杀我了。 我爹……也只有你这般年纪。 下人怎敢诅咒上人, 孝敬还孝敬不过来呢………"
母亲听闻了这番对话, 也觉得陈实用词不当, 又是好一番叮嘱。 大家这才散 去。刘妈却因太太请了陈实吃我的生日宴, 而很不高兴。 她跟母亲嘀咕: "太太, 陈庶务是个只肯耍嘴皮子的下等人,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请他来做甚? "母亲倒 觉得无所谓, 便回道: "不做啥, 不过是相好邻居, 他又极顺从我家, 凡事都能 帮上忙,下等人、上等人我且不管, 只要心地善,我便瞧得起。 "刘妈叹道: "唉, 太太,我讲不赢你, 阿弥陀佛, 都什么皇历了, 太太脾性还不改改! "
又过了几天, 宁杭公路上的过兵渐渐稀少, 看不见坦克车、 炮车了。 我和几 个同学, 因为都没有课要上, 便相约到公路边来玩耍。 看不到那些庞然大物, 我 反而有点灰心丧气。 后来, 好不容易发现在卫岗的坡道上, 停了一辆美国的十轮 卡车, 我们这些小把戏, 就悄悄地挨近它, 见车是空的无人管, 便立即来了灵感。 我鼓动小伙伴上车玩, 且对他们说, 这是一辆坏军车, 大家放心地玩。 于是, 他 们就一个接一个地爬了上去, 掀开车上盖的篷布, 竟发现篷布下躺着一个人, 于 是大家吓得作鸟兽散。 而那个人竟然没有什么反应。 最后还是我胆子大, 爬上车 试探着慢慢摸过去, 用一根长棍子去捅那个人, 捅来捅去还是没有反应, 这下连 我也不敢动了, 因为小伙伴已经肯定, 那是一具尸体, 一具被人忘却的在伤痛后 死去的大头兵的尸体, 于是连声大喊: "死人, 死人! "
我在确认四周已不再会有人来收尸之后,便自作主张地要和一起来的小伙伴, 给这个死者来个入土为安。 我们七手八脚地把那个死了的伤兵,从车上掀了下去。 解下武装带,扯下军装,把尸体埋到水沟里,找来土石加盖一层,再搞来一些枝叶, 算是把他罩了个严严实实, 让他好就此长眠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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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原来设想的, 在车厢里用篷布搭碉堡, 用竹竿当机枪和大炮, 再模仿大 人开汽车、 打仗, 统统被丢在了脑后。
时间就在这些粗鄙的埋葬逝者的过程中慢慢流逝。 没有悼念, 没有惋惜, 只 有一种 "死得可悲, 死得可怜" 的悲悯感觉, 笼罩着大家的心灵。 也许都是第一 次领受这种绝不痛快, 却很窝囊的感觉, 所以自始至终都没有人说一句话。
那天, 回到家里后, 不知为什么, 我特别想学校尽快开学, 毕竟, 已经几个 月没见老师、 同学了, 真是想得心发慌。 我去隔壁, 问伟伟想不想开学。 伟伟却 沉默着想了好一会儿, 还故作老成地说: "这不是我们想不想开学的问题, 而是 国府那些头头脑脑想不想和谈, 给老百姓一个安生的生活环境的问题。 " 说完, 他还不知所以然地对我叹了一口长气。 我听了他的回答, 也不知道他讲这话, 是 否受了他老子, 那个在国军中当官的影响, 即刻便又想到了, 那具死去的大头兵 的尸体。便说: "明明已经一败涂地, 却还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最终苦了老百姓, 连我们也上不了学。 "
袁伟属龙, 比我大一岁, 手长, 身长, 腿不长, 胖墩墩的,偏偏长了一个蒜 头露孔鼻子。那小眯缝眼, 一天到晚像爱打瞌睡总睡不醒的样子。 别看他长相怪, 小朋友都爱跟他玩, 在许多玩的事情上都愿意听他的主意。 皆因为他消息来源广, 且从不框骗人, 也从来不为大伙儿的质疑而发火。
