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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雨》（第一章 烟雨江南）1
中华新闻网 2024-11-02 09:11
引子
1982年, 有个叫路遥的年轻人, 写了一篇名为《人生》 的小说, 发表在《收 获》第三期上, 反响很大, 不仅斩获了 1981—1982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而且 在青年大学生中引发了一场关于 "人生" 的大讨论,报刊上也刮起了一阵讨论人 生的意义与价值的微风。
我已届不惑, 却仍然不知道, 对于芸芸众生, 人生的意义与价值究竟几何? 于是博览群书, 希望在其中找到答案。
扣心自问, 我自己当然也属于芸芸众生之列, 也难免浑浑噩噩, 并不比任何 人高明一丝一毫。
人活到不惑之年, 对人生的种种相、 众生的种种相, 已看得比较透彻。 即使 仍然在为衣食奔波,忙忙碌碌, 甚至愁眉苦脸之际,也还忘不了奥斯特洛夫斯基 的那句名言: "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 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 悔恨, 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
回首往事, 思考人生, 想起自己曾读过弗洛伊德的书。 由于读得潦草, 只记 得了一点 "三我"理论的皮毛, 似乎这个理论就事关人生与幸福, 但究竟给出了 怎样的答案, 却是记不大清了。 于是我翻箱倒柜, 东搜西索, 开始搜寻弗洛伊德 那本厚厚的《梦的解析》 。
突然, 那本 《梦的解析》因摆位不正, 从桌上高高垒起的一探书上滑了下来。 在滑行过程中, 书页突然像急着要说话一样, 乱翻起来, 翻出哗哗的声音, 全无 秩序。也就是这时, 一张照片掉了出来,仿佛英雄现身一般, 从天而降地脱离了 书页的夹击, 顿时飞扬开来。
这翻飞的照片, 如同一片硕大而孤独的雪花, 在空中翻卷。 可关键的是, 此 时此刻, 室内并没有风, 连一点儿微弱的风也没有, 它的飞舞便有了一种诡异, 像一个活着的精灵,诡异得要命,我忍不住一阵心惊。待它终于停止了兀自的舞蹈, 落到地上, 我看清了, 是一张两寸大小的照片。
1982年, 有个叫路遥的年轻人, 写了一篇名为《人生》 的小说, 发表在《收 获》第三期上, 反响很大, 不仅斩获了 1981—1982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而且 在青年大学生中引发了一场关于 "人生" 的大讨论,报刊上也刮起了一阵讨论人 生的意义与价值的微风。
我已届不惑, 却仍然不知道, 对于芸芸众生, 人生的意义与价值究竟几何? 于是博览群书, 希望在其中找到答案。
扣心自问, 我自己当然也属于芸芸众生之列, 也难免浑浑噩噩, 并不比任何 人高明一丝一毫。
人活到不惑之年, 对人生的种种相、 众生的种种相, 已看得比较透彻。 即使 仍然在为衣食奔波,忙忙碌碌, 甚至愁眉苦脸之际,也还忘不了奥斯特洛夫斯基 的那句名言: "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 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 悔恨, 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
回首往事, 思考人生, 想起自己曾读过弗洛伊德的书。 由于读得潦草, 只记 得了一点 "三我"理论的皮毛, 似乎这个理论就事关人生与幸福, 但究竟给出了 怎样的答案, 却是记不大清了。 于是我翻箱倒柜, 东搜西索, 开始搜寻弗洛伊德 那本厚厚的《梦的解析》 。
突然, 那本 《梦的解析》因摆位不正, 从桌上高高垒起的一探书上滑了下来。 在滑行过程中, 书页突然像急着要说话一样, 乱翻起来, 翻出哗哗的声音, 全无 秩序。也就是这时, 一张照片掉了出来,仿佛英雄现身一般, 从天而降地脱离了 书页的夹击, 顿时飞扬开来。
这翻飞的照片, 如同一片硕大而孤独的雪花, 在空中翻卷。 可关键的是, 此 时此刻, 室内并没有风, 连一点儿微弱的风也没有, 它的飞舞便有了一种诡异, 像一个活着的精灵,诡异得要命,我忍不住一阵心惊。待它终于停止了兀自的舞蹈, 落到地上, 我看清了, 是一张两寸大小的照片。
那是一张近似四方的大脸, 两鬓间似有一点花白的头发, 看上去不仅不显老, 还显出几分年轻人特有的成熟。 最起码, 那神态与气质, 是光明和磊落的表现。 一看到这张脸, 我人生的过往便悬浮于半空开始滚动,像看电影一般, 一幕幕精 彩呈现。
我的人生故事, 必须从这个四方大脸的男人说起, 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II 1梧桐雨
我的人生故事, 必须从这个四方大脸的男人说起, 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II 1梧桐雨
第一章 烟雨江南
父亲
一想起我的父亲, 眼前便像放电影一般, 往事历历在目 , 真实可感。
我父亲是个读书人。起初,我年纪尚幼,并不知道何谓读书,只是认字、背书, 后来我发现, 通过读书得到的乐趣, 远远超过那句 "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自有 颜如玉" 的诱惑性期待。
据父亲说, 我们老周家, 往上追溯可以说是书香门第,爷爷曾是教书先生, 父亲三岁便开始读私塾, 四岁开始认字, 读 《三字经》和《论语》 。
而我则 自认为更胜父亲一筹, 小小年纪便迫不及待地将《红楼梦》 找来看 了。懵懵懂懂地一气乱翻, 也搞不清什么子丑寅卯, 也欣赏不了 "颜如玉" 之 美, 更不懂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 只是对里面描述的南京的风土人情, 感到很 是亲切和有趣。 不得不说, 当年江宁织造府的风貌、南京人的方言土语, 都被曹 雪芹在《红楼梦》 中写活了。 比如第二十四回里的南京方言 "部" : "贾芸听他 部刀 (叨 )得不堪, 便起身告辞。 " 我这地道的南京人, 在街头巷尾, 几乎天天 听大人们 "韶" 。早就明白这个字, 既指闲聊, 又指啰唆, 可谓雅俗兼有。
又比如第十八回,黛玉被宝玉缠不过, 只得起来道: "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 我就离了你。"这南京方言的"安生" ,也是父亲常会对我这 "捣蛋鬼"讲的口头语。 南京人讲"安生"的意思就是安定,少惹是非, 与《红楼梦》中的意思, 一模一样。
再比如《红楼梦》 中出现过多次的 "嚼姐" , 除了南京方言, 我从来都没有 在其他方言中听到过,但《红楼梦》中却是一再出现。有第九回中的李贵断喝不止, 急躁地说: "偏你这小狗,的知道有这些蛆嚼。 "还有第五十七回黛玉碎道: "你 这几天还不乏, 趁这会子不歇一歇, 还嚼什么蛆。 "
我也知道, "嚼姐"在南京方言中, 是比较粗俗的话, 多少有点不堪。 我也
父亲 I 003
只在那些老头老太太的街谈巷议或拌嘴中听到过, 所以我就此认为,林黛玉这样 一位 "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孤芳自赏的女子, 嘴里竟也说得出此话。 恐怕也只有曹雪芹这个 "老南京" 才能 描写出来。 想来, 那位纤巧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林妹妹, 也是一个大雅中含大俗 的小女孩。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 小小年纪的我自然也难免俗, 看到得意之处, 竟还恬 不知耻地将这点看法说给父亲听, 立即遭到父亲的一顿斥骂: " '少不看水浒, 老不看三国;男不看西游, 女不看红楼。 '你偏偏什么都乱翻! 《红楼梦》这本书, 在清朝就是第一等的 '淫书' , 受到查禁! 直到现在也只能是大人看的书, 你个 小孩子家家, 捣蛋鬼, 怎么也想起来去看它? " 父亲说完狠狠瞪了我一眼, 毫不 客气地就收缴了我手中的书。
我稀里糊涂挨了一顿臭骂, 只听到 "淫书"两字,便想到父亲读的《古今贤文》 中有 "万恶淫为首" 的句子,便对《红楼梦》更觉好奇。且暗自思付, 父亲的此骂, 多多少少与爷爷有关。 因为, 我曾听大人们在背地议论过: 我们老周家祖上也算 殷实,但偏偏到了爷爷这辈上, 就折在了淫和烟上, 没几年就把家业给败光了。 那会儿的人一旦嫖上以后,也就免不了要去抽。抽什么? 自然是鸦片。这个嫖和抽, 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起, 怎么都分不开。 爷爷直到去世, 唯一操心的都是有 没有钱抽鸦片。结果他变卖家产祖业, 沉溺于夜夜笙箫、 日 日笙歌的灯红酒绿中, 很快便将祖业统统败光了, 真应验了那句 "万恶淫为首" 的老话。 害得父亲从此 立下 "一辈子不沾烟酒" 的毒誓, 且坚守到底, 人性如此, 冷暖自知, 为了这份 坚守, 父亲的性格从此变得刻板、 执拗, 遇事爱刨根究底, 偏要弄清是非曲直, 否则决不罢休, 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也是在所不辞。
不过,我看 《红楼梦》这事, 父亲似乎也并非要小题大做, 上纲上线。 因为, 此后不久, 我就发现, 父亲并没有将此书销毁或藏起来,仅仅过了一段时间, 就 放回到书架上去了。 这就给了我屡教不改的可乘之机。 只要父亲不在家, 我就又 可以偷偷拿过来看了。
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 国民政府由重庆迁回了南京, 南京重新做回了首都。 一时沉浸在欢天喜地气氛中的父亲, 已经无暇来过问我读什么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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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像父亲这样爱国的知识分子,谁不高兴呢?
短时间内, 父亲甚至认为, 苦难深重的大中国, 从此便可走上国泰民安的康 庄大道。 于是, 为了国民政府早日恢复元气, 父亲投入紧张的重建国民政府的工 作中去了。
令父亲万分失望的是, 辛勤的操劳, 并没有换来任何的成效。 市面上甚至变 得更加混乱不堪。
父亲当年正是为了追求民主自 由, 才加人了民盟组织, 虽然没有举行宣誓仪 式,却时刻在心中重温誓词, 以守民主之盟魂, 以持独立之盟格, 以强诚直之盟性。 爱国和民主早已成为他的信仰。 一个秉持如此信仰的人, 最不能忍受的便是祖国 遭侵略, 民族遇分裂, 人民受苦难!
此时的父亲, 已进入国民政府的铨叙部工作。 一方面是忙得不可开交, 另一 方面是苦闷焦虑、 心力交痒。 每天早出晚归不说, 甚至常常要在办公室过夜, 大 哥周秉乾、 大姐周秉悦一连几天见不到父亲。 当然,他们也都没有时间来过问我 读什么书了。弟弟周秉辰还小,也绝不会干涉哥哥读书这码事。 这就给我偷读《红 楼梦》提供了难得的机会。 不到一年时间, 我就将一整本《红楼梦》 , 团固吞枣、 似懂非懂地读完了。
就在我刚读完《红楼梦》 的时候, 父亲给我们这个家庭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直到多年之后, 我还记得, 那天傍晚, 父亲其实是很难得地准点下了班, 和 大家一起坐到了晚饭桌上, 却突然发现, 饭桌上, 除了一盘青菜和一碗菊花脑汤, 竟然没有一点荤腥。 于是就破天荒地对母亲宋晓珍发了脾气。
父亲和母亲本是一对患难夫妻, 结婚没两年就经历了艰险的战争时期, 那会 儿,他们已有了大儿子周秉乾。 一家三口 , 先钻防空洞, 后躲进德国人住的小花 园里, 风餐露宿, 食不果腹, 虽然保住了性命,却也几经生死才得以幸存。
1937年后,南京城内人口骤减, 一时变得冷清起来。 于是, 家家户户都在暗 地里忙着添丁增口。我们这个小家庭, 自然也不例外,几年间, 又添了女儿周秉悦, 以及二儿子周秉坤、 三儿子周秉辰, 也就是大姐、 我和小弟。 在那个年月 , 添丁 增口是要给家庭带来负担的。 我父亲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 不论这个负担如 何沉重, 我们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幸存了下来。 由此便懂得再大的负担, 自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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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勇敢地把它担起来。 而不幸中的万幸, 也让我们一家人刻骨铭心, 变得更加珍 惜生命, 珍惜家庭和亲情。
特别推崇民盟早期领导人陶行知先生 "知行合一" 教育理念的父亲,显然是 把 "认真做事, 脚踏实地" 当成了座右铭。 为了一家人的生计, 他埋头工作, 不 论吃多大的苦, 都咬紧牙关绝不放弃。 由此, 他也变得少言寡语, 多干实事, 宁 可将苦闷和焦虑埋在心里, 也绝不多言和抱怨, 更不会轻易发脾气。
然而那天, 他却忍不住冒火, 说: "晓珍, 我总对你说, 秉坤、 秉辰正是长 身体的年龄, 每天总要给他们弄点鱼或肉吃。 你却搞得这样素, 是要我们都去鸡 鸣寺吃斋饭吗? "
"我也正为这事情发愁,现在苛捐杂税越来越多, 老百姓日子越过越苦, 还 搞发行金圆券的办法。 此计一出, 物价便赠嘈地往上涨, 钞票反倒越来越不值钱。 昨天还能买两厅肉的钱, 今天就只能买一根黄瓜了, 明天连一颗青菜也买不起了。 再过两天, 部里发给你的那些薪水,怕是连我们一家吃的米都买不回来了! "母 亲说完, 竟委屈地哭了起来。
我看着母亲委屈地流泪, 忍不住自己也想哭。 于是, 带着哭腔说道: "爸, 我喜欢妈做的菊花脑汤, 泡泡饭, 也能吃上一大碗! "
然而, 我这两句为母亲解围的话, 反而刺激了父亲,让父亲彻底爆发了: "好 个受命于危难、替党国 '补天'的败类王云五,好个 '金圆券币制改革'的傻主意。 简直就是搜刮民脂民膏的败家子! "
一家人听了父亲的话, 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偏要刨根问底不行。
于是, 父亲勘不过大家的好奇心, 只得详细地再说下去。 我也就打起精神, 听父亲用愤薄不已的语气说: "战争结束后, 老百姓都盼着过太平日子, 打仗使 金钱与物资大量消耗, 生产萎缩, 物资匮乏, 物价飞涨, 整个财政经济到了崩溃 的边缘。 无奈之下, 政府只得自己挖肉补疮。 把王云五这个脑满肠肥的大胖子, 推出来当行政院的财政部长。 而就是这个王胖子, 面对通货膨胀不断加剧的经济 形势, 竟异想天开地要在全国进行新的币制改革, 取消流通已久的法币, 改为发 行新货币——金圆券。 "
父亲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坏消息, 引发了全家人的担忧。 特别是我, 因为刚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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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红楼梦》 ,所以对父亲这番话的印象特别深。 且一直认为, 正是这番话, 引出了周家嗣后发生的一切变故。
也正是父亲破天荒地对国府、 对行政院财政部长王云五的这番痛骂, 让我茅 塞顿开, 懂得了 "通过苦读书换取功名" 的祖训, 真是奇蠢无比之事。
当然, 那时候已经是 1948年了。 我们曾经也算殷实的老周家, 家底早已经 被爷爷吸鸦片败光, 他当时的生活甚至潦倒得堪比乞丐, 直到在一个风雪交加的 冬夜, 瘦骨嶙响、 带着满身陈旧尿味地倒毙于太平门的门洞内, 给自己的人生做 了个了断。
爷爷的死, 也许类似当年那许许多多鸦片烟鬼的必然归宿, 不足为奇。 不过, 他能用自己瘦骨嶙响的躯体, 留给后人一个触目惊心的警示, 倒也不算是枉来人 世, 白走一遭。接班的父亲, 只有一切从头开始, 十七八岁便要出来代课教书, 以养家糊口 ,硬是靠着发愤苦读,勤奋工作,才给老周家重新点燃起了生活的希望。 就冲这一点, 在我心里, 便总保留着对父亲的敬畏之情。 不论是面临一次次饥僅 的威胁, 还是各种挫折, 我总在心里说, 比比父辈经历的磨难,应该都算不得什 么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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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 , 夜深还过女墙来。 " 在我那有限的诗词积累中, 最喜欢的是这首诗, 原因就是它描写的南京石头城, 能给我带来无尽的遐想。 每每偶然想起它, 总会再默念上一遍。 随之,脑海中就 会出现那张饱经风雨剥蚀的 "鬼脸" , 它逼真地高悬在石头城的城墙上, 似乎互 古不变, 千年不朽。
古时候, 宽阔的江面, 可以直接抵达石头城的城墙根下。 江水日夜不停地拍 打着墙体, 发出轰鸣之声。路过这里的船家, 仰脸就可以看到城墙上的 "鬼脸" 。 都说它是坚守石头城的第一道屏障, 对来犯的侵略者有着强大的威慑力。两千年 过去了,城墙上的鬼脸,在白天的阳光下, 已是一脸的疲惫和无奈,甚至满含沧桑。 但是, 若在月夜下观瞻, 借着星光的映衬, 还是不失其威严。
南京人习惯叫它 "鬼脸城" ? 我起初不知道是何原因, 多亏我通晓古今的父 亲为我指点迷津, 让我知道了 "鬼脸城" 就是石头城旧址。
父亲讲说完顺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梁启超写的书递给我, 且让小小年纪的我 读《少年中国说》 : 少年智则国智, 少年富则国富; 少年强则国强, 少年独立则 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 ,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 则国胜于欧洲; 少年雄于地球, 则国雄于地球。
自父亲进入铨叙部工作, 全家便搬到了中山门外的后庄定居下来。 这里离孙 中山长眠之地中山陵寝不远, 也是南京著名的东郊风景区。