跟袁伟的脾性、 长相大相径庭的他弟弟袁力, 却是个非常灵秀的小朋友,脑 子特别活, 爱闹事, 打起架来小身体灵活得像小豹子, 别的小孩总是吃他的亏。 我记得, 有一次袁力和我在三角草地下的河湾边嬉水, 那天由于刚下了场梧桐雨, 河水暴涨, 波涛翻滚。 袁力眼晴盯着对岸, 嘴里嚼着芦苇根, 脸上竟露出一种贪 婪的凶相, 他竟对我挑战, 说: "秉坤, 你敢游泳过去吗? "
我打量了一下河湾里滚滚的激流, 一时不敢贸然答应。 其实, 我的水性在月 牙湖这里的小孩子中本是最好的, 这都是我大哥秉乾对我多年的训练所致,但此 刻一看到激流中的那些漩涡, 便想到大人曾经说过河湾里有蛇, 常借着漩涡裹挟 游水的人溺亡, 便心里发忧, 一时吞吞吐吐地说不出那个 "敢" 字, 且还劝告袁 力不要游到深处去, 当心被蛇裹挟到深水里不得脱身。 但是胆大的袁力,丝毫不 听劝告, 嗖地一下蹿入水中, 还不时回头对我喊叫: "胆小鬼,快下来! " 大有
056 I梧桐雨
讥笑我胆小如鼠的意思。
我当然一下子就被袁力的蔑视激怒, 也闭上眼睛, 扑通一声跃入水中。 等到 拼力游到对岸,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去, 才猛然觉得, 袁力的激将法很管用, 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 下定决心, 置之死地而后生者, 往往就可顺利到达彼岸。
那天, 我们到了对岸, 钻进人家的小菜园, 摘了几根鲜嫩的黄瓜, 躲在岸 边的树丛里开心地大嚼,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进来, 洒在我俩赤裸黑亮的小 身体上, 形成一个个奇妙的光斑, 甚是惬意。 身上的暑热消散了,再嚼着甜中 微涩还清脆的黄瓜, 我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清凉、 滑爽, 更觉得力力是我最好的 朋友。
其实, 力力不但游泳好, 爬树逮鸟雀也神, 但他不掏鸟蛋, 他把捉回来的 鸟雀放在鸟笼里养。 我和秉辰有事没事爱去袁家玩, 目的就是看看那些精致的 鸟笼和⃞啾叫的可爱小鸟。 我经常用玻璃弹子、 画片和玩具跟力力换鸟。 秉辰 还让刘妈给他买了个鸟笼, 不过, 刘妈在将新鸟笼交到秉辰手上时, 总会叮嘱 秉辰千万别上力力的当, 不要拿东西换鸟。 因为鸟不值钱, 树丛里有的是, 只 要去速就行。
生日宴 I 057
儿童节
人间芳菲四月天。 4月4 日 ,我们迎来了国民政府的最后一个儿童节。这个节, 还是 1931年3月 7 日 , 根据中华慈幼协会 "建议将每年的4月 4 日确立为儿童节" 的提案, 由上海市政府转呈国民政府, 获得批准后确定的。
以往每逢此节,学校总要安排学生编歌排舞准备节目 ,并且按常例,放三天假。 那时, 就连秉乾大哥便也成了孩子王, 南京话叫 "娃儿头" 。他会领着月牙湖这 里的小孩穿过明陵路,绕过前湖,翻山经太平门,顺湖州大堤来到玄武湖公园 (那 时叫后湖公园 )玩耍。 小孩们带着干粮和水壶,总是玩得挺痛快的。
可是, 这一年的儿童节, 学校由于战事而停课, 自然就过得分外冷清。 我缠 着大姐要去后湖州玩。 大姐眼一瞪, 嗔道: "去, 去, 去,你怎么到现在了, 还 只知道玩, 那些临时驻扎在玄武湖的部队, 可不认你是 '讨喜宝' , 半道上碍了 他们的事,让你吃枪子,你再想耍无赖脱身,恐怕都没有办法了! "母亲也接话说: "国府朝不保夕, 市面上乱得很,后湖州那里已经驻扎了军队,拉饷派工到处抓人, 去不得。 下午我带你们去三角草地放风筝玩。 "