来年的春暖花开季节, 我便和一群小伙伴到明孝陵的围墙外玩要, 发现那里 有大片的桑树林。说来也奇怪, 别的果树要开花后过上个把月才能吃到香甜的果 子, 这里的桑树不同,基本上是花和叶共同长出来。 青翠欲滴的绿叶刚冒出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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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骨朵就长出来了, 树叶长大了, 桑果一旦成熟, 就到了吃桑葚的时候。
那年月 , 虽然王云五的金圆券币制改革已经宣告彻底失败, 王胖子也转眼间 变成了 "王罪人" , 被迫引咎辞职, 下台滚蛋, 但全国的物价如同脱缰的野马, 再也收不住缰绳。 抗战前能买三千石米的钱, 到此时只能买一粒米。 它导致南京 的许多老百姓拿着一沓钞票, 竟买不到一两米下锅, 只能眼睁睁等死。
饥肠辘辘的我等小伙伴, 看见可以充饥的桑果, 当然是一拥而上。 大家不问 青红皂白上树就摘, 是果子就抓, 放到嘴里就吃。 我们哪里知道, 青果子太涩, 微红的果子也不甜。 吃得满嘴乌紫, 涩得眼泪直流, 却欲罢不能。
不大一会儿, 就引来了看园子的人。 这个戴着草帽的老农民, 先是用竹子抽 打和驱赶我们。 不承想, 赶走了这个, 又放过了那个。 小伙伴与他玩起了 "声东 击西" 的游戏, 倒把他给搞得晕头转向。 后来他才搞清楚, 这群 "厌蛋头" 实在 是饿坏了。 于是, 他主动对我们说: "老汉我可怜你们这群 '小把戏' ,等桑甚 长熟, 我自会请你们白吃! 这么大的林子, 管你们吃饱也无妨。但是,像现在这 样糟蹋,你们也吃不好,林子也都搞坏了。 "一席话, 总算止住了这群 "饿死鬼" 。
过了俩月 , 看园子的人果然兑现了承诺。 让我们这帮 "小把戏" 来尝鲜。
他笑眯咪地告诉我们: "你们捡那些深紫色的成熟的桑果吃, 那才是熟的, 又鲜又甜,还可填饱肚子。 "我们当然是如法炮制, 在桑树上挑深紫色的桑果吃, 果然是又鲜又甜, 一个个吃得喜笑颜开, 肚子饱胀了才罢休。 临走的时候还要把 兜里都装满才行。 那看园子的老农, 其实也图我们给自己带来些热闹, 驱走林子 里常年的沉寂。
我们其实也绝不是白吃白占的道遥自在。 那手和牙齿上被桑果染成的紫色, 便是抵赖不了的 "罪证" 。所以, 一进家门, 就被弟弟周秉辰逮了个正着, 并向 母亲告发了。 母亲本以为我偷采了邻居家的桑果, 立刻拿出鸡毛掉子, 让我自己 伸出手来, 狠搂了几下说: "我要让你长长记性, 看你下次还敢偷? "
我痛得受不了了, 就边哭边说道: "我们没有偷!是因为饿得受不了, 才央 告看园子的老伯, 拿了一些桑果给我们。 我自己没敢独吞, 你看我还想着你们和 弟弟, 装了一口袋回来, 给你们吃。 "说完, 便将口袋里的桑果拿了出来。
母亲闻言,再看看我拿出来的桑果, 那拿鸡毛掸子的手便抖得打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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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过我递过来的桑果时, 眼泪竟流了下来。 不过,她把桑果全给了弟弟周秉辰, 让他也能填填肚子。
我家住的小院子,东面遥遥望得见紫金山(也叫钟山 );南面连着一大片竹林; 西面出去就是中山门外的护城河,人们美其名日 "月牙湖";北面从一条小路出去, 就是一条柏油马路, 路的两侧便是一排排丰满又恢宏的法国梧桐。 夏天时, 梧桐 树粗枝密叶, 笼罩着凉爽的绿荫。 遇上雷阵雨,梧桐叶总是撑开宽大的绿手掌, 让雨点打在上面发出脆响。万千绿掌便组成"交响乐" ,不仅胜过雨打芭蕉的妙音, 更有摄人心魄的气势。雷阵雨来得急、去得快,那 "交响乐"便犹如天边滚滚而来, 又随雨过天晴戛然而止, 甚有气势。 当地人总习惯地称它作 "梧桐雨" 。有诗云: "秋窗频听梧桐雨, 月院时闻桂子香; 云遮秋月风吹冷, 雨打梧桐叶落凉。 "
这梧桐雨每每自紫金山之巅翻滚过来, 洒落在月牙湖上, 形成蒸腾的烟雾, 自然地幻化出些许美景, 令人流连忘返。无论是在转瞬即逝的春天,还是炎热无 比的夏天, 抑或是丹桂飘香、 天高气爽的秋天, 都会有梧桐雨显示其魅力。 梧桐 乃凤凰栖息之树, 树荫下更是恋人牵手之地, 加上温情脉脉的梧桐雨, 更使其充 满了爱和诗意, 这也便是, 我初来乍到就喜欢上这里的原因。
西面那条同样宽敞的格桐树遮阴蔽日的路, 被称为 "肯蓿园大街" 。这条路前 面连接小营, 后面接着马标等地, 这些名字其实都与明朝时军队在这里驻扎有关。
首蓿园是南京一处古地名。 明代初年的时候, 离中山门 (当时叫朝阳门 )不 远的明故宫附近,部署了很多军队, 军队需要养马作战, 军马喜以首稽为食料, 因此在明故官附近、朝阳门外就出现了专门种植首蓿的场所,后人也就称之为 "首 稽园" 了。
其实, 首稽是舶来品, 与丝绸之路紧密相连。 它起源于伊朗, 是西汉时期张 赛出使西域带回中国的。首稽是豆科植物,十分好养,根有固氮作用,蛋白质丰富, 马匹和其他家畜喜欢食用, 牲口吃了膘肥体壮。
首蓿园大街东临月牙湖, 西临明代古城墙, 东望紫金山麓。 月牙湖因湖面呈 月牙形而得名。
入夜时分, 天上有个月亮, 水中有个月亮, 地下水如月 , 天上月似水, 波心 荡月冷无声, 水月交融人相亲, 风景这边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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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人们还不叫它"月牙湖" ,这个湖仅是明城墙护城河中的一段,水面宽阔, 拱卫城墙。 沿着护城河东岸, 从逸仙桥南至中山门一线, 由南向北分布着三个小 村庄, 分别叫前庄、 后庄和三庄。 我家坐落于后庄之地, 就在月牙形弧线最突出 的部位。
那里原来的老住户, 都是在这块土地上辛勤耕耘、 种植蔬菜的菜农。 民国时, 国府占用此地, 建了一批公务员住房。 父亲自进入铨叙部工作, 便携全家搬到此 处居住了。
南京的老人都知道, 1925年3月 12 日 , 伟大的民主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 在北京逝世。 根据其遗嘱 "吾死之后, 可葬于南京紫金山麓" , 于是便在南京紫 金山修建陵墓。 从 1926年春天开始动工, 到 1929年夏天建成。 从空中往下看, 像一座平卧在绿绒毯上的 "自 由钟" 。从此, 中山门至中山陵一带, 便成了谒陵 的专线, 宽敞的柏油路两侧遍植法国梧桐, 遮阴蔽日 。
其后, 又陆续修建了 "美龄宫" 等建筑, 以及一批国民政府职员居住的公寓, 当然也包括我们一家现在的居所。
进入中山门不远, 就是明朝朱元璋所建故官的旧址。 这个旧址历经了战乱和 太平天国的内让早就焚毁, 几无所存! 后人只能从 "朱棣迁都北京, 乃仿照南京 故宫样式建设了北京的故宫"这样的文字中去想象推演旧址上原有的宫殿。
梧桐雨 I 011
严父慈母
我偷偷将 《红楼梦》读完的事情, 后来还是让父亲知道了。
那天, 吃过晚饭, 父亲将我唤到跟前, 关上书房门。那一刻, 我甚至已经做 好了挨搂的准备, 却听到父亲平静地说: "坤儿, 你本身就先天不足, 身材既不 如你大哥健壮, 又比你小弟瘦弱。 所以, 你不能只看 《红楼梦》这样缺少阳刚之 气的书卷。 "
这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怯生生地问父亲: "该怎么为好? "父亲便说: "从此后你给我临郑文公碑帖,其中自然饱含着深意,你只有临摹上一段时间后, 自会明白! "
起初临帖, 我只是依样画葫芦, 父亲便让我写几张就是几张。 不多不少, 一 切以完成任务为要。 笔法上则是从描摹开始, 先是追求形似、逼真, 后来转而神 似, 刚劲有力。 写得多了, 也就体察弄懂了郑文公碑的风格, 它是集众体之特长, 既有篆书的笔法、 隶书的体势、 行书的纵逸风姿, 又有楷书的端庄。 方圆兼备、 变化多端、雍容典雅, 尤以刚劲恣肆为著。 这大约就是父亲的深意所在了, 我想。
数月后, 我再次请教父亲。 父亲的回答却又上了更高的层次。 他说: "我要 你在一笔一画的磨炼中, 格物致知, 真正体悟出郑文公碑的雄浑凝重, 大气厚实 的风骨。 "
我问: "爸, 什么是 '格物致知' ? " 父亲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从书架上拿 了一本王守仁 (王阳明 )的 《大学问》给我看。
于是, 嗣后的日子就在这读书和一笔一画的习字中渐渐流逝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 郑文公碑帖里那一笔一画的风骨, 就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 海中!
紫金山的巍峨、 孙中山陵寝的庄严肃穆, 在我那逐渐懂得欣赏的双眸里, 也 越发充满了苍劲的自然美和生命力。 至于在梅花山上攀爬, 在紫霞湖中戏水, 在 紫金山上听雄浑自然的松涛之声, 皆成了我童趣快乐的根源。
每天, 我都要和小伙伴贪玩到黄昏时节, 才往家里跑。
此刻, 月牙湖水映衬着夕阳, 静静地闪着粼粼的光芒, 岸边树林中几幢二层 红瓦尖顶的房子,格外显眼。与周边其他房子不同的是,这几栋房子有高高的阁楼, 阁楼上开着一扇扇漂亮的窗子。 在我的记忆里, 家里那间从不让小孩上去的阁楼, 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虽然它的面积比客厅、 卧室都要小很多, 里面却似乎隐藏着 发生惊心动魄大事情的玄机。
这几幢没有围墙的精巧房屋, 建在一条南北走向的山岗上, 四周的草地、竹 林和繁杂的树群为它们增色不少。 这里讲起来是后庄的地面,却也归属标营, 离 马标更不远。 这些地名都与明太祖朱元璋当年在此驻晔、 养马有关。 经过标营向 西拐进一条竹林夹道的石板小径, 走十多分钟就可以走进这片幽静的住宅区, 几 栋别墅式的公寓小楼, 错落有致地矗立在山坡上。 我家便在6号楼内。
紫金山在侧可依, 秀水环绕可傍。 老辈人都说: "这块地有龙脉之象, 风水 不同凡响。 " 因此, 只要在此居住过的人, 今后不论再迁居于何处, 脑海里大约 再也忘不掉这里的山水城郭。
有一次, 我站在房前的台阶上远眺东边的紫金山。仿佛感到自己的身子飘浮 起来, 我一时忘记了这是饥饿引起的幻觉, 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向紫金山的山顶飞去, 便问大哥周秉乾: "山会向我飞来吗? "大哥弹弹我的后脑勺, 说: "等你再饿上两天, 你就会飞到山上去了。 "
姐姐周秉悦在旁边插话道: "我跟着妈在房前开辟了一块菜地, 过几天包菜就能收了。 妈说, 以后我们就有菜糊糊吃了。 你想成仙都不能了。 " 大哥却说: "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
那时,我和父亲、母亲、大哥、小弟、姐姐,再加上保姆刘妈,全家一共七口人, 虽然都是在忍饥挨饿度日 , 倒也并非愁眉不展。
就连妈妈也常会乐观地对我说: "月有阴晴圆缺, 人有旦夕祸福。 生活就像 那轮明月 , 间或险象环生, 会一天天消瘦; 间或温馨舒适, 会一天天丰盈起来。 "
严父慈母 I 013
每天, 我都要和小伙伴贪玩到黄昏时节, 才往家里跑。
此刻, 月牙湖水映衬着夕阳, 静静地闪着粼粼的光芒, 岸边树林中几幢二层 红瓦尖顶的房子,格外显眼。与周边其他房子不同的是,这几栋房子有高高的阁楼, 阁楼上开着一扇扇漂亮的窗子。 在我的记忆里, 家里那间从不让小孩上去的阁楼, 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虽然它的面积比客厅、 卧室都要小很多, 里面却似乎隐藏着 发生惊心动魄大事情的玄机。
这几幢没有围墙的精巧房屋, 建在一条南北走向的山岗上, 四周的草地、竹 林和繁杂的树群为它们增色不少。 这里讲起来是后庄的地面,却也归属标营, 离 马标更不远。 这些地名都与明太祖朱元璋当年在此驻晔、 养马有关。 经过标营向 西拐进一条竹林夹道的石板小径, 走十多分钟就可以走进这片幽静的住宅区, 几 栋别墅式的公寓小楼, 错落有致地矗立在山坡上。 我家便在6号楼内。
紫金山在侧可依, 秀水环绕可傍。 老辈人都说: "这块地有龙脉之象, 风水 不同凡响。 " 因此, 只要在此居住过的人, 今后不论再迁居于何处, 脑海里大约 再也忘不掉这里的山水城郭。
有一次, 我站在房前的台阶上远眺东边的紫金山。仿佛感到自己的身子飘浮 起来, 我一时忘记了这是饥饿引起的幻觉, 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向紫金山的山顶飞去, 便问大哥周秉乾: "山会向我飞来吗? "大哥弹弹我的后脑勺, 说: "等你再饿上两天, 你就会飞到山上去了。 "
姐姐周秉悦在旁边插话道: "我跟着妈在房前开辟了一块菜地, 过几天包菜就能收了。 妈说, 以后我们就有菜糊糊吃了。 你想成仙都不能了。 " 大哥却说: "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
那时,我和父亲、母亲、大哥、小弟、姐姐,再加上保姆刘妈,全家一共七口人, 虽然都是在忍饥挨饿度日 , 倒也并非愁眉不展。
就连妈妈也常会乐观地对我说: "月有阴晴圆缺, 人有旦夕祸福。 生活就像 那轮明月 , 间或险象环生, 会一天天消瘦; 间或温馨舒适, 会一天天丰盈起来。 "
严父慈母 I 013
而父亲则会用自己历劫后讲的话来激励我: 活着便是幸运, 希望就会降临! 让我 时刻相信, 只要熬过暂时的困难, 幸运就会降临。
事实证明, 父亲、 母亲对我的教海很有道理。 因为过了清明, 雨水渐渐增多, 春雷也已经响过了数遍, 梧桐雨过天晴, 太阳便更加艳丽, 月牙湖开始沉浸在蔬 菜的绿意和迎春花的嫩黄中。 母亲和大姐开辟的小菜园子, 已经能够自给自足。 全家人吃着刘妈做的菜团子、 菜糊糊, 已经能够填饱肚子了。
春风吹绿了紫金山, 也吹绿了房前的竹林。丛林枝头飞来了羽色各异的鸟儿。 紫金山地区特有的花斑蝴蝶, 飘飞于野花草丛之间, 无声无息, 宛若缕缕彩带。 我带上秉辰弟弟和一帮小伙伴, 经常与他们在林子里转悠很长时间, 蝴蝶和小鸟 是我们最亲密的伙伴, 不玩痛快, 我们就不回家。
因为护城河连着外秦准河, 河水最是清澈。 而月牙湖这段, 又正好与附近的 三角草地形成一个宽阔的河湾, 然后向西流去, 所以这里更清爽。 燥热的梅雨季 还没有到来, 从紫金山淌下来的溪流, 夹着山藤和松脂的香气, 汇聚到河湾。 高 涨的湖水使河湾变得更加宽阔, 立刻就吸引了我等胆大、 爱玩水的孩子, 也招来 了很多垂钓者。 那时, 周秉辰的胆子还很小, 不敢靠近湖边, 因为他相信老人说 的话: 河里有能拖人下水的妖怪。
大哥和我自然是不信奇谈怪论的。如得空, 大哥喜欢钓鱼, 常忙里偷闲带我 和弟弟去河湾垂钓。 每次不是钓上两条螺娜青, 就是几条野鲫鱼, 给全家改善一 下伙食。 弟弟秉辰那时刚五六岁, 却是机灵又懂事。 泰迪狗蹲在岸边草地上, 鼻 子潮得发亮, 神情比垂钓的大哥还要专注, 两眼凶凶地盯着水面上的浮子。
每当大哥把鱼拎上来, 它就扑过去对着草丛里亮闪闪的鱼, 一阵乱叫。 等我 跳过去,将鱼放进篓子里, 便会拍拍泰迪狗的头,训道: "狂什么? 乱叫什么! 鱼窝子都给你弄搅和了! "
后来我才知道, 大哥一边钓鱼, 一边其实是通过湖面,查看对岸的动静, 特 别是注意从中山门方向进出的人员、 车辆, 一旦有情况会立刻抽身回家报警。
周家居住的这座小楼坐落在河湾的岗子边。 居高临下, 晴朗的夜晚, 可以看 见粼光闪闪的河面上, 漂着一轮银白的月亮。 这幢小楼在抗战胜利后, 成了铨叙 部职员的公寓, 居住着几户铨叙部的职员及家人。 父亲自进入国府铨叙部工作,
014 I梧桐雨
立刻便被要求搬到这里居住, 其最主要的原因, 是对其严密管控的需要。