刘妈也帮腔说: "外面老拐子会拐了小孩子去海边钓海参。 " 我终于愤愤然, 脱口顶撞她们: "大人尽扯谎涯骗小孩。 其实我早已知道, 解放军就要打进来了, 我听力力说, 我爸爸和大哥也许会跟了回来。 哼, 我晓得, 他们早就投奔解放军 去了 ! "
我有意把 "解放军" 三个字连在一起, 叫得特别响。 三个女人听了, 都不由 得大惊失色。 她们连吓带哄劝了半天, 关照我只此一遭, 以后千万别瞎说了,条 件是过几天, 一定让我和秉辰去玄武湖玩。
谁也没在意, 阿燕闷声不响地来了, 小黑妞怯怯地倚在楼梯口 , 满脸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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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小嘴。 还是秉辰眼尖, 首先喊她: "阿燕,来, 我们玩积木。 "
阿燕不作声,蹲下身来摆弄鞋。 秉辰又说: "你喜欢玩小猫咪吗? 我们家的猫妈妈生了三只小猫, 我跟刘妈讲, 送你一只好吗? " 阿燕仍然低头磨蹭,对着地板喃喃地嘟囔: "爸爸妈妈吵架了……东西让爸爸攒坏了………我不要猫咪。 " 秉辰眨眨眼, 也陪着蹲下, 小心翼翼地又问: "那我上次给你画的母猫呢? " 阿燕说: "像老虎的那张吗? "
秉辰争辩道: "一点都不像老虎, 是猫。 "
阿燕便说: "在呢, 一直藏在书包夹层里呢。 "
大姐走过来, 把阿燕领到客厅里, 母亲一把搂住阿燕亲了一阵, 关照刘妈拿 蜜枣给她吃,阿燕把蜜枣装进衣兜里,柳叶黑眉扬起,若有所思。秉辰挨着小黑妞, 耳鬓厮磨地站着, 傻乎乎地劝她吃枣儿, 母亲斥道: "秉辰不要傻站着, 阿燕过 后再跟你玩。 " 接着便向阿燕打听家中发生纠纷的缘由。
阿燕伶牙俐齿,把她爸和妈怎样争吵、攒东西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了,母亲听完, 习惯性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说: "唉 ,李医生李太太一向恩爱无间, 白相白相, 哪里会当了真, 寻相骂、 援东西? 阿燕, 关照你姆妈明朝来打牌, 叫袁太太也来, 三缺一, 好办, 刘妈也来凑个数。 "
刘妈忙摆手: "哎哟, 太太, 你不要拿我咂味了,我哪里能跟太太们平起平 坐。 " 母亲说: "我家啥辰光分这些, 不碍事。 明朝你坐下来陪着摸两圈, 白相 白相就是了。 原来就是散散心的, 以前又不是没摸过。 "
楼下传来一片嘈杂声, 隐约听见一个女人尖厉的哭叫声, 大家伸头朝窗下一 看, 原来是李太太在哭喊, 疯了似的, 也不知她哭喊的是什么,母亲摇头叹气, 阿燕瑟缩在身边, 面孔黑里夹白, 显然她辨出了她妈妈的声音。刘妈慌慌张张地 叽咕: "唉, 光天化日 ,不作兴,不作兴的,两口子,好坏总是要糊着过的嘛……, 天有阴晴, 人有祸福,好端端的恩爱夫妻, 哪里会想到吵窝子, 还这么凶! 怪不 得春分一过就炸雷。 "
母亲说: "刘妈, 少说两句吧, 人家夫妻吵相骂必有伤心事。 "
刘妈顶道: "太太,我说的实话哩, 人在做天在看嘛。 " 这个乡下女人的脾 气一犟起来, 嘴总是不依不饶得很。
儿童节 I 059
谁知, 刚刚一会儿工夫, 李医生家就分出了胜负。 "阿燕娘! 我求求依吧! 我求求侬吧! " 李清泉穿着件黑色西装马夹, 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上,稀疏的头发 不再梳得溜光, 显得散乱无序。 他像一个弥勒佛肉身似的滚到李太太跟前, 膨 的一声跪在地上: "阿燕娘, 我李清泉喝水塞了牙, 放屁打了脚后跟, 走了背 运,神经搭错了一根……所以发脾气攒东西……我勿是人。 我……我想走吗走勿