然而, 往往事与愿违,保密局不知道的是, 也就是在父亲进入铨叙部要害部门之后不久, 中共南京特委书记陈红梅同志, 冒着被杀头的危险, 就已经派地下 党员 , 与他取得了单线联系。
第一次接头, 父亲按照约定, 在玄武湖边那棵大柳树下的长凳上, 与地下党 的同志匆匆见了一面。 父亲发现, 来者四十出头的年纪,瘦高、 精干, 国字脸上 架副近视眼镜, 与自己有颇多相似之处,感觉很是投缘。 于是, 主动招呼, 示意 对方不必客套, 有事但说无妨。
严父慈母 I 015
越是父亲忙得不着家, 我就越怀念过去。
每到清明时节, 政府机关就会放两天假。 几阵梧桐雨,洗去了天空中所有的 灰霾,让其显得更蓝、更亮! 雨后初晴,从紫金山飘过来的风,更像是在催促人们: "你们可以到野外去放风筝了! "父亲便会立刻察觉我和弟弟秉辰早已心痒难耐、 蠢蠢欲动,说: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嘛! 走,我们到 '音乐台'放风筝去吧! "
父亲是放风筝的高手,每次都能把风筝放飞得又高又远, 还会借机讲故事给大 家听。他一边拉动着风筝线, 一边对我说: "在 《红楼梦》里面,你一定看到, 清 明时节, 贾宝玉会做采百草、放风筝、荡秋千等清明的游戏,其中, 做得最多的游 戏就是放风筝。 保不准, 曹雪芹描写的正是其童年时, 作为风筝高手, 在金陵城操 弄南鹞、 北鸢的情形。如同 《红楼梦》第70 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 柳絮词'里面描写的,贾宝玉、林黛玉等人在大观园放风筝,也是那些 '大蝴蝶' '美 人' '大雁" '软翅子大凤凰' '大红蝙蝠' 等, 黛玉见风力紧了, 过去将⃞子一 松, 只听呼啦啦一阵响,登时线尽, 风筝随风去了。 黛玉因让众人来放。众人都说, 林姑娘病根都放了去了,大家都放了吧。 于是, 丫头们拿过一把剪子来, 铰断了线, 那风筝飘飘摇摇随风而去, 一时只有鸡蛋大, 一转眼只剩下一点黑星儿, 一会儿就 不见了。 "
往往听了父亲的故事, 我和秉辰就放得更欢了。 只不过会把手中的绳子拽得 更紧, 生怕风筝像在林黛玉手中那样, 呼啦啦一阵响, 就随风而去了。
父亲领着我们放得最多的就是鹏、 鸢 (鹰 )风筝。 它们在天空飞舞起来以后, 就跟真的鹃和鸢一般, 在天空不停地腾跃。 当然我们也放过那些⃞鹏和苍鹰的风 筝, 但是, 总比不过鹏和鸢那么生猛。 鹏和鸢只要飞上了天, 就立刻会成为风的朋友, 随风摇曳, 道遥浪漫, 带着你对自由的渴望, 越飞越高, 显得那么的道遥快活。我真恨不得就放开手中的线, 让它索性就飞到天上去吧!
多年后, 我还记得, 遇上星期天的闲暇时光, 父亲会骑上脚踏车, 带着我和秉辰, 一前一后, 去中山陵、 明孝陵、灵谷寺和无梁殿游玩。
那无梁殿完全砖砌筑的拱顶, 一弧连着一弧, 居然固若金汤, 除了每扇窗子里射进来缕缕阳光外, 其他地方便更显得昏暗凝重。
这时, 弟弟秉辰嚷嚷着肚子饿!
父亲只好领我们来到灵谷寺里面, 问里面的僧人, 有什么可以充饥。 僧人看见还有两个孩子, 便会心生怜悯慈悲之心, 于是道一声 "阿弥陀佛" , 从后面拿 出来两个菜饭团子, 给我和秉辰吃。 父亲接过来一看, 一个大, 一个小, 就把大 的给了我, 把小的给了秉辰。
我听过大人说的 "三岁看大, 七岁看老" 那句话, 便知道, 从小就要像父亲 教育的那样, 尊老爱幼, 先人后己。 于是, 便学着 "孔融让梨" 的做法,把大的 给了弟弟, 自己要拿弟弟手中的小的。 那秉辰显得更加憨厚和老实, 也学着我谦 让的做法, 将手里的小饭团给了父亲吃。 然后将我递过去的大饭团, 一分为二, 要与我共同分享。
父亲看了, 自然很是欣慰。
秉辰的一张小嘴生得非常有趣, 饭团含在嘴里, 嘴角就朝上弯曲, 嘟起来, 就像一个翘起来嘟嘟叫的小喇叭。 吃完了饭团, 还把手指放进暖起来的小嘴里, 吮着吮着,似乎没吃饱的样子。于是,心疼他的父亲便将自己手里的饭团也给了他。
回家后, 我便将这个事告诉了母亲。 母亲便数落父亲说: "家义,你也奔波 了一天, 怎么能一点不吃, 弄垮了身体, 我们一家还指望谁? "
我于是听见父亲说: "梁启超先生说, 少年智则国智, 少年富则国富; 少年强则国强, 少年独立则国独立………我们这般年纪了, 还图什么? 能给他们多吃一口 , 就多吃一口吧! 这命运多外的国家啊, 将来就靠他们来改造了。 "
邻居中有个医生叫李清泉, 他的女儿, 当时已长到四岁, 生得伶俐可爱, 就 是皮肤有点黑, 名字叫李晓燕, 小名阿燕。 阿燕一见到我, 就缠着问我要饭团吃。 秉辰就会老老实实地伸出小手, 把自己新得到的零食, 一颗糖或几颗花生米, 给阿燕吃, 阿燕当然是开心得不得了。 而秉辰就只会吮手指或咽口水。 但是, 我见 到了就会很生气, 趁着周围没有大人, 就揪住小黑丫头的小⃞霖, 教训她。所以, 阿燕就经常来家告状, 害得我总挨父亲的揍。
这时,母亲便会一把将我拉到身后, 保护起来,做出母鸡护崽的样子。 自从 她信奉了基督教以后, 不仅自己不再打骂孩子了, 就连别人打骂孩子,她也绝不 允许。有时甚至还会用友爱、 和善的教义来训导几个孩子, 这自然受到我和秉辰 的欢迎。 唯有一家之长的父亲感到有点始料不及。
照理说, 我这样小小的年纪, 还不应该有那样深的兄弟情分。 加上我这个当 哥哥的, 又是天生的瘦弱, 在性格上还有一点多愁善感。 父亲都有所察觉, 既反 对我读《红楼梦》 , 又让我临摹郑文公碑帖, 想在我身上多培养一点阳刚之气。 但我就是这样不管不顾地时时护着弟弟秉辰, 也不管他是不是领我的情。
后来的事实证明, 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因为,弟弟分给阿燕东西, 那都是心甘情愿的。 他们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 友情单纯而笃深, 远非大人可以 理解。
南京的梅雨季, 最是阴晴不定,原来晴朗的天空, 突然就阴云密布, 显出 "山 雨欲来风满楼" 的情形, 接着就飘起了清凉的 "梧桐雨" ,让人们提前感到秋天 的凉爽。
那日 , 我看见父亲突然冒雨回了家, 交给大哥一包东西, 看似很重要,让大 哥骑车送往他处。 大哥离开以后, 那阵雨却戛然而止。 雨过天晴, 一轮彩虹远远 飞架于紫金山之巅。 父亲看了分外开心, 竟心血来潮, 要带我到明孝陵去玩。
一路上父亲将我举过头顶, 接着又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 父亲肩膀很宽,两 臂也非常有力, 扛着我依然健步如飞, 乐得我简直合不拢嘴, 一路笑个不停。 我 们一路来到明孝陵, 父亲才将我放下来, 对我说: "明孝陵是朱元璋皇帝的陵墓, 我就给你讲个 '珍珠翡翠白玉汤' 的故事吧。 相传,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 一次 兵败安徽徽州,逃到休宁一带, 腹中饥饿难熬, 便命令随从四处寻找食物。 一个 随从找到一些逃难百姓藏在草堆里的剩饭、 白菜和豆腐, 因为别无他物, 随从只 得将剩饭、 白菜和豆腐加水煮了, 端给朱元璋吃。 饥肠辘辘的朱皇帝, 觉得味道 十分鲜美, 吃了非常高兴, 问随从 '这是什么美食? ' 随从顺口答 '珍珠 (剩饭)