掉………勿走吗, 今后日脚难熬, 左想右想, 想不开, 只能发发神经了。 "
老周家一家人都下了楼,准备去劝。但见母亲已经抢先一步,来到李太太跟前, 说: "李太太, 李太太, 勿要吵了啦。 夫妻没有隔夜仇的, 吵过还睡一枕头咯。 " 陈实过来劝道: "李太太, 舌头跟牙齿还斗呢, 你看我, 一天到晚在外面混, 为的是一家老小几张嘴, 我女人还说我在外面不正经, 真是天地良心, 我陈实长 得跟鸦片鬼似的, 哪个瞎了眼的女人能跟我吊膀子, 算了吧, 李太太, 还是家里
和气好, 嘿, 嘿! " 陈实操着两只臂膀谄笑着: "没得那种事………李先生是那个规矩人哩。 "
陈实这番劝说适得其反, 惹得李太太反骂: "陈庶务,你瞎三话四点啥?你给我滚! "
李清泉似笑非笑, 似哭非哭, 从地上爬起来,拍拍陈实肩膀: "阿爹, 依轧 啥闹忙?依啥地方好混, 啥地方白相去,烂讲八讲岔到歪境里厢去了。 "
这时袁太太款款走到李太太身边, 沉郁地说: "李太太, 你们的心思我懂, 事到如今也只好随遇而安吧, 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好歹你们夫妻在一起的没分开 嘛。 我家剑文还不知在哪里……说不定要天各一方了! "
听了袁太太的话, 我发现, 母亲反应最为强烈, 似乎发自内心地悲从中来, 两眼里止不住的泪水汪汪。 而李太太反不哭闹了, 她瞅着袁太太和母亲,愣愣怔 怔地,说不出来的怪异。 李太太在月牙湖这里, 素来是心善嘴泼的主, 大大咧咧 的一个人,她这一露出难得的可怜相,倒令旁人刮目相看,引动侧隐之心。俗话说,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 用在李太太身上也合适: 有泪不轻弹, 只是 未伤心, 一旦要了命, 哪管夫妻情!
母亲显然是因思念丈夫, 至今杳无音信, 这才也陪着哭了一通。 但她头脑还 算清醒, 一看李太太止住了眼泪, 恢复了正形,便关照陈实去李家帮助收拾一下。
060 I梧桐雨
那陈实欣然答应, 带上老婆迅疾而去。
李清泉没想到自己的夫人, 这脾气竟如疾风骤雨,来得快消得也快, 红胖胖 的脸上一时又漾出微笑, 向周围的男女老少神经兮兮地点头哈腰, 连说: "得罪, 得罪。 难为大家来劝相骂, 今后共产党来了我李清泉还是医生, 中央医院大名鼎 鼎的内科医生, 北京协和医学院的毕业生, 在日本留过学, 今后有病照样来找我, 我顶顶喜欢为邻里朋友治病的。 "
一回头,李太太又是气恼交加,臃肿的手指头戳到李大夫的鼻头, 嗔道: "侬 神经真的搭错了, 堂堂的洋医生哪能这样喇叭腔, 拆台型! 跟了依这种活宝真叫 触霉头。"李医生固执地辩道: "拆啥台型? 大台子,快拆了,我还有啥小台子拆? 到底是女人家, 事体勿懂, 唉, 弄勿懂侬! "
我见母亲朝自己努努嘴, 马上拉起秉辰回家。 秉辰一面跟着我往家里走, 一 边还不断地回头, 看远处正有两只公鸡, 在蹦蹦跳跳地斗仗, 毛张开, 鸡冠竖起, 嘴对嘴地互相啄咬, 地上已经掉落了一地鸡毛。
秉辰回到家里, 看见阿燕还蹲在沙发旁边哭, 便也陪着蹲下, 轻轻地握着小 黑妞的手说: "两只公鸡打架, 比斗蛐⃞还好玩。 "
我却说: "晓燕你还哭个什么?你爸妈早和好啦!他们手拉手回家去了, 你 爸还和大家赔了笑脸。 "
阿燕闻言,破沸为笑,说 "我就知道他们会笑哩,爸爸平日里经常是笑咪眯的,
他脾气可好啦。 " 阿燕说完, 用手背擦擦脸, 也要走。
"阿燕, 在我们家吃中饭吧! "秉辰恳求阿燕。
阿燕却脸红了,说: "老在你们家吃饭多不好意思。 "秉辰蹶起嘴,不高兴了。 "那好吧, 我就吃饭, 你不要往我碗里嫌菜, 你拿不稳筷子, 菜老掉。 " 阿燕安慰秉辰。
秉辰的小胖脸这才绽开笑容,说: "暖,好阿燕,刘妈还说叫你做我老婆呢。 " 阿燕似懂非懂地说: "你知道什么叫老婆? "
秉辰认真地想想, 大眼睛眨一眨: "嗯, 老婆, 就是姐姐妹妹。 我和我哥哥都没有妹妹。 "
阿燕说: "反正你瞎说, 你专门瞎说, 我告诉你妈去。 "
儿童节 I 061
谁知母亲此刻刚好端着饭菜进来,便说: "晓燕,你的话我都听到了。秉辰不懂, 瞎说一气, 你不要听他的。 " 回头又对儿子秉辰关照, 说: "依啥事体要跟阿燕 讲这些没大没小的话? 阿燕到妈妈这来白相, 你却用刘妈糊弄小孩子的话来戏弄 她, 真是拎不清! "
秉辰这才知道, 自己是上了刘妈的当, 只得仰起脸, 傻乎乎地对李晓燕笑, 并用一只小手指抠自己的小鼻头, 做出认错的表示。 然而, 晓燕什么话也没说, 就转身离去了。没有人知道,这个早熟的小女孩,在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一丝萌动。
中饭后,我和秉辰睡了一个午觉, 却被一阵亲切的话语声催醒。我睁开睡眼, 只听到窗外小鸟的叫声。 因为窗帘拉得很严, 我一时竟辨不清究竟是早上还是黄 昏。我便用脚踢踢睡在旁边的秉辰, 问他: "是天亮了? " 秉辰被踢醒, 揉揉眼 睛反问: "谁踢我? 怎么会是天亮了。 中午还跟阿燕吃饭呢! "
"噢, 想起来了,还是你说得对。你记性比我好, 不糊涂! " 我边自言自语, 边兴奋地跳下床, 扯开窗帘, 让初春下午和煦的阳光照亮整个房间。 我听到了既 熟悉又亲切的话语声, 这声音如同叮咚的滴泉, 令我兴奋和快乐。 我欧着布鞋, 晃悠悠地走到客厅一瞧, 果然是大舅的女儿昭信表姐来了, 她正在和母亲、 大姐 说话。
我赶忙扯扯衣角, 上前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 "昭信姐姐, 你好!我想你一 定带来了爸爸和大哥的音信。 "
"嘿, 是秉坤, 几个月不见成小大人了, 《红楼梦》读得怎么样了? " 昭信 表姐亲热地问。
"《红楼梦》早读完了。寒假放到现在,还没开学,都让我们快要没书读了。 " 我老实地回答, 却引起了母亲的埋怨。
"都是这个混乱的时局弄的。 把这些娃儿弄得没学上, 荒废了学业, 耽误了 前程, 吃不饱也玩不好, 误人又误国啊! " 母亲说。
昭信表姐见姑妈忧心忡仲的样子, 便端起茶杯, 浅浅品了一口 ,而后定了定 神, 一语双关地说: "姑妈, 你放心, 过不了多久一定开学。今年虽然有点倒春 寒, 但是, 真正的春天即将来到人间。 "
母亲听了昭信表姐满怀信心的话, 似乎一下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也不急不慢
062 I梧桐雨
地端起茶杯, 品了一口茶, 说: "若真如你吉言, 那我们一家团圆的 日子, 不是 指 日可待了吗? "
大姐一贯欣赏昭信表姐, 这时便忍不住插话道: "昭信姐, 我从来都最信你 的话, 你能告诉我 '真正的春天'何时来到吗? "
昭信表姐捧杯吹茶, 缓缓地再啜一口 , 抬起头, 转身把茶杯安放在茶几上, 思付了片刻, 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激动, 说: "你就看《中央日报》 上都发布出 来的国军节节败退的消息吧, 共产党与老百姓的春天就要来了。 说不定, 春满人 间四月天呢! "
母亲却并不轻松, 依旧不安地说: "你说的这些道理, 家义也曾说过, 但那 是冒着风险的, 而且性命交关! 如今你这样有把握, 定也是入了伙儿, 那也是要 掉脑袋的! "
大姐对母亲说的 "要掉脑袋" 的话, 觉得很别扭, 且很不以为然。 反倒是被 昭信表姐自信的神情所感染, 当即插话说: "昭信姐说得很对, 我听学校的老师 也是这么说的。 大家都盼着解放军早日过江, 南京解放呢! 到那时, 学校就重新 开学了。 "