018 I梧桐雨
照理说, 我这样小小的年纪, 还不应该有那样深的兄弟情分。 加上我这个当 哥哥的, 又是天生的瘦弱, 在性格上还有一点多愁善感。 父亲都有所察觉, 既反 对我读《红楼梦》 , 又让我临摹郑文公碑帖, 想在我身上多培养一点阳刚之气。 但我就是这样不管不顾地时时护着弟弟秉辰, 也不管他是不是领我的情。
后来的事实证明, 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因为,弟弟分给阿燕东西, 那都是心甘情愿的。 他们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 友情单纯而笃深, 远非大人可以 理解。
南京的梅雨季, 最是阴晴不定,原来晴朗的天空, 突然就阴云密布, 显出 "山 雨欲来风满楼" 的情形, 接着就飘起了清凉的 "梧桐雨" ,让人们提前感到秋天 的凉爽。
那日 , 我看见父亲突然冒雨回了家, 交给大哥一包东西, 看似很重要,让大 哥骑车送往他处。 大哥离开以后, 那阵雨却戛然而止。 雨过天晴, 一轮彩虹远远 飞架于紫金山之巅。 父亲看了分外开心, 竟心血来潮, 要带我到明孝陵去玩。
一路上父亲将我举过头顶, 接着又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 父亲肩膀很宽,两 臂也非常有力, 扛着我依然健步如飞, 乐得我简直合不拢嘴, 一路笑个不停。 我 们一路来到明孝陵, 父亲才将我放下来, 对我说: "明孝陵是朱元璋皇帝的陵墓, 我就给你讲个 '珍珠翡翠白玉汤' 的故事吧。 相传,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 一次 兵败安徽徽州,逃到休宁一带, 腹中饥饿难熬, 便命令随从四处寻找食物。 一个 随从找到一些逃难百姓藏在草堆里的剩饭、 白菜和豆腐, 因为别无他物, 随从只 得将剩饭、 白菜和豆腐加水煮了, 端给朱元璋吃。 饥肠辘辘的朱皇帝, 觉得味道 十分鲜美, 吃了非常高兴, 问随从 '这是什么美食? ' 随从顺口答 '珍珠 (剩饭)
018 I梧桐雨
翡翠 ( 白菜 ) 白玉 (豆腐 ) 汤' 。战事转败为胜后, 朱元璋下令随军厨师大量烹 制 '珍珠翡翠白玉汤' , t赏三军。 从此, 这种 "汤饭' (稀饭) 的做法在南京 百姓中广为流传。 "
其实,这个故事在六朝古都金陵城早已是家喻户晓, 我更是听父亲讲过多次。 然而, 这次听来, 却莫名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于是反问: "爸, 你难道要我也学做 '珍珠 (剩饭)翡翠 (白菜 )白玉 (豆 腐 ) 汤' 喝? "
父亲却笑着说: "难道不是吗? 我要让你居安思危, 有所警觉,你懂吗?孟 子的 《生于忧患, 死于安乐》那篇文章, 我已让你大哥读了多遍,你若读了, 就 会知道爸爸的用心。 你从小家境优越, 没有经过贫困、 挫折的磨炼, 不能说今后 一直会这样。 如今局势危急, 如果有一天遇到了突发的情况, 爸爸和妈妈都不在 你身边,你一定要经得起磨难, 吃粗茶淡饭也像吃 '珍珠翡翠白玉汤' 一样香甜。 每一个人的遭际,都离不开国家的兴亡,忧患则生,安乐则亡。只要多识字、多看书, 今后就一定可以有所作为。 要记住, '天下兴亡, 匹夫有责' '少年强则国强' 这么两句话。 "
其实,当年的我对父亲的话,还是似懂非懂的,不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少 年强则国强" 这么两句话, 却是牢牢记在了脑海里。
时局的情况, 身居铨叙部要职的父亲, 岂能不知?再加上中共地下组织的同 志, 通过秘密渠道已经与他互通消息, 所以他都略有所知。
多事之秋
我最喜欢南京城的秋天, 梧桐染黄, 丹桂飘香, 仿佛成熟中预示着一切意料 之中和意料之外的美好, 都将如期到来。
经过一个夏天的日晒, 又因为常常赤膊潜到水里去摸河蚌, 我几乎变成了黑 炭,皮肤被晒得乌漆麻黑,头发卷曲。南京本就是 "三大火炉"之首,这里的孩子, 即使再懂得避暑之道,也逃不脱玄武湖、 月牙湖、紫霞湖、琵琶湖的诱惑,更何况, 我还为全家肩负着解饥、 开举的责任。 于是, 处处留下我戏水、摸鱼捞虾的痕迹。 所以, 直到秋凉之后, 母亲都洗不干净我身上的湖水腥味。 秉辰是个旱鸭子, 即 使跟我到河边玩, 也只能站在岸边地上泼水, 用石片打水漂, 或者老老实实地蹲 在岸边, 守着我们几个一起游水的孩子的衣服。他从来不沾水, 说水比火可怕, 说水里有蛇和鬼。 其实他就属蛇, 属的还是 "水蛇" 。
小孩子自然是缺乏诗意的, 秋高气爽之余, 大人会用一首首悲秋的诗歌, 来 表达心旷神怡的心绪。而这群小把戏,则是只想到摸河蚌、捞鱼虾, 回去交给大人, 就能得到大人奖赏的月饼、 蜜饯吃, 以及中秋节该吃到的许多零食。 当年, 肚子 里没有油水的这群小屁孩,总觉得在端午节吃上棕子,额头上点个雄黄,画个"王" , 项上挂花丝线编制的装着鸭蛋的兜兜, 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当然, 经历过屁 股晒得冒烟, 人们热得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喘气的炎热夏季后, 补充点甜食养养精 神, 也是必需的。
南京的秋老虎煞是厉害, 紫金山林子里的蝉依旧鸣叫得震天响, 母亲给每个 孩子熬绿豆百合藕粉粥, 一直会持续到八月底。 那粥其实只能叫汤, 因为里面大 米很少,更没有红糖。因为,那年月 , 只有孕妇才有资格吃红糖,小孩子想都别想。 没有糖, 就没有甜味, 砸摸半天, 也就当水喝了。 母亲的说辞是, 吃糖多了小孩牙里长虫, 反而不好。
我最喜欢南京城的秋天, 梧桐染黄, 丹桂飘香, 仿佛成熟中预示着一切意料 之中和意料之外的美好, 都将如期到来。
经过一个夏天的日晒, 又因为常常赤膊潜到水里去摸河蚌, 我几乎变成了黑 炭,皮肤被晒得乌漆麻黑,头发卷曲。南京本就是 "三大火炉"之首,这里的孩子, 即使再懂得避暑之道,也逃不脱玄武湖、 月牙湖、紫霞湖、琵琶湖的诱惑,更何况, 我还为全家肩负着解饥、 开举的责任。 于是, 处处留下我戏水、摸鱼捞虾的痕迹。 所以, 直到秋凉之后, 母亲都洗不干净我身上的湖水腥味。 秉辰是个旱鸭子, 即 使跟我到河边玩, 也只能站在岸边地上泼水, 用石片打水漂, 或者老老实实地蹲 在岸边, 守着我们几个一起游水的孩子的衣服。他从来不沾水, 说水比火可怕, 说水里有蛇和鬼。 其实他就属蛇, 属的还是 "水蛇" 。