大姐闻言, 马上敛了口。 却听见母亲关切地说: "昭信, 你最近可是瘦多了, 大哥看见你一定心痛呢! "
昭信马上回话说: "我爸倒是看见阿母生病, 秉坤、 秉辰两兄弟又黑又瘦, 心痛呢! 让我又拿了些钱来。 "说完便递上整一手袋钞票。
母亲却是怎么也不肯收, 且说: "大哥已接济了许多钱, 这次我是绝不能再 收了。" 昭信便劝道: "这钱不仅是为了你们一家的生活,还有小孩子念书的用度。 他们一天天长大, 用钱的地方会越来越多, 要办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呢! "
但不论昭信表姐怎么劝, 母亲就是不收。推操到最后, 昭信表姐不得不亮出 了底牌, 说: "这钱并不全是我父亲拿出来的, 其中主要还是那些关心姑父的同 志凑出来的, 我只是代表那些同志转交给你而已,所以, 请你务必收下! "
母亲闻言, 立刻联想到了父亲临走时提到的陈红梅大姐, 便问: "你说的同 志, 是不是还有陈红梅大姐? " 昭信肯定地点点头。 母亲这才顺从地接过了那个 沉甸甸的钱袋。
儿童节 I 063
大姐此刻似乎明白了什么, 说: "原来, 组织上一直在帮助我们渡过难关。 那么, 毫无疑问, 昭信姐也是其中一员! " 说完, 便用征询的眼光在昭信表姐的 脸上扫来扫去。
"也可以这么说。 你父亲为南京解放尽了力, 我们都很感激他! " 昭信表姐 回答大姐的疑问时, 激动得眉毛上扬, 整张脸显得十分俊俏。 让母亲不禁联想到 自己年轻的时候,于是,不由 自主地问道: "昭信,你和志文的事,究竟怎么样了? "
"还好吧, 我们不常见面,他比不了大表哥, 书虫子一个, 还呆不落拓地尽 钻牛角尖, 死犟。 有时候我们也赌气, 也不为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要说他几句, 说对了, 他笑嘻嘻;若说错了, 他能三天不理你, 脸比黄梅天还阴。 " 昭信表姐 数落起王志文来, 立刻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把他的短处揭得淋漓尽致, 说他性格 上一无是处。 但在母亲听来, 却是全无责难之处, 尽显轻松自如。
"哎呀呀, 看你说的, 王哥哥一个读书的活络人, 怎会呆不落拓的? 我死也 不相信。 " 刘妈不经意间说出了母亲的看法。 不过, 她似乎意犹未尽, 隔一会儿 又说: "王哥哥成天在外面跑的人, 哪能不活络。 我看王哥哥又聪明, 又客气, 长纤纤的白面书生, 见人就笑, 连我这个做下人的也极看得起。 不过, 大表姐听 我说句, 劝劝王哥哥不要跟着学生在一起闹事。 去年我上新街口 , 看见王哥哥在 学生闹事队伍中, 又喊又叫, 不得了, 真不得了。 "
昭信表姐忙打断刘妈的话, 说: "刘妈, 你认错人了, 他从来规规矩矩, 只 知读书的。 "
"阿弥陀佛, 哪里能认错, 是他。 "
母亲听了刘妈的话, 心里面已经明白, 昭信和王志文必是志同道合的一对, 甚至他们也和家义一样,舍生冒死地为自己的信仰在工作。她知道,就这一点而言, 她不论怎样求证, 昭信都不会承认。 所以, 她此刻能做的, 就是向其投去无限探 询的、 深情而敬重的目光。
我还记得, 上次大雪天的清晨, 舅舅转来父亲的好友捎来的东西, 母亲没多 问什么就收了下来。 但舅舅刚走, 母亲就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和光秃秃的树林, 愣了神。 现在, 母亲的眼神跟上次简直一模一样。 我虽然体会不了母亲的感情, 但猜想母亲也不会向任何人说出此情此意。 由此来看, 她平日里的和颜悦色, 平
064 I梧桐雨
静淡漠, 都是伴装出来的。