小孩子自然是缺乏诗意的, 秋高气爽之余, 大人会用一首首悲秋的诗歌, 来 表达心旷神怡的心绪。而这群小把戏,则是只想到摸河蚌、捞鱼虾, 回去交给大人, 就能得到大人奖赏的月饼、 蜜饯吃, 以及中秋节该吃到的许多零食。 当年, 肚子 里没有油水的这群小屁孩,总觉得在端午节吃上棕子,额头上点个雄黄,画个"王" , 项上挂花丝线编制的装着鸭蛋的兜兜, 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当然, 经历过屁 股晒得冒烟, 人们热得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喘气的炎热夏季后, 补充点甜食养养精 神, 也是必需的。
南京的秋老虎煞是厉害, 紫金山林子里的蝉依旧鸣叫得震天响, 母亲给每个 孩子熬绿豆百合藕粉粥, 一直会持续到八月底。 那粥其实只能叫汤, 因为里面大 米很少,更没有红糖。因为,那年月 , 只有孕妇才有资格吃红糖,小孩子想都别想。 没有糖, 就没有甜味, 砸摸半天, 也就当水喝了。 母亲的说辞是, 吃糖多了小孩牙里长虫, 反而不好。
秉辰从来最听母亲的话, 汤一凉, 便喝。 喝得很开心, 小嘴还顺巴顺巴地做 出好吃的样子。 我就没那么老实, 趁母亲不备, 迅速地抓到糖罐子, 翻过来, 把 糖往自己的碗里倒, 并且用眼神威吓秉辰, 不许他告密。
然而, 往往什么也没有倒出来, 令我空欢喜一场。 家里显然是既没有余粮, 更没有存货了。但秉辰却还认真地冲我说: "你牙里要长虫子了。 " "嘘——! " 失望的我向秉辰脸上狠吹一口气, 眼睛一闭, 也就把绿豆百合藕粉汤喝了。
如若搁在往年, 只要一出八月就开学了, 孩子的书包里总会装着石榴。 因为, 院子里早年种下的石榴树, 早已结满了果实。 一阵凉爽惬意的风刮过之后, 你无 须用力嗅, 便能闻到附近月牙湖里的荷叶、 嫩藕、菱角的清香, 遇到香味扑鼻时, 会老在你鼻子上飘飘忽忽地转。
我自认为, 神经比较敏感的人, 尤其是那些 "心有香气一点通" 的孩子, 闻 一闻还是大有裨益的, 只要迎风一嗅, 便仿佛立刻闻到了月饼的香甜, 什么广式 或苏式的月饼, 反正那香气就像是全从夫子庙里面逸散出来的, 怪馋人的。 也足 见人在饥饿的时候, 都是没大出息的, 就像个吃货。
记得那年, 春夏之交的一天, 我先看见秉辰蹲在屋前的广玉兰树下, 双手托 着下巴, 呆里吧唧地盯着摇晃不定的树叶看。我就说他是得了花痴。 秉辰却申辩, 他是在数花骨朵。
我仔细一看, 发现自家屋前的广玉兰, 开花的时节, 果然花大, 花骨朵也大, 嫩嫩的白里泛青, 一夜过来, 花苞便舒展开来, 上面还附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晶 莹剔透,秉辰将其说成花姐姐、花妹妹额上的汗。 皆因母亲曾经给我们讲过《圣经》 上的故事,都是用"姐姐、妹妹、姑娘"这类词来形容花。秉辰是记住了母亲的比喻。 不过, 我却认为, 将广玉兰比喻为姐妹, 不如中秋赏月时, 将月亮做此比喻来得 贴切。 于是就说: "你这是花痴的叫法, 不好! 现在还是四五月 , 等到秋天里, 全家拜月的时候, 你再喊 '姐姐' 不迟。 "不承想, 我的一句戏言, 竟让秉辰有了新的期盼。
这年秋风起时, 天空满是暖暖的秋阳。 秉辰就嘟囔着: "秋风爷爷要领着月 姐姐来了, 要摆供案祭拜月亮了。 "
多事之秋 I 021
然而, 往往什么也没有倒出来, 令我空欢喜一场。 家里显然是既没有余粮, 更没有存货了。但秉辰却还认真地冲我说: "你牙里要长虫子了。 " "嘘——! " 失望的我向秉辰脸上狠吹一口气, 眼睛一闭, 也就把绿豆百合藕粉汤喝了。
如若搁在往年, 只要一出八月就开学了, 孩子的书包里总会装着石榴。 因为, 院子里早年种下的石榴树, 早已结满了果实。 一阵凉爽惬意的风刮过之后, 你无 须用力嗅, 便能闻到附近月牙湖里的荷叶、 嫩藕、菱角的清香, 遇到香味扑鼻时, 会老在你鼻子上飘飘忽忽地转。
我自认为, 神经比较敏感的人, 尤其是那些 "心有香气一点通" 的孩子, 闻 一闻还是大有裨益的, 只要迎风一嗅, 便仿佛立刻闻到了月饼的香甜, 什么广式 或苏式的月饼, 反正那香气就像是全从夫子庙里面逸散出来的, 怪馋人的。 也足 见人在饥饿的时候, 都是没大出息的, 就像个吃货。
记得那年, 春夏之交的一天, 我先看见秉辰蹲在屋前的广玉兰树下, 双手托 着下巴, 呆里吧唧地盯着摇晃不定的树叶看。我就说他是得了花痴。 秉辰却申辩, 他是在数花骨朵。
我仔细一看, 发现自家屋前的广玉兰, 开花的时节, 果然花大, 花骨朵也大, 嫩嫩的白里泛青, 一夜过来, 花苞便舒展开来, 上面还附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晶 莹剔透,秉辰将其说成花姐姐、花妹妹额上的汗。 皆因母亲曾经给我们讲过《圣经》 上的故事,都是用"姐姐、妹妹、姑娘"这类词来形容花。秉辰是记住了母亲的比喻。 不过, 我却认为, 将广玉兰比喻为姐妹, 不如中秋赏月时, 将月亮做此比喻来得 贴切。 于是就说: "你这是花痴的叫法, 不好! 现在还是四五月 , 等到秋天里, 全家拜月的时候, 你再喊 '姐姐' 不迟。 "不承想, 我的一句戏言, 竟让秉辰有了新的期盼。
这年秋风起时, 天空满是暖暖的秋阳。 秉辰就嘟囔着: "秋风爷爷要领着月 姐姐来了, 要摆供案祭拜月亮了。 "
多事之秋 I 021
我听见秉辰的嘟嚷, 先还笑话他上了自己的当。 没想到母亲竟用商量的口气问父亲: "孩子他爸, 你看我们家何时也拜拜月亮? "
父亲站在那里,拈着一撇胡须,笑着回答: "小把戏好甜口 ,又巴望吃月饼了! " 我一见, 有门! 便学着大人的口吻说: "小孩拜月亮读书灵。 "
父亲于是回头对我说: "我真指望你好好读书, 登榜及第中状元呢。 咱家也发扬发扬民主, 就按秉辰的主意办! "
母亲闻言,便把几个孩子拉拢来,靠近自己,蹲下身围成一圈,告诉我们: "还 有几日才过中秋节, 到时我们家就拜月亮! "
秉辰听到自己的一个点子, 竟被父母采纳, 兴得一头核子, 手舞足蹈起来, 嘴里还叽里咕噜地又唱又嚷。 此后, 我便每天去撕日历牌。 就盼着日子快点过, 想家里快点祭拜月亮姐姐。
其实, 在家庭生活中, 父亲总是听凭母亲的安排。 她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 父亲从不干涉。 这年阴历的八月十五晚上,周家自然也就放上了供案, 也搞起了 拜月亮、 嫦娥姐姐的仪式, 把几个 "小祖宗" 乐得屁颠屁颠的。 中秋这一天, 父 亲特地推掉了外面的应酬, 待在家中。 等到一轮满月 当空普照, 便和几个孩子一 道玩起来, 先摆供案烧灶香, 再把供给嫦娥姐姐的藕、 菱角、 月饼、 石榴等, 一一拿给孩子吃。
吃藕和菱角的时候, 就念周敦颐的《爱莲说》 :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 染, 灌清涟而不妖。 " 吃月饼、 剥石榴、 品尝桂花盐水鸭的时候, 父亲就饶有兴 味地给我和秉辰讲嫦娥奔月的故事,让我们听得睁大了眼晴。
大哥周秉乾, 却从旁边插话说: "爸, 他们也都不小了, 你还是总用这些美 丽的神话来糊弄他们。 一旦有一天, 他们要面对严酷的现实, 必然会措手不及, 无所适从。 不是吗? "
父亲对大儿子的诗问, 不得不立刻做出回应。他说: "这些古老的神话, 总 是象征着人们美好的向往。 人们之所以千百年来常听不厌, 就是因为知道, 人生 不论经历多少艰难困苦, 始终不能放弃对美好的向往。 这种追求, 就是人生的动 力。他会让那些古老陈旧的故事,不断生出许多新的光彩和魅力。记得《安娜 ·卡 列尼娜》里说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这句话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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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解释为, 那些同样追求美好的家庭, 必有幸福和安宁! "
大哥周秉乾听了父亲的话, 立刻就陷入了沉默。周秉辰因为年龄尚小, 且还 不诸世事, 对父亲的话似懂非懂地不知所以。 反倒是半大不大的我, 竟从父亲的 话语里, 听出来一种不可思议的幸福感。 我为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而 庆幸。
那一刻, 一种朦胧的如月色般美好的感觉, 在我心灵的深处回荡, 以至于夜 深后, 我仍禁不住撩起窗帘, 惊奇地盯着远处月光下的紫金山, 一个洒满银辉的 轮廓, 分不出高低形状和远近, 一切都是那样的熨帖和柔和, 宛如随时都可能从 后面跳出几只月兔, 然后从空中飘然而降, 在幻梦般的白色世界里跳舞。 这种我 自己也解释不清的梦幻,此后在我脑海了紫绕了许多年。 我也搞不清, 是不是神 经衰弱在作怪。
我还记得, 那年中秋拜月 , 我们让父亲破例喝点酒。 因为自从父亲眼见爷爷 为吸鸦片,不仅倾家荡产,而且暴尸街头,便立下毒誓:此后支烟不抽,滴酒不沾。 似乎已经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所以, 大家都想乘着中秋佳节, 赏心悦目的大好 时机,让父亲开开戒, 连带着我们也好尝尝鲜。谁也没有料到, 竟遭到了父亲的 拒绝。
父亲摆好祭拜月亮的供桌后, 郑重其事地再次声明, 自己绝不破例, 原因一 是怕误事, 二是要给几个孩子树立榜样。但母亲却说, 中秋团圆酒, 她不但自己 要喝, 还要拉上秉乾和秉悦一起喝, 且拿出了自己准备的低度的黄酒——绍兴花 雕。平时母亲常备着这种故乡的酒, 一是为了烧菜, 二是为了待客酬宾。 母亲用 花雕酒烹调出来的鱼, 入口绵软, 香醇酥口 , 父亲也是称赞有加的。
听了母亲的话, 我和秉辰也一起吵着要尝花雕黄酒。 但父亲仍旧不许。 拜月 仪式一时间变得有点尴尬了。 最后, 还是大姐秉悦机灵, 竟提出用酒酿来取代。 而恰好就在这时, 大家都听到了卖酒酿的吆喝声。 于是, 大家一致推举我前往采 购。不一会儿, 大家都尝到了 "酒" 的滋味, 且比想象中的酒还好吃, 总算圆满 还原了喝团圆酒的隆重、 开心、 有趣、好玩的场景。 母亲喝了也直眯眼说: "自 你们父亲戒酒后,我也打算一辈子都不喝酒,还常告诫你们,说酒辣、酒苦、酒酸、 酒麻、会醉人、要酒疯、头上长疤,但此刻我放心了。喝酒酿其实也是一样的解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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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了母亲的话, 却是不以为然, 说: "酒酿毕竟和酒不一样, 等我们兄弟 俩长大了, 也许早把父母亲的话放一边, 也喝上了烈酒。 "
父亲闻言, 即刻虎着脸,用筷头敲了一下我的头,说: "你可千万别去尝试。 " 我挨了一下, 一缩脖子的时候, 眼鼻嘴都缩到一块儿, 小脑袋晃得如拨浪鼓。做 出不同意父亲说法的样子。
父亲就再次用筷子指着我, 对母亲说: "烟酒这东西, 就是冲着人性的弱点 来的, 有了第一次, 就会有第二次和许多次。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这个小把戏, 长大一定是个酒鬼呢! "
母亲护着我, 说: "小小年纪, 哪能看得出来长大是酒鬼? "父亲又说: "三 岁看小, 七岁看老, 我看得不会错。 "
往年中秋节, 从清晨起, 母亲和刘妈就开始忙碌, 大姐要是兴致高, 也会帮 着插一手。 平时家中较为俭省, 但节日里的看⃞和果品必是丰盛的, 母亲喜欢做 杭帮风味的菜, 色香味俱佳, 令人馋诞欲滴。 我记得, 父亲最喜欢吃母亲做的西 湖醋鱼。 清水煮开了, 才开始捞出活鱼杀、 洗, 随手余入锅内滚热的作料里, 一 熟即起,鲜嫩非常。此做法出自杭州,是当地的一道名菜。然后,煮好一锅双角菱, 红里透青的生菱也准备一盘。 藕是乡下人挑到街上来卖的, 价钱便宜, 节节洗得 如秉辰的手臂, 买回来, 再冲洗一遍, 缠上红纸条绿丝线, 风一吹, 飘扬如旌。 应时茶食果品自然丰盛,月饼是不消说的,苏式、广式品种诸多,另外有脆酥董糖、 芝麻蜜糕、麻油微子、 鸭梨、 石榴、 红枣、 板栗、 花生、 苹果等。 诸物皆用大小 各异的素花腰碟盛着, 井然有序地放置在高脚条桌上, 这便摆成了供案。 条桌是 红木的, 四边的桌腿镂着神秘而古老的纹饰。我听母亲说, 这桌子是太公公传下 来的, 算是家里一点点祖上遗产。
我看见秉辰总是把自己得到的石榴省给阿燕吃, 便知他们要好。
在我的记忆中, 中秋大约天都晴朗。 便若有所悟, 觉得天地星辰也是要按照 规矩、 道法来行事的,周而复始, 有亏有圆。 或十五, 或十六, 每月月 圆一两天, 其他便是, 或一天比一天瘦, 或一天比一天圆。 阴晴圆缺, 旦夕祸福, 总在循规 蹈矩间。
晚餐之后, 全家照例坐在供案的四周, 母亲亲手点上娃香,缕缕青烟, 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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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飘浮在朗朗的月色里, 左右隔壁邻居, 虽然没有供案,但男女老幼却会拿着自 家的月饼, 前来凑热闹, 父亲跟他们随意说笑。
我留意到父亲在凝望圆月时, 他的眉眼并不会就此舒展, 总是心事重重。 而 秉乾大哥只顾着一个劲地给秉辰讲故事, 过去是讲安徒生和格林的童话故事, 后 来就讲陈胜、 吴广农民起义和梁山好汉的故事。
我听了很惊诧: 世界上竟有这么多动人和悲惨的故事, 外国有卖火柴的小女 孩, 最后冻死在雪地里; 中国也有许多人, 因为没有饭吃、 没有衣穿, 遇到饥荒, 至死没人搭理, 只能自己揭竿而起, 用命去搏一个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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