想到此, 我脑袋两边的太阳穴, 就会突突突地一跳一跳地痛, 甚至想伏在母 亲的膝头上大哭一场, 但愿哭得累了, 一觉睡醒, 父亲和秉乾大哥已回到家来。
昭信表姐似乎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神情上的变化, 于是将一块巧克力放到我的 嘴里。很快,我便在咀嚼中恢复了平静。 由此可以看出, 我离心理上的成熟, 仍 然存在很远的距离。 父亲教会我的自尊、 自强意识, 有时也能抑制住一时的脆弱 和感伤, 却难以持久, 终究摆脱不了自己顽劣、 好胜、 天真的秉性。
大姐机械地嗑着昭信表姐带来的香草瓜子, 声音清脆动听,在难得的闲适氛 围里, 听昭信表姐悄悄地告诉她那些来自江北的新鲜事。 她屏住呼吸, 竖起耳朵, 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而刘妈似乎对前线的战况不太关心, 也受不了这种静谧中的 沉郁气氛, 于是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客厅, 跑到厨房间去准备晚餐了。
我吃着巧克力, 默默地听着昭信表姐又与母亲继续说了许多悄悄话。 只觉得 她那白皙、 漂亮的鼻翼, 随着语速急速地翁动着, 是那么的美丽动人。 那一刻, 我偷偷地注视她, 倒并非为昭信表姐的仪容和风度所折服, 而是因为她在这短暂 的时间里, 用令人信服的话语,让母亲和大姐如沐春风, 心情舒畅; 让大家确信, 一个孕育中的新世界即将诞生。 她的谈吐, 时而庄重肃穆, 时而忧戚悲伤, 时而 激越动情, 时而又温良恭俭, 让我若有所思, 难以平静, 当即便生出离家出走, 去往江北寻找父亲和大哥的念头。
一段温馨的时光, 牵出一抹血红的夕阳, 人间四月天的夕阳, 美丽而大方。 它给我带来一种朦胧而美好的希望。我在那片刻时间里, 甚至觉得父亲和大哥自 投奔了解放区, 就像唐僧、孙悟空去西天取得了真经, 练就了一身济困扶危、 帮 助世人摆脱苦难的本领, 正一身戏装, 唱着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 雄赵赵、 气昂昂地行进在田野上, 由北向南, 离南京越来越近了。
夕阳到底沉下去了, 令人不由得惋惜光阴短暂。 及至暮色渐浓, 那窗外远处 的树林、竹林中, 立时就浮起了一层薄薄的山岚, 仙境一般。我的耳畔便又响起 秉乾大哥那句话: "在紫金山的山坳里, 有一个很深的山洞, 只要进入山洞一直 往前走,便可以到江南岸, 幕府山下, 燕子矶旁。 由此乘船渡江, 便可来到遥远 的北方,那里有许多江湖豪杰、仁人志士,且都是乐善好施、杀富济贫的英雄好汉。"
儿童节 I 065
当然, 不久后, 我便知道, 他们统称为 "解放军" 。
我还记得, 有一次问母亲, 耶稣基督那样慈祥、 仁爱, 为啥自己还被钉在十 字架上? 这个问题显然过于深奥, 把母亲问得愣住了, 反而责怪我, 人小鬼大, 想得太多。 还说, 好人总是会被坏人谋害, 要不然今天哪有十字架? 可刘妈就不 一样,她总能将深奥的理论化繁为简。 她只轻描淡写地说, 这都是因果报应, 好 有好报, 坏有坏报, 不是不报, 时候未到。 便把这个道理简单明了了。 当然, 刘 妈的话, 在现实中却也很难应验。
小时候,读《西游记》 ,肤浅地认为好人都在天堂,就像神仙,凡人要想皈依, 必要经过 "九九八十一难" ,得道升天了, 才能成为 "降妖伏魔" 的好人。 现在, 我已确信,解放军就是那经过 "九九八十一难" ,最终成了能 "降妖伏魔" 的好人, 我要去找他们。
066 I梧桐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